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西凤夫人冷冷地怒斥一声道:“让开,你娘是张皇后,臣妾只是你庶母,好好做你的皇帝,收好万里河山去吧。恳请陛下晓事儿,休要耽误我和皇帝的佳期,请诸臣送臣女去也。”这一席话听得刘恭小小的身躯在颤抖,但只是一会儿,他立刻干净利落地闪开一旁,开口道:“本太子恭送西凤夫人追陪先帝成礼。”垂帘后的吕太后,被眼前的这一幕惊炸了,她条件反射一样从座上蹦了起来,脱口而出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但随着太子娃娃的飞快转变,她缓缓地落座,陷入了深思,只是用梦话一样迷离的音调来一句道:“吉时已到,成礼吧!”
最后,在祭坛上的西凤夫人身旁,忽然帘幕四合,遮蔽了一切,两个宫官肃穆地俯首走了进去,原来她们要对西凤夫人完成最后殉葬的一个环节,对西凤夫人的玉体,用百花芬芳露完成最后的定点净身,擦拭人体的九窍门,最后依照华夏古老的习俗,用美玉开始堵住西凤夫人的嘴、双耳、双眼、鼻孔、阴门、肛门······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了,不再和人世间再有一丝关系······
那辆载着西凤夫人殉葬的床车,越滑越深,渐渐没入黑暗之中,像被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终于牵引绳子松了下来,说明西凤夫人那个床车到底了,最后,在隆隆声音中,两扇巨石做的墓门在缓缓闭关。
时间到了孝惠七年十一月初十,朝廷举行太子刘恭即位登基盛典,先由吕太后带着他去拜谒高祖庙,然后回到未央宫紫微宫,在宦官拥戴下穿戴皇帝琉冕衮服,配上礼剑,跟在太后身后,步上丹陛,登基坐上龙床宝座。然后,文武两班群臣三呼万岁,俯首称臣,大典算是告一段落,然后,由相国王陵宣读皇帝即位诏书,大赦天下,谥号先帝惠帝刘盈为孝惠皇帝,定惠帝帝陵为安陵,尊太后吕雉为太皇太后,皇后张嫣为太后,长公主鲁元为太长公主,启用营陵侯刘泽、朱虚侯刘章为近臣,升为九卿,一同玩大的惠帝另两个王子刘义和刘不疑为贴身谒者,因为新帝年少,所以暂且不议帝号,暂称少帝,帝号等到他弱冠成年之后再定,至于朝政,则由太后临时称制主政。
其实,这位少帝在元年即位后,号令全部出自吕太皇太后,当然,不管是什么后,为了简捷,世人还是称她为吕后。后面每一次朝会,太后都是堂堂地坐在皇帝之右,那时候还没到独尊儒术的汉武帝时代,吕太后素来就是直接主政,直面硬刚,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垂帘。三天后,就是少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朝会,群臣趋见拜礼完毕,太后道:“今天是新帝首次朝会,中间间隔了一段过渡时期,所以累积了不少朝政未上,现在请众卿家一一奏来,议政后由天子执政。”太后话音一落,殿堂上可一个人也没有站出来奏对,群臣开始交头接耳,后面就慢慢平静下来。
吕后便问道:“看来大家也没有要紧的大事儿,那日常国政就由相国、御史大夫寺、九卿和武官朝班那边的太尉、护军都尉去办理吧,那今天的上朝到此完毕,退朝吧。”群臣一听,大家就放松了下来,就等宦官高呼那一声:“退朝”,随即就准备出殿。就在这时候,听得一嗓子道:“本相国有事奏上······”大家一怔,不约而同聚焦看去,看见相国王陵步履匆匆出班,拜倒在丹陛之下,道:“臣相国王陵有事奏上,先是孝惠皇帝山陵崩,因为事发突然,形势严峻,赖太皇太后之力主天下,毕竟太皇太后你是女主,男女有别,与诸旧臣难以致密,所以,本相国请太皇太后临时成制,拜吕台、吕产、吕禄等为将,将护卫京师的南军太尉周勃和护卫长安宫的北军太尉樊哙一职暂时卸去,交与太后委任后家诸吕,再让‘吕人洞’的诸吕们进宫用事,筹措天子大殡。
当时纳采这临时举措是万全之策,妥当之举。但现在新帝已经即位,这后党当政,当然再不可以。高帝本有遗诏,训话后党不得当政,臣居相国之位,身负其责,不得不依照国策用事,站出来请太皇太后取消这临时政策,还政于前,步入正常轨道。”吕后一听,条件反射地一拍几案,失声惊问:“王陵,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着,她把目光审视陈平,又问:“陈平,你是左相,以你为呢?”陈平低着头,让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支支吾吾半天道:“这个,臣实在是不能争,但······”再看吕后看王陵,还有几分幽怨,但现在她睥睨陈平,眼神里的内容全都是不耐烦,立即打断她的话,干脆地道:“好吧,哀家是妇道人家,岂敢有违国家大计,那就听你们两位相爷的吧。”
吕后这几句话说得很悠长,显然,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经过了剧烈的思想斗争和反复权衡,酝酿,仿佛间过了一年,大臣们变色龙一样,跟着她的节奏整个人在起伏跌宕,变绿变红,最后松了一口气,都用余光偷偷瞄了王陵一眼,心道;这老王头缺心眼,傻胆大,简直是不想干了。就在大家庆幸天在下大雨,自己却没没沾水的功夫,又听得一声惊雷,听得太后道:“好了,既然都决定了,那没事就退朝吧!”说完,听得一声哗哗响亮的甩衣衽声音,大家看见吕后一脸正色拂袖而起,已经飞快地消失了。
陈平是左丞相,离相国的位置远着呢,中国自古以来,丞相和宰相那权力相差甚远,丞官只是文职副手,如郡丞,乃至于驿站里的驿丞。而今天身居左丞相的陈平偏偏被吕太皇太后点了名,这就让陈平感到一种微妙了,往好里说,吕后是高看自己,往坏里说,那就不妙了,吕后的意思就是,好个陈平,你不是号称“奇计六出”的阴谋祖宗吗?你明明有能力帮我,就是在那儿看热闹不出力,哼,后面有你好受的。眼前的这一幕,朝廷上都是明眼人,谁瞧不出来这其中的利害,当然最得意的还是舞阳侯樊哙,为什么?樊哙退朝以后,回到府邸,少有的眉飞色舞,吆喝起家人道:“给俺上上好的肉狗,好久没他娘的放开吃了,招呼俺家娘子来,俺今天亲自下厨切脍,做一桌子好吃的庆贺庆贺。”
樊哙出身狗屠,出了杀狗卖肉,还有一手绝活,那就是烹调狗肉,当然,他更是粗中有细的大将军,辅佐高祖开汉,官封舞阳侯,所以以前养生活的那手艺就荒废了。现在,突然技痒,说明是遇上大喜事儿了,这一来,阖家喜气洋洋,家人们明白,今天只要出力,肯定有利是拿。大家在后堂支起屠凳,牵来肥狗,樊哙扎搏衣裳袖子,用利刀宰了狗,开剥妥当,就去入庖厨,一番神操作,那香味引得神仙来跳墙。不多久,夫人吕嬃就来了,频频缩鼻子免得浪费香气,两口子对席,斟上美酒,吕嬃道:“当家的,咋今天就这么高兴?都捡起当年活计来了。”
“他娘的,太解恨了,陈平那个阴谋祖宗,天天心有七窍,打点得朝野上下八面玲珑,悠悠不倒,总算等到他今天吃瘪了。还记得当年先帝病重的时候猜忌我,让他和周勃去燕地抓我。都是他出主意搭好一个台子,用皇命召我去,一到就被他反绑了双手,装进了死人槛车,要不是我命大,早就没命了。这家伙,没想到也有今天,看她被你姐姐吕太皇太后损的那熊样,俺就想当场开怀大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但不能浪费这场开怀大笑啊,便拿回家和你分享。”
“当家的,不是说是他出主意报与俺姐吕后,你才从皇上手里捡得一条命吗?”
“狗屁,都是这贼滑人诓骗世人的,这种人的话你也信,这个居家盗嫂污名的贼,今天好了,哈哈哈······”吕嬃听到这儿,也笑了起来,不由得勾出往日旧怨,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看着丈夫大快朵颐,酒足饭饱喝高了,便将他送上床席,自己吩咐使女家丁道:“备好车辇,进宫!”
吕嬃进了长信宫,吕后大喜,她正想找亲人说话呢,难得姐妹相见,未免寒暄一番,吕后寡居,听了这些家常话儿心里暖洋洋的,没想到在这档口,听得她老妹话头一转,道:“姐姐知道不?那个陈平啊,为相不干事儿,天天饮醇厚的烈酒,晕乎乎的就广置妾室淫乐,哎呀我的妈啊,难怪他名声那么臭。”
“我说我老妹今天怎么这么殷勤来看我,原来是有正经事儿,那我告诉你,想聊我欢迎,要议论朝臣,你就出格了,还是回去吧。”
“哎呀,我的老姐姐啊······”
“请回吧,你郎君的熟狗肉还没吃完呢。”吕后说得妹妹吕嬃脸一红,只得悻悻告辞出宫。
望着她的背影,吕后嘴角流露出冷笑,低声道:“你这死丫头,你懂啥?”为什么会出现有违背人之常情的一幕呢?原来吕后是另有目的,就在她的眼前,她正遇上一件自己巴不得办成的事儿,而这事儿,却是非常非常之棘手,她算过来算过去,觉得天下只有两个人可以帮她,那就是张良和陈平。但张良已经归隐,仙踪难觅,就是他在,他也是有为有不为的道家,自己这件事儿他很难帮忙,而剩下的只有陈平。陈平惯于阴谋,虽不讨人喜欢,但会奇计六出,只要他肯出面帮忙,事儿就会有把握了。
这是一件什么大事儿?说来大有诱因,而那个点透了她的心事,让她欲罢不能的这个人。出人意料的是,最初源自一个故齐王破落王孙田假。楚汉之争的时候,齐地的诸田人人自立,被人立和自立的齐王多得一席坐不下,这个田假也是其中之一。无奈才德不济,一会儿依附项羽,一会儿依附刘邦,不过他最后政治投机成功,诸田凋零,他还可以在汉家官场上混混。不过他是纨绔子弟习性,醉心赌博,当然他的这个赌博圈子可不是一般的市井之徒,而是王侯。我们都知道齐王和田忌赛马的故事,田忌谋士孙膑出谋,用下马对齐王的上马,用中马对齐王的下马,用上马对齐王的中马,比赛结果,田忌二胜一负,赢得一千金,可见这赛马走狗来赌博在中国那是源远流长。
这田忌是田假的祖宗,可如今变了,和田假对赌却不是以前的那个齐王,而是早就熟悉套路的老赌徒营陵侯刘泽。其时,惠帝上位,为了整合团队,他在乐游原御苑设立赛马场,让群臣小赌怡情,也就是国家的合法赌场,并由政府保障输赢兑现。没想到这位田假一接触此道就中了毒瘾一样地沉迷其中,和同是赌徒的刘泽结为欢喜冤家,一来二去,田假欠上了刘泽五千金的赌资。这一来可就不得了,田假比不了刘泽,是诸侯还是国姓爷,自己不过是破落户王孙,当官所得的俸禄一个月就是一千个铜钱和一石小米,五千两黄金,(当然不是现代的真黄金,而是黄铜,在当时也是保值的贵重金属,)还不起啊。那怎么办?正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刚巧碰上惠帝国丧,田假玩起了失踪,可刘泽是侯爷,哪里肯依他?肯放过他?还找不到他?
刘泽一路追过去,频频警告他:“愿赌服输,还钱啊,不还钱就剁手!”好在国丧期间,刘泽不敢妄动,将田假逼急了。可一晃国丧过去了,少帝上位,吕后露出铁腕手段,一切步入正常,这一来田假真急了,自己眼看就蒙混不下去了,怎么办?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遮遮掩掩,四处躲藏。没想这一天点儿背,刚想出去藏,正好碰上刘泽,大喝一声:“田假,你今天别想跑。”田假苦笑道:“我本来是想跑,就没跑掉,刘哥,大家都是簪缨士大夫,不是那市井卖猪肉的黔首贱人,给一点面子好不好,你就是剁手我也还不起你那五千金啊。”刘泽怒道:“那好,债券在这儿,那就剁手,俺不要钱了。”
“哎,哥,哥,哥,金子能解决的都不是事儿······”
刘泽眼红了,号令一声,让虎贲捉了田假双手,按定在砧板上,抽出明晃晃的短剑,叫一声:“敢赖账,本侯剁了你的手来抵账······”就在这紧要关头,田假杀猪一样尖叫起来道:“哎,别,别,我还你一万金,好不好?”
“赶紧拿钱来。”
“钱没有。”
“敢来欺诳我,剁手······”
“虽不是现金,但比一万金还值钱,做好了,你就是天下的首富陶朱公,你听我说,你赶紧上书,请吕后立吕氏为王······”
“啊,嗷!这主意不错啊,但大家能答应吗?你快往下细说怎么弄?事成之日,我不但不要赌资,还会和你同享富贵,你快说!”
“你忘了吗?上一回相国老王头,逼吕后的人撤销临时政制,吕产、吕禄卸去南北军临时都尉官职,诸吕退出后宫,吕后恨不得抱住他咬一口,拂袖而去,后来就没人再提这后党的事儿了。现在,你如果身为天下先,上书请封后党吕姓王,那是骏马任骑,高官任做,何愁万金不来?
这件事儿是一定可行的,你看看现在满长安的大府邸都是高祖的亲信功臣,当初战争时期,吕家推毂饮马,帮助高祖成就了天下大业,功劳无人可比,又是亲戚后党之重。如今吕后当权,岁数一天天大了,诸吕的势力却越来越弱,她早就有小心思要立自家内侄为王,只是怕大臣不听,正在狐疑,厚积薄发。每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到,吕后是千年难遇的第一号顾娘家的女子,你何不放风大臣,首倡太后封吕姓王。”刘泽叫好道:“好,好主意,我马上就去办。”于是,刘泽急匆匆扔下他赶回府邸,一夜无眠,次日一早,一封《请封吕姓王表》的丝帕书送入了吕后的长信宫,于是,一个海内热点就这么出现了。
当陈平听到吕后召见自己的消息,他早就在预料之中了,说实话,他自己倒想见一见她,这就是所谓的心想事成吧。可当他当真跨过长信宫的门槛,他还是有点惴惴不安,虽然对自己的很自信,但吕老太正在更年期,喜怒无常起来,恐怕自己来不及运用阴谋就玩完了。一看到吕后那张冷艳的脸,他条件反射一样跪倒,还没开口问安,没想到吕后迎了过来,很亲热地道:“陈平啊,好久没见你了,可好?”陈平被问得一愣,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忙答道:“蒙太皇太后天恩,臣很好。”
“你可不好啊,以你的才能怕是嫉妒者很多是吧?今天本宫找见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儿,老妇的妹妹吕嬃和樊哙两口子今天就进宫来说你的坏话了,你不想听吗?”
“然也,臣不敢听啊,太皇太后娘娘。”
“没事儿,但本宫还得告诉你,她说你‘为相不干事儿,天天饮醇厚的烈酒,晕乎乎的就广置妾室淫乐,难怪他名声那么臭。’,但你放心,本宫不会听他们的,俗话说得好,小儿和妇人人的口舌不可用,你不要怕别人的谗言,别像王老儿一样,这就是本宫给你吃的定心丸,后面还有仰仗你的地儿,更有你大有作为的风云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