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岚珍很快被屏退了。
连半句皇帝陛下的安慰都没有得到。
她退出养心殿后,回头看一看正殿,想着从殿内退出来时,皇帝陛下耐心哄着淑贵妃的模样,不由得心里泛起酸,又生出难言的委屈。只好歹陛下说要查清楚这件事,总会给她一个交代的罢?
周岚珍心情郁郁的离开养心殿。
留在殿内的宋棠反而和裴昭讨论起来听雨楼闹鬼一事。
“周才人这事实在莫名。”宋棠已同裴昭回到里间,仍如之前那般躺在床榻上,她窝在裴昭怀中,枕着裴昭手臂,嘴边一丝慵懒笑意,“在听雨楼装神弄鬼也罢,何苦扯到臣妾身上?可见陛下宠臣妾太过,臣妾近来是颇有些招人恨了。”
“好好的又怪起朕?”
裴昭指腹摩挲着宋棠柔嫩的脸颊,“不过,这件事确实来得奇怪。”
宋棠往裴昭怀里挤一挤说:“但臣妾却更在意别的。”
裴昭低头看她:“怎么?”
宋棠说抿了一下唇,语气不满道:“且不说周才人心里怎么想的,可这后宫里若什么事都要陛下来管,陛下该多累?魏公公纵有那样的能力,但他是陛下身边的人,本也不是做这些的。”
“且如此一来,倒显得臣妾和贤妃无能了,不能帮陛下分忧。”
“臣妾焉能不在意?”
裴昭看她气呼呼的模样,好笑说:“朕还以为你不爱搭理这些事。”
“臣妾自然不爱搭理这些事。”宋棠掀一掀眼皮,复声音低一点,皱着眉说,“但臣妾也想替陛下分忧呀。”
“那小宫女既已经指认臣妾,说来臣妾是该避嫌的。”
“若不然,陛下便交给贤妃来办好了。”
当真交给贤妃去办,反而像他确实在怀疑宋棠,且没得要审出个什么结果。
说不得回头仍是得他来收拾残局。
裴昭一时说:“你如果不觉得麻烦,朕倒想交给你来办。”
怀里的人听见这话怔一怔,仰头看他时,不确定问:“陛下……想交给臣妾去查吗?”
裴昭笑问:“怎得?临阵退缩?”
“怎么会?!”宋棠杏眼圆睁,又笑,“臣妾明白了,那便让臣妾来办。”
她靠回裴昭怀里:“陛下相信臣妾,臣妾定是要查个清清楚楚的。”
裴昭含笑道:“好,朕等着你的结果。”
停顿几息时间,裴昭又问:“还困吗?要睡吗?”
“要!”宋棠立刻闭上眼睛,紧紧搂住裴昭,嘟囔,“臣妾这便睡着了。”
裴昭一笑,见她双眼紧闭,抿着唇,也不再说话。
他跟着闭一闭眼,闭目养神起来。
·
周岚珍回到听雨楼后,午膳时分便得知陛下将事情交给了淑贵妃去办,顿时觉得没有用膳的胃口。那小宫女指认淑贵妃,而陛下让淑贵妃来查,摆明认为事情与淑贵妃无关,任凭真相如何都全无用处。
但靠一个小宫女的几句话想要定淑贵妃的罪,也的确不大可能。
周岚珍幽幽叹气,自己这到底是摊上了什么事呐?
只是,周岚珍押着个小宫人去过养心殿又有淑贵妃接手处理,听雨楼闹鬼一事也随之在宫里传开了。同住秋阑宫的骆闻颖、杨柔都到听雨楼来安慰过周岚珍一番,得知此事的蒋露同样特地过来关心周岚珍。
眼见周岚珍愁眉苦脸,蒋露似不解道:“虽说不知何人作怪,但到底将那小宫女揪出来了,陛下既知此事,想背后之人不敢继续作乱,周才人为何这般发愁?”
周岚珍低低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蒋露伸手握住周岚珍胳膊,同样放低声音说:“你我在这后宫皆无依无靠,你若不嫌弃,自可信一信我。心中愁闷,不妨同我说一说,说出来也好受些。”
周岚珍看向蒋露握住自己胳膊的手,为难道:“我不大敢说。”
“也怕说了,你不敢听。”
周岚珍心下想着,自己和贤妃娘娘纵不亲近,蒋露不一样。
满后宫若要找一个能在淑贵妃跟前有底气说话的,怕也只有贤妃娘娘了。
这一次的事,是否牵扯到淑贵妃不提,但贤妃和淑贵妃皆有管理六宫事务的权责,如果有贤妃帮忙一起查这件事。倘若当真牵扯到淑贵妃,定然是不会包庇的。
她有心把事情说给蒋露听一听,好让蒋露从中递话给贤妃。
却又不想蒋露觉察到她心思,故而扭捏起来。
蒋露听得周岚珍这么说,更被勾起好奇心,不免追问:“何事如此夸张?”
“怎会一个不敢说、一个不敢听?”
周岚珍叹气,似满腔无奈。
蒋露心下念头转过,抓着周岚珍胳膊的手没有收回,而是晃一晃她手臂:“周才人便悄悄说与我听?既是这样大的事,有个人帮你出一出主意,不也是好的?”
周岚珍看一看蒋露问:“蒋才人当真愿意听么?”
蒋露笑道:“为何不愿意?下一次,若我遇到什么烦心事,也一样要找周才人吐一吐苦水的。”
周岚珍这才像在迟疑中同蒋露细细说得起来。
她从坡脚的小舞女说到对方无端落水、说到听雨楼闹鬼,愁容满面:“此事,我越想越难以心安,为何这样巧呢?只我半个字不敢同旁人说,更不敢在陛下的面前提起这些,否则污蔑淑贵妃的帽子扣下来……”
周岚珍这些话,蒋露着实听得心惊肉跳。
后宫阴私之事向来不会少,然到得这样的地步,多少嚣张妄为。
她从前和宋棠有瓜葛,却不曾想过,她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仔细想一想,又觉不是不可能。
如今后宫淑贵妃一人独宠的局面,难道不诡异吗?
旁的妃嫔,或许并非不能争宠是不敢争宠,一旦动心思,便要遭宋棠毒手!
“周才人莫怕。”
蒋露握住她的手安抚她道,“陛下英明神武,不会随便被蒙蔽的。”
“且那些话不知真假,没得自己吓唬自己。”
“这几日,你自己多加小心,日常吃食、起居都注意些。”
周岚珍听着蒋露这番安慰,心里很发毛。
她原本是觉得自己暂时安全了,偏叫蒋露这么一说,其实是比之前更危险?
可,要取她性命,需要那么大费周章吗?
何必大费周章,偏生找个小宫女来扮成女鬼吓唬她呢?
但没准自己今天的举动激怒那个人,以致对方生出其他的心思?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省得的。”
周岚珍压一压嘴角,纠结之中应下蒋露的话。
片刻之后,蒋露离开听雨楼。
她回到怡景宫后,没有回清竹阁,而是去蓬莱殿见窦兰月。
和周岚珍之间的对话、从周岚珍那里听来的事情,蒋露自都说与窦兰月听。这一次听雨楼的事情,倘若能够抓到宋棠的把柄,让宋棠吃瘪,她也是高兴的。
窦兰月也已得知听雨楼闹鬼之事,以及陛下将事情交给了宋棠去办。
蒋露说的这些,尚是初初听闻。
不过,窦兰月对听雨楼的事情不甚在意。
这个地方闹鬼来得蹊跷,说故意吓唬周岚珍,可也实在不像宋棠的做派。
那小舞女的指控全无证据。
不论是否为真,以宋棠如今的地位都没有惊慌害怕的必要。
何况想要拿捏那么一个小舞女,再容易不过。
窦兰月不觉得宋棠需要这么做。
但,当初孙敏之死或与宋棠有关这一说法,窦兰月有些感兴趣。到得今天,所与人,包括陛下,都以为孙敏是自尽而亡,若真相并非如此?虽不能靠着没有证据的事将宋棠这位宠妃扳倒,但起码有个把柄落到他们手里。
窦兰月留蒋露喝得两盏茶,示意她不必胡思乱想便让她回去了。
之后,窦兰月依然安静坐在罗汉床上,陷入沉思。
事到如今,眼见陛下连新入宫的妃嫔都冷落到底,独独宠爱宋棠一个人,她心里其实无法继续假装无动于衷。
去年她曾告诉自己宋棠会有失宠的一日。
可是在这一年的时间里,陛下即便宠爱过旁的妃嫔,那些人,又是什么下场?到头来,宋棠的宠爱却从未被分走过半分,乃至一日胜过一日。
徐贵仪,后来再未被陛下翻过牌子。
孙宝林在冷宫里自尽而亡。
婉顺仪所受宠爱,比之这两位是都更多一些,比起淑贵妃,仍差得太远。
在这期间,孟绮文也因设计谋害淑贵妃而被赐死。
窦兰月想着过去种种,眉心微动。她如今全凭家世背景撑着一口气、维持着贤妃地位,偶尔也担心,哪一日如孟绮文一般便遭了皇帝的厌弃,落得个悲凉下场。
淑贵妃这一局,到底该怎么破?
想是单单凭借她一个人如何都做不到,得有人一起想办法才行。
窦兰月起身走到窗前。
看着窗外一片春光烂漫的好风景,她盘算着,这宫里,什么人会愿意同她站在一处,一起去想那个办法。
·
听雨楼那些事虽然传到沈清漪的耳中,但她没有多少兴趣。
或者该说,她对后宫这些事,都没多少兴趣。
会掺和进去、会在意谁受宠皆是因为对裴昭那一份感情,皆是因为在意和裴昭之间的感情。现下这份感情不复存在,她做得再多,又有何用?无非徒增裴昭对她的厌恶,不如躲在琉璃殿,两耳不闻窗外事,至少能够得两分清闲。
是以,窦兰月以探望之名来琉璃殿时,沈清漪不怎么欢迎。
只她与这个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便勉强维持着面上的一份友好与和平,同窦兰月坐在小花园里喝茶。
沈清漪听着窦兰月聊起的闲篇,态度始终淡淡的。
窦兰月看出她心思,犹豫之下仍试探着对沈清漪提起孙敏之死。
“听雨楼闹鬼,却叫我想起当初秋阑宫的种种。先是孙宝林被打入冷宫、在冷宫自尽,后邓氏被打入冷宫赐死,再后来,孟氏也被打入冷宫赐死,不怪会有人想出在听雨楼装神弄鬼的法子。”
窦兰月说:“只是这些事情,陛下下令封口,应是无人敢随意提起的。”
“不知那人究竟想做什么,竟弄出这些事。”
沈清漪静静喝一口茶,语声淡淡说:“陛下既让淑贵妃负责查清楚这件事,这些自有淑贵妃操心,贤妃娘娘也不必这般忧虑。”
窦兰月道:“我原亦是和婉顺仪一般的想法,可……”
顿一顿,她压低声音,“如果,孙宝林当初的死其实与淑贵妃有关系呢?”
“一个孙宝林,淑贵妃尚且容不下。”
“如今淑贵妃越发得宠,往后这宫里的日子,不知如何难捱。”
沈清漪在听到孙敏之死与宋棠有关时,端着茶盏的手不觉用了力气。她内心生出波澜,面上却平静道:“贤妃娘娘说这样的话,莫不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不过是空谈,什么意义都没有。”
“那么久以前的事,能有什么证据?”
窦兰月说,“也是一个往前与孙敏同在舞坊的小舞女说的话,才愿意信她两分。”
“孙宝林这件事且不论真与假,有一件事却是真的。”
她看着沈清漪,徐徐道,“淑贵妃此人,从来都不好相与,想在这宫里过得更好一些,光防着她,是没有用的。”
沈清漪便领会到窦兰月是想要拉她为同盟,一起对付宋棠。
放在两三个月前,她或许有这种心思,现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对如今的生活十分知足。”沈清漪回答窦兰月说,“且臣妾已经再无孕育龙嗣的可能,又能拿什么和淑贵妃争?不如识趣些得好。”
窦兰月听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清漪拒绝得如此干脆,道明明哲保身之意,她强求不得。
“若婉顺仪改变心意,自可再来寻我。”
片刻,窦兰月径自站起身,对沈清漪说得这么一句话后,离开了琉璃殿。
窦兰月走后,沈清漪进到里间,没有让怜春跟着。之前脸上那一份平静在这一刻崩塌,她拧着眉,嘴唇颤抖,想起窦兰月说,孙敏之死或许与宋棠有关系的话。
曾经,她设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却没有想过是宋棠引诱她去冷宫。
她此前回想起来,时时觉得,冷宫那一次的事情几乎便是她和裴昭的感情走向分崩离析的开端。
纵不晓得那个时候的宋棠为何会注意到她,但倘若宋棠注意到她,不可能是宋棠做的吗?那时她住在毓秀宫芙蓉阁,是一个小小的才人,整个毓秀宫都归宋棠管,宋棠要设计她、要拿到她的荷包、要往她梳妆匣里藏字条,哪一件是难事?
本以为,她和昭哥哥的感情走到陌路,是他们两个人走岔了才会如此……
如若是宋棠从中作梗,她如何甘心?如何能不意难平?
沈清漪想到自己所受诸般委屈,或许是有人背后作祟,再无法维持之前的心如止水。纵使他从此不会爱她,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爱上一个那样的人。
当初不正因她动了歪心思,于是遭了厌弃么?
宋棠心计如此之深、出手如此狠毒,他怎能爱这样一个人?
沈清漪痛苦闭眼。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接受她的感情是毁在别人的算计里。
那本是她多么好的一份感情,她在其中,倾注多少期许与心血!
长久的挣扎过后,沈清漪睁开眼。
假如贤妃今日所言不虚,她拼着这条性命也势必要拆穿宋棠的丑陋面目。
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可失去了。
·
裴昭将听雨楼闹鬼这桩事情交给宋棠来查,宋棠自然忙着这些。
霍凝雪到春禧殿来见她,她懒怠应对,听对方谈及窦兰月去探望过沈清漪,也只笑一笑反问:“婉顺仪近来身体抱恙,贤妃去看一看婉顺仪,有什么不对吗?”
被问住的霍凝雪小声答:“……没有。”
宋棠便说:“你若当真闲得慌、无事可做,不如来帮我鉴别一下这些胭脂水粉。”
霍凝雪抬眼看一看摆在宋棠面前的一溜脂粉盒子。
她不解问:“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宋棠道:“不是有个小宫女在听雨楼装神弄鬼么?我想着,这小宫女手里哪儿有那么多胭脂水粉堪用,便想着能不能从这些东西上找出不一样的线索来。”
霍凝雪似恍然大悟颔首:“原是如此。”
顺便说得一句,“娘娘聪慧!”
宋棠看霍凝雪一眼,指挥她:“来,你闻一闻、瞧一瞧,这里头的脂粉里可有哪一种是味道熟悉的?抑或寻得出旁的什么线索,那也很好。”
霍凝雪闻言,乖巧按照宋棠所说,凑上前一一嗅得一遍。
平时里用着胭脂水粉从来不觉得如何,现下摆做一团,挨个分辨,方觉得几分呛人,快要觉得个个都一样了。
她来回分辨过几遍,在其中一样脂粉盒子流连片刻,复伸手将它拿起来。
不敢怠慢,霍凝雪细细的嗅一嗅,蹙眉:“这味道好生熟悉。”
宋棠也从她手里接过脂粉盒子,同样嗅一嗅,脸上表情却像没有觉察出任何特别之处:“这有何特别么?我嗅着倒不觉得这个与旁的那些有太多的不同。”
“竹溪,你也来瞧瞧。”
宋棠说着把盒子递过去给竹溪。
霍凝雪一面思索一面说:“不知为何,臣妾便是觉得它格外熟悉,可不知怎得又想不起来为何熟悉……但这个味道的胭脂水粉,臣妾绝不是第一次闻见。”
“那你待会带回去,慢慢分辨,许是能够想起什么。”
宋棠说着,又问霍凝雪,“旁的呢?可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霍凝雪诚恳摇头说:“臣妾愚钝,不曾有旁的发现。”
宋棠一叹气:“那便这样罢,现下也无太多线索,这事是不好怎么好查。”
霍凝雪回见善阁时,衣袖里揣着些许从春禧殿带出来的胭脂水粉。她暗暗想着这一次若能帮上淑贵妃的忙,自己算得上立功,便在玉泉宫的小花园撞见沈清漪。
“见过婉顺仪,给婉顺仪请安。”
遵守礼矩,霍凝雪上前去与沈清漪行礼。
沈清漪看一看霍凝雪,问:“瑾贵嫔这是去了何处?”
霍凝雪说:“见天气不错,四处逛一逛,这个时节,御花园的花开得正好,婉顺仪待身体好转,也可去瞧一瞧。”
沈清漪一点头道:“多谢瑾贵嫔提醒。”
寒暄过两句,霍凝雪行礼告退,走得几步,她猛然意识到不对。
霍凝雪抬起手臂,嗅一嗅揣着胭脂水粉的衣袖,未曾嗅得什么浓郁的味道,当下又怔一怔。她忽然间记起为何会觉得那胭脂水粉的味道熟悉了——
因为那是婉顺仪身上时常能闻见的味道。
霍凝雪震惊之中收回视线。
她一颗心猛然跳一跳,步伐僵硬继续往见善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