江玉案深深地望着沈万水的脸,垂下卷长的墨色睫扇,刻意用昏暗的影子敛去眼眸内的惆怅,哑了嗓子,“你还是,放不下她吗?”
沈万水笑笑,从江玉案认识他开始,他便始终是这种笑容,淡淡的,带着半分温柔,半分疏离,总是让人捉不到手心里面。
“大玉,若爱能轻易放下,你现在又何必至此?”沈万水手指缓缓抚摸着腰间的竹箫,沉下了声音,“饶是她如今已改嫁沈千山,但是,我这一生放不下的人,也唯有流景而已。”
江玉案苦笑一声,眼睛酸涩地顺着沈万水的视线望去,落在那碧绿的竹箫身上,“我不过是想听你为我吹一曲而已,你却从来不肯。你这竹箫,只为一人而奏,偏偏我倒是不知死心了。”
“你何苦这般执着?”沈万水的声音里有隐藏不去的倦意,即使再爱流景,这被她弃之而去的心,也是不可阻止地仓皇老去了。
在那日碧山之顶,她设下陷阱,杀了自己开始,就已经老去。
江玉案眼里闪过一丝阴鹜,“你又何苦这般执着?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她?”
“你是江玉案,做事从来不拘礼数,我从不怀疑你,更何况我现今身子大不如前,更是无法阻止你。只是,”沈万水顿了顿,平静地道,“她死,我亡,她活,我便是如这般苟延,也会残活。”
说话间,沈万水已是几声咳嗽,模糊的声音向是从肺中传出来的一样。那日流景是铁了心要杀他。饶是之后赛华佗受江玉案所托救下他的性命,他这身体,也只是拖一天算一天了。
江玉案看着他胸前落满血花点点,却是一阵冷笑。“沈万水啊沈万水,你也会这样无耻至极地威胁别人了么?”
沈万水不说话,只是执着地看着江玉案。
夜风袭袭,惊起虫鸣跌翻在耳侧。江玉案眼里的寒光渐渐散去,浅色的双眸中只剩下了无尽的茫然与无奈,“我终究是明白赵相夷被林妙香以命相逼攻打北王朝时,心是有多痛了。所幸,我和他不一样,和他不一样……”
江玉案说着,竟然低低笑了出来,笑容里多了几分鬼魅,他细长的眉目眯了起来。“沈万水。对你来说。保流景一生平安比与之殉情,重要得多,所以你必须活着。只有你活着,流景才能活。你死了。我便将那人的尸体剁碎喂狗,让你们黄泉之下也不得相见。”
“你若敢死,我便会让你在碧落之下悔不当初。”
一弯冷月悬于半空,惨淡的光射在江玉案身上,布上了一层如霜般的银辉。
月光下,他的脸清莹如月,皎洁如玉。一双眸子闪闪烁烁,如同落满了星子在其中。淡红的嘴唇倔强地紧抿,向后微微弯曲。
沈万水一时哑然,他别过了脸,身子在冷风中止不住地颤抖,“大玉,莫要让我恨你。”
江玉案一双细细的眸子飞了起来,他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但也只是一瞬。他望着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沈万水,脱下了外袍,缓声道,“若我是女子……”
“结果依旧不会改变,”沈万水打断了他,回过头来平静地看着江玉案蓦然停在半空的双手,腕上挂着的衣袍被风吹得如同春末落花,他笑了笑,笑容里多了几分的沧桑,“大玉,我与你讲一段故事可好?”
江玉案没有回答,沈万水淡淡地开了口,“我十岁那年,出访南幽帝国,路遇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小男孩,隔着很远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可他的眼睛却很明亮,那一刻,我对他笑了。”
“之后的十几余年里,他一直跟随着我,可惜我们的立场不同,他有不能背叛的南幽帝国之主,我却是北王朝的王,我要守护的,是北王朝千千万万的子民,所以,在我所有有可能爱上他的时间里,我放弃了他。而后,流景的出现,我爱上了她。”
江玉案表情僵冷如冰雕,大风刮过,吹落了他原本打算给沈万水披上的外袍,也吹乱了他墨黑的长发。
沈万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出声,“打从一开始,我们便不能在一起,我要担负的责任注定了我必须断绝一切爱上你的可能。不是因为你是男子,而是为了我北王朝百姓。”
江玉案转过身去,只留下了一道孤独修长的背影。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过头来。他知道,即使自己回眸千千万万次,也再换不回那人深情一眼。
长夜漫漫,亦有尽头。东方已白,残月亦灭。
落马村内地一处民家内,两道身影紧紧靠在一起,挤在窄陋的床上,天色泛白,冷冷清清地洒在两人身上。
林妙香睁开了惺忪的眼,胳膊上一团柔软正死死地抵住她,她顺着那人的身体往上看去,对上了桃儿一双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的眼。
眼里尽是痴迷之色,饶是习惯了这样的眼神,林妙香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三郎,”桃儿见林妙香醒来,神色更是柔和,“我好喜欢现在的生活,一醒来就可以看见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林妙香有些尴尬地缩了缩身子,正欲说话,脸色一变,忽然起身将桃儿一把扑在了床上,几乎与此同时,一道利箭破空而来,擦着林妙香的身子,插进了土屋的墙壁上。
不容林妙香直起身来,接二连三的冷箭已经破窗而来,本就简陋的窗户被戳得愈加破烂,林妙香回头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弓箭从窗口射了进来。
不由心下一寒,她一手抓起枕畔的古琴,一手将桃儿揽在怀里,暗自使力,整个身子和桃儿一起滚到了床下。林妙香没有丝毫停顿,拿琴的手打在床沿,借力躲到了床下。
无数长箭的破空声在林妙香的头顶响起,听起来倒像是清晨不经意间下的大雨。桃儿茫然地打量着四周,不明所以地问到,“怎么了,三郎?”
“不要说话。”林妙香面色一肃,警惕地望着窗外,寻思着如何脱身。毫不怀疑,这是一场围杀,只是不知道是针对谁而来。
桃儿从未见过神情如此冷然的林妙香,不由嘴一歪,哭了出来,那张抹了浓妆的脸被泪水冲花,林妙香无可奈何地转过头来,挤出一个笑容,“桃儿,不要哭。”
桃儿抬头看着林妙香的笑脸,像是陷入了回忆,呆呆地缩在林妙香的身后,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止住。林妙香无可奈何地长出了一口气。
一时间也不知道将她带在自己身边究竟是对是错。
她把视线放回了外面,透过薄薄的晨光,只能看见从窗口处密密麻麻射进来的长箭,根本就没有逃跑的机会。
林妙香皱起了眉,再这样下去,恐怕她们身上的木床也挡不住这箭雨的攻势了。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浩浩荡荡的一轮箭击才停了下来。林妙香看着屋内堆积起来的厚厚的弓箭,心有余悸地将剑握在手中,心里这才安稳几分。
在临仙镇的一月已让她习惯了剑不离身,饶是睡觉,这无情也是挂在她的腰间。
没容她缓一口气,又是一道劲风刮过,不过这一次却不再是铺天而来的箭雨,而是单独的一支羽箭。
林妙香正困惑间,那箭已直直地插在了床上,而林妙香也在那一瞬间就看见了箭尾处狰狞的火苗,暗叫一声不好,她一把捞过桃儿,内力运掌,一拳打破了身上的木床,身形爆射而出。
就在她和桃儿趁着窗口没有冷箭射来窜出去之时,无数裹了油布熊熊燃烧的火箭已唰唰地射向小屋。
林妙香脸色一凝,连忙挥起长剑,将落在自己身前的箭挡了回去。好在那些火箭尽数是朝着她身后的小屋而去,林妙香和桃儿倒没有什么损伤。
那些气势汹汹的火箭如同下了一场大火一般,映红了林妙香瘦削的脸庞。这一阵箭雨比方才退得快上许多,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而已,一切又归为了平静。
只有身后的房间在一点点的火苗中,慢慢燃了起来,变为了一团熊熊烈火。林妙香只觉得身后是一阵阵的热浪袭来。
她站在空荡的地上,方才一直躲避攻击,此时得空,她才粗略地打量起周围的境况。
只见木屋周围,千骑围绕,铁甲胄身,长剑冷冽。为首的一人高坐马上,隔得太远,林妙香看不清他的面貌。
在她身旁不远处,姜恨水依旧是笑脸吟吟的样子,似是全然不把周围的士兵放在眼里。在他身后,江玉案只着了一身中衣,面色冷然,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
林妙香忍不住一挑眉,昨晚她睡得酣然,倒也不知道江玉案是何时回来的,只是他的衣服去了哪里?林妙香的视线困惑地在姜恨水身上扫了扫,只见他对自己挤了挤眉,一副小孩子模样,也便别开了脸。
看见林妙香从屋里逃了出来,对方为首之人骑着马不紧不慢地摇了过来,马后紧紧地跟随着昨晚林妙香他们寄宿的这一家的夫妻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