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了,杨侗被杨广叫到了紫微城弘徽殿,祖孙二人对坐在书案一旁的两张椅子上,中间是一张金线楠木雕花茶桌。
他将杨侗叫来,却什么事都没说,然后摆下了围棋,与杨侗对弈。黑白几度转手,棋坪满了又空、空了又满,唯一不变的是杨侗一直被虐杀。
过了一个时辰。
杨广撇撇嘴,投子在棋坪上,懒得欺负杨侗了,一点赢了的成就感都没有,下着实在没意思,“古语有云:擅棋者必擅谋,侗儿,你治国治军有方,这棋下得甚至不如开蒙稚童,我都感到丢脸。”
杨侗一点都不羞臊,笑着说道:“皇祖父,人无完人,不是每个人都做到博大精深,学多了,样样稀疏平常,还不如不学。孙儿以为弈棋之道首重气度,不在胜负,而是不为外物所扰、不为小利所动、不拘泥小节,亦留冷静之心……”
“冷静?”杨侗嗤之以鼻,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杨侗,摇头道:“除了一具好皮囊,处处像个小流氓!”
早朝之时,他隐于圣武殿后,从头到尾都听了,对于杨侗的处事方式很不可思议。他本以为自己够霸道了,孰料杨侗更霸道,只言片语之间就把倭国订为大隋仇敌,还逼诸多国王、使臣与倭国断绝往来,意外的是满朝文武没有一人反对,没一人跳出来说什么仁义道德。反倒是处理吐蕃问题时,杨侗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执起和平仁义之鞭,弄得吐蕃无法下台。
这叫什么?
这叫皇者为尊、独行专断。
也是为帝时与世家斗生斗死的最终目的。他做不到的事情,终于在这个以前从不显山露水的孙儿手中实现了。
见两人棋也不下了,一旁观看的庐江公主一一收了棋子,沏了一壶香茗,放置茶桌之上。再取来两只白玉茶杯,为两人分别斟半杯青翠茶汤,热气氤氲之间芳香馥郁。然后乖巧坐到一边,小手儿擎着下巴,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好意思一直盯着杨侗,却时不时在他脸上瞟。
杨广示意杨侗自便,自己取了一杯,浅品一口,行云流水般的气度如若仙人。
杨侗不客气,一口干。
杨广唉声叹气,这家伙太没品味了……
这茶自然是他弄出来了炒茶,一来为了解决自己的习惯,免得被酸蒜油盐俱全的‘煎茶’荼毒,二是大赚了一笑。经过几年酝酿,炒茶风靡天下,早已取代了以前的‘煎茶’,目的算是达到了。
庐江公主不停的瞟着杨侗,越看芳心越悸动。身世之谜的解开,也令她心中的阴霾散尽,压抑许久的一腔柔情,怎么都难以掩饰。
这下!
杨侗也有些受不了了,庐江公主用痴般的眸子死看着,令他心头直发毛,倒不是他对女人有什么障碍,而是他一直把杨沁芳当女儿来养。这下好了,杨沁芳已经没有身世的顾虑,那火辣辣的目光,令他有一种灼烧般的感觉。
杨广心下暗笑。
杨侗虽不不至于手足无措,但他的目光是何等的毒辣?从杨侗飘忽的目光中,即能猜到了杨侗的尴尬和不自在!索性装起深深了起来,也没有理会杨沁芳,就她在一边犯痴。倒是要看这小子能绷到什么时候。
“皇姑……”
“别叫这么亲热,我不是你的皇姑。”
“好吧!”杨侗无奈道:“你且先回去,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与皇祖父详谈。”
受不了她了,赶紧的轰走,眼不见心才不烦。
“哦!”杨沁芳嘟着嘴儿,不情不愿的站起身,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坐下。”杨广指着杨侗身边的位子,向杨沁芳说道。
“……”杨侗脸都黑了。
“请放心,我不带眼睛和耳朵,你们说什么,我都不知道。”杨沁芳似乎领会了杨侗的真意,梗着脖子坐到了杨侗身边。
“也罢!”
杨侗不再坚持,没好气的看向满脸揶揄之色的祖父,轻咳道:“皇祖父觉得我今天早上表现得如何?”
“据我所知,那倭国不过是大海之中的弹丸之地,国小民寡不说,还不时发生地龙翻身,根本不足为患。侗儿何以如此大费周章,图谋倭国?”
杨广有些不解的看着杨侗,这也是他叫杨侗过来的原因。
“倭国是弹丸之地,国小民寡,确实不假!但有个俗语叫人心不足蛇吞象!”对于这种天朝上国、国大民骄的思维逻辑,杨侗很是不以为然。正是这个弹丸之地、国小民寡的倭国,从古至今,一直如条毒蛇般死盯着中原这头肥硕的大象,到它逮到机会的时候,差点把这头大象一口吞下!
给倭国下了个定义之后,杨侗侃侃而谈道:“倭国正处于部落制向皇帝集权制转变,可是他们不但缺少缺少生存物资,还缺少人才,关键是他们缺少文化底蕴,因此急于借鉴中原政治、经济、军事、官制等等一切制度,以形成自己的律令制度。倭国为了打破封闭和孤寂,武力争夺新罗的任那,遣隋使与我大隋修好,以取得大隋的理解和支持,从而提升自己的地位。”
“倭国环海封闭和狭小的岛国地理环境,造成了岛国特有的压抑和孤寂感,渴望打破封闭和孤独的倾向,成为推动倭国吸取他国文明成就自己的内在条件。从倭国不断对任那动兵的事件来看,倭国始终存在着陆地扩展的野心和冲动,一直对以中原王朝为主的大陆地区采取攻势,而中原和高句丽、新罗、百济对于倭国一直采取守势。倭国派出遣隋使,不单纯是学习我大隋先进文化、直接汲取优秀文化的念头,更不存在所谓的友谊,其中就有搜集大隋动态和政治走向等情报、以便于侵占高句丽和新罗用意。”
“倭王和主政的圣德太子其实都是精通汉学的人,他们在国书上写的‘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和‘东天皇敬白西皇帝’并非是趣÷阁误,而是有心将自己提升到与大隋平起平坐的地步,以此提升自己的地位,从而起到狐假虎威之效。不只是倭国,便是吐蕃遣使入隋的根本用意也是如此!”
“我中原很多看似寻常的知识,其实都是经过几千年去芜存菁所致,在我们看来很普通的知识,到了吐蕃、倭国这种没有自己文明的国家,莫不是发家致富的国之重器。一个工匠尚且知道秘技自珍,生怕他人学去,成为竞争对手,导致自己没饭吃。放大到国家层面上,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让异族感受我大隋繁华昌盛,又有何不可?”杨广似乎也略微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但面上还在强撑。
又来了!
杨侗有些头疼道:“让异族感受大隋文明、宣传大唐文化,这并非是坏事,甚至还能起到同化异族的目的,但是建造工技、医学典籍、耕作技术却一个国家强盛的根本。就拿冶炼术来说吧。我大隋的冶炼术几可问鼎天下之巅,传出去只会让异族兵器更锋利、铠甲更坚固,为自己培养一个武装精良的强敌。如果永不流传出去,那我大隋的武器永远比异族锋利、铠甲永远比异族坚固!对于或许会成为我大隋敌人的异族留一手,有何不好?”
“不错!”杨广猛的一拍大腿,笑着说道:“这种利人损己的事情,确实不该做!”
杨侗心中高兴,不愧是当个皇帝的人,思想就是活跃,经自己一点拨,就意识到了问题的根本!
“物极必衰、衰极必兴,这是千古不移的至理,国家亦是如此……一个国家要想强盛,就必须跳过眼前的天下格局,制定出一套长远的发展战略,国家战略分为内外,各不相同却又相辅相成,一旦制定就不能朝令夕改,否则将会半途而废,白白浪费无穷人力、物力。”
“对外战略其实很简单,既不能任由强大的敌国衰弱至死,也不能放任弱小国家一点点壮大!运用一切手段参与到敌国的内政之中,让强大的敌国分崩离析、内乱不休,让弱小的国家部落不得不依附于我大隋,如果做到这些,足以令我大隋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杨广挥手打断了杨侗,皱眉道:“说这么复杂干嘛!简单的说,就是长孙晟对付突厥的六字诀窍!”
“何为六字真言?”杨侗好奇问题。
“长孙晟的六字诀窍即是离间、分化、扶持!长孙晟以权势离间突厥大小可汗、以利益分化各个阵营、扶持敌视突厥汗庭的势力。”
杨广回忆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开皇二年,突厥太过庞大,大可汗一个人治理不过来,便将突厥疆域分为五大可汗,分治一地!他们分别是沙钵略大可汗、第二可汗、阿波可汗、达头可汗和突利可汗。这五大可汗中,达头可汗、阿波可汗和突利可汗都与大可汗沙钵略有矛盾。长孙晟建议父皇利用突厥内部矛盾,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于是父皇派了两个使团,一个使团去找达头可汗,表示我大隋要与他联盟;另一个使团由长孙晟亲自率领,去找突利可汗,跟他重修旧好。”
“更狠的一招是对付阿波可汗的,当时沙钵略可汗聚集本部兵及阿波可汗兵共四十万突入长城,卫王叔率军分道反击突厥,卫王叔在白道与阿波可汗相遇,趁其屡胜轻敌,以五千精骑袭其无缶,大破阿波可汗军,长孙晟在阿波可汗撤军途中去游说,骗他说沙钵略取得了大胜,要想吞并他这个唯一的失败者,并且表示达头已经和我大隋联盟,如果两位可汗联合,就不怕被沙钵略吞并了。阿波信以为真,马上派使者跟长孙晟入朝。沙钵略一听阿波可汗派遣使入隋,以为他要联合大隋,于是先下手为强,趁阿波可汗大军还没回到本部之际,袭击了阿波可汗的部落。阿波可汗和达头可汗进攻沙钵略,而那些被沙钵略收编的阿波部众又被长孙晟策反了,才一交锋,这些人从背后给了沙钵略狠狠一刀子,沙钵略惨败而逃,突厥分裂成了两大势力,内部争斗不止,无力再南侵大隋!之后,长孙晟一直当突厥使,以离间、分化、扶持之策,一次次将两个突厥势力削弱。”
说到这里,杨广感叹道:“在与突厥周旋期间,长孙晟不用一刀一枪,仅凭计谋就把强大的突厥一次次分化瓦解,从大隋的边患变成附庸,其才能卓越,千年罕见。在他病逝之后,我以裴矩为突厥使,可惜没有任何效果!要是长孙晟还在的话,我也不至于被始毕困在雁门了!”
杨侗更为感慨。
世人只知苏秦张仪,但是从民族功绩上说,他们比起不费一兵一卒、将突厥接二连三分裂的长孙晟差远了!
见杨广有些感伤,连忙安慰道:“长孙晟大将军虽不常有,但孙儿却相信‘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豪迈大气,好诗篇!”杨广听得眼睛大亮。
他是一个天才,更让人没办法活的是他还比别人努力,甚至直言不讳的说过,“世人以为朕继承先帝遗业才拥有天下,实际上,就算以科举的方式考夺取皇帝之位,朕也当做天子。”
这话说得很自负,但杨广确实有自负的资本,作为顶级二代中的天才,年轻的时候很刻苦、努力习练武艺、勤奋读书。
若论文采,堪称是冠绝当代的文学大家,他写的《饮马长城窟行》雄阔壮丽,是边塞诗派的创始之作,《春江花月夜》等诗词歌赋不用拍马屁,也是当代顶尖之流。
如果祖孙二人比拼诗词创作,在没有剽窃的情况下,杨侗的下场和对弈结果没半点区别。唯一稳胜的只有武艺一道,但这也是欺负老人家,要是两人年龄相当,杨侗还未必干得过。
“上阙呢?快念。”
“呃?”杨侗为之傻眼,总不能说‘李杜诗篇万口传’吧,无奈的说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哪有全篇啊?”
“这又是佳句。”
“谈国事,莫谈诗词!”
“务必将此二诗补全。”意尤未尽的杨广吩咐道。
“喏!”杨侗恨得不把自己一巴掌拍晕。
“你继续!”
“好!”杨侗点了点头,接着刚才的话题,道:“长远战略分内外,对外战略便是长孙大将军的六言诀窍,可是要想胜利执行,前提是必须把看不起蕞尔小国狂妄自大矫正过来,自信是好事,但是自负却容易让整个国家战略发生重大失误。”
杨广瞪眼道:“指桑骂槐?”
杨侗欲哭无泪。
倒真是把这头大魔王给忘了,但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你却往自己身上扯,这也太没天理了吧?
“皇祖父误会了,孙儿的意思是说国与国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要损害到我大隋利益的便是敌人,而敌人,无论强弱都要一视同仁,时时刻刻保持最高警惕!想当初,启民可汗不过是丧家之犬,可是他短短几十年,却发展成了拥兵百万的强敌,这固然是启民这个会装孙子,却也是我们过于自负,失去警惕之心,导致他以野火燎原之势发展起来,等我们意识到危险,已经晚了,这个教训太过深刻,我们总不能不长记性吧?”杨侗哭丧着脸如是说。
虽然杨广还是觉得杨侗在指桑骂槐,但这时候却来不及发脾气了,因为他被震撼得有些呆了……
‘国与国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这种思想彻底颠覆了杨侗对于国与国之间关系的认知,但细品其中三味,却发觉很有道理。
“历朝历代,都有使臣朝见中原天子,他们只要说上几句漂亮话,狠狠拍通马屁,慷慨激昂的表达一下嘴上忠心,皇帝立马龙颜大悦,赏赐银钱宝物如山如海!”
“……”杨广面如锅底,总感觉杨侗处处都在说他,冷哼一声,道:“你懂什么?我大隋以前威震天下不假,但我和你太祖父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外人来投,我们若不以广阔胸襟接纳,遵照前朝习俗厚赐,这又成为天下世家攻讦的一个理由,与其如此,还不如遵照礼制,争取儒士的支持,慢慢将之扶持起来,以之抗衡关陇权贵。而且,这也是向化外之民宣扬我大隋恢弘气度,怎地到你这里,样样都不以为然了呢?”
“我不认为恢弘气度是这么来的…如果我是化外之民的首领,我每年肯定都会派十二次使者前往大隋,让他们递上一本国书,磕上几个头、大唱赞歌!每个月都让至高无上的上邦皇帝体会到天朝上国的无上荣光,感受到化外之民由衷臣服,然后,从中原得到了整个国家财富赏赐,只要一年来十二次,十二年后都不用为吃喝发愁…这是不是很合算?”
这些话如鲠在喉,杨侗不吐不快。
他早在上辈子的时候,就对这种好大喜功的朝贡体系相当无语,还有文帝,居然征召十多万军民在大隋疆域之内,为启民可汗修起了突厥南部汗庭和雄伟壮观的王宫,这模式似乎也随着文帝的创办的官制体系传到了二十多世纪。
现在能够在集尽好大喜功之大成者眼前吐槽一番,感觉贼爽。
“很合算!”见到父皇黑着脸,也觉得杨侗说得有道理的杨沁芳声援道:“父皇,女儿觉得那些钱财都是百姓赋税、每一枚铜钱都有无数百姓的汗水,以之供养皇家、官员、军队理所应当、无话可说,可化外小国说几句漂亮话便用百姓的血汗钱去大肆赏赐,这有些不合理了!”
杨广摇了摇头,苦笑道:“自汉以来,不都这样吗?”
“匈奴打得赢就南下,打不赢得到反而更多,除了金银财宝,还有娇滴滴的公主,结果呢?钱完了再抢,送去的公主被玩死了又来要。这说明什么?说明送钱、送女人这一套根本不是久长之道,除了资敌、助长敌人嚣张气焰,没半点作用。从汉朝到现在,已经几百年过去了,可是任何一个王朝,都没想过改变这种对外关系,思维还停留在汉朝时期。真不明白有什么颜面吹嘘。”
“皇帝想和亲无非想要满足自己虚荣心,因为这代表对方臣服,哪怕只是表面也认了。而大臣想和亲,有一部分人是为国家考虑,觉得打仗太耗钱、打仗会导致国库空虚,他们受限于眼界、受制于保守僵化的仁义道德,根本就不知道‘以战养战’、‘以战养军’、‘以战富国’。另一部分大臣支持和亲,纯粹就是私心作怪,和亲的反正不是他的女儿,既能满足皇帝文治时期的好名声,还能起到打压武将、凸显文臣的作用,更不用承担失败的罪责。”
杨侗昂然抬头,语气铿锵:“堂堂男儿,岂能将女人推出去求和平?国之脊梁一旦断了,那可就找不回来了…先例一开,后世子孙遇到困难,便引以为鉴,不以为耻,反而名以遵循祖制为荣,实际呢?不过是好逸恶劳、贪生怕死的理由罢了,只知以女人和亲来苟活一时,却不去励精图治,那我大隋,岂不是要毁在这种子孙之手?而我,就要打破这个怪现象,让大隋活得更有尊严,打破这个定律。不仅要在本朝执行此项国魂,还要将之尊为铁律,若是有人意图破戒,那么,任何一个宗亲都可以将皇位取而代之。”
杨广口中呢喃着杨侗那几句话:“‘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文不贪财、武不畏死…’”
铁骨铮铮,一览无遗!
若是大隋能做到这样,这个国家将会是何等伟岸、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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