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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婆婆活了一辈子,托谢家的福,养过的名品也不少,只是没能像梁家那样专门辟出地方莳花弄草,上了年纪后也没法陪冯氏去饱饱眼福。听玉嬛说了花开的模样,或是夸赞养得好,或是惋惜糟蹋了。
东跨院里那只小奶猫也不知怎么跑到这边的,看玉嬛过来,便从墙头一跃而下,借着墙边花树缓冲,而后跑到玉嬛脚边,不时奶叫一声。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屋中,梁靖坐在桌边品尝药膳,心思却大半落在外面。
他回魏州也有段时间了,却还没回府见家人,听玉嬛提及宴席上梁章等人的只言片语,稍觉宽慰。
待药膳吃完,便随手取了拐杖拎着,摆出个精神稍振的姿态,出了屋子。
日头已经很偏了,余光带着点微红的色泽,扑在墙头屋檐,照得青砖都明亮起来。
玉嬛半张脸沐浴在夕阳里,侧脸细腻,眼睫修长挺翘,唇鼻的轮廓更是漂亮。
她身上还是赴宴时的打扮,珠钗轻晃,春笋似的手指拨弄着脚边的小白猫,听见拐杖触地的声音便偏过头,盈盈一笑,“晏大哥,药膳好吃吗?”
“味道不错,多谢费心。”梁靖在廊下站定,目光仍落在她脸上。
玉嬛便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站在阶下仰头将他脸色端详了一圈儿,满意点头,“看来恢复得不错,鱼汤药膳都有功劳——”她拉长声音,翘着唇角揶揄,“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这样说来,她是拿着体己银钱满足他口腹之欲了?
梁靖冷清的眼底掠过笑意,“利滚利,到时候一并还你。”
玉嬛不知什么是利滚利,但听起来应该是她赚了的,笑得愈发满意。
夏日里衣衫单薄,那件半臂锦衣滚了细密的边,松松搭在肩头,她脖颈上一圈红线便格外惹眼,绕过漂亮的锁骨,贴着肌肤没入领口。
梁靖顺着红线往下瞧,一个不慎,便落在她微鼓的胸口。
十四岁的少女,身段儿已然显露了出来,襦裙勾勒纤细的腰肢,那胸脯便格外惹眼,胸口处的丝带结成蝴蝶,晚风里尾翼修长,盈盈欲飞。
娇嫩的海棠红,衬得领口露出的那点肌肤格外白腻,细瓷似的。
梁靖这才留意到,她胸口似有一点小小的桃花似的痣,被纱衣半掩,很漂亮。
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跳,他做贼心虚般挪开眼睛,掩饰问道:“你脖子系的什么?”
“平安扣啊。”玉嬛倒没留意他的目光。
梁靖颔首,又瞥了她胸口一眼。
那应该就是她临死时送来的那枚羊脂玉扣,当年从祖父梁侯爷手里送出去,韩太师亲自放在她襁褓里的婚约信物。
十数年前京城的韩太师举家被抄的时候,他还只有八岁,却记得祖父那时神情悲怆无奈,独自在书房里枯坐了三天三夜。后来祖父派人打探那女孩的下落,得知阖府上下被人斩草除根,性命无存时,还跟他念叨了很多回。
时至今日,父亲曾数次修书给他,催他回府定亲,抱病的祖父也曾寄过家书,却半点没提关乎婚事的只言片语。
大概故人已去,哪怕有些事无能为力,心里终究是珍藏着昔日约定,引以为憾的。
梁靖心思一动,又道:“给我看看?”
玉嬛诧然抬眸,旋即别过身子。
这东西怎么能给他看?娘亲特意叮嘱的,要贴身佩戴但不可外露,就连每月换红线的时候都是冯氏在屋里亲自换的,除了贴身照顾她的孙姑和石榴,旁人都没见过。
她瞥了梁靖一眼,回身往外走,“姑娘家的东西,不能给人看。”
到了院门,又想起来,转头问他,“晏大哥明天想吃什么?”
梁靖想了想,“红烧醉鱼,如何?”
玉嬛偏着脑袋,眉目含笑,“正好,我也想吃。”
……
次日玉嬛果然做了红烧醉鱼,让人给他送去一份,顺道又做了梅花扣肉和竹筒排骨,蒸了一屉香甜软糯的南瓜饼。这些美食吃下去,腹中觉得有点撑,便趁着入暮天凉,往府里后院散步消食。
回来时走得劳累,沐浴完倒头就睡,倒比往常早了一个多时辰。
香梦沉酣,浑身舒泰,醒来时屋里还黑黢黢的,里外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透过帘帐,依稀能看到月光漏进来,也不甚明亮。
她翻了个身打算接着睡,忽然听见屋顶上传来极轻微的动静,像有人踩瓦片似的。
玉嬛前几日总做噩梦,怕府里出事,心底里有根弦绷着,听见这动静陡然清醒,再侧耳细听,又是两声踩瓦片似的轻响。
——若是夜里乱跑的猫,动静必不会这样明显。
一颗心几乎吊到嗓子眼,她连软鞋都没趿,赤着脚走到窗边,轻轻推开条缝。
外面月色将沉,看着像是四更天气,府里各处都安静宁谧,唯有夜风吹动树梢轻微作响。这屋子坐北朝南,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颗脑袋也看不见隔壁正院里的情形,只能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片刻安静,夜风里似传来极轻的兵器碰撞的声音,转瞬即逝。
玉嬛心里怦怦乱跳,都做好了喊人护院的准备,周遭却又安静下来。
良久沉寂,极远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越过重重院落传来。东跨院里值夜的仆妇到了换值的时辰,有仆妇挑着灯笼从正院过来,跟这边的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便在廊下接着值夜。
看来外头一切如常,否则总该有人察觉。
渐渐月暗星沉,玉嬛在窗边吹了许久的风,见周遭一切如常,恍然间甚至怀疑刚才是她听错了,疑心太重。遂蹑手蹑脚地爬回榻上,钻进锦被里,拢了头发搭在枕畔。
闭上眼,心里仍突突跳着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抱着半幅被子调匀呼吸。
……
谢府后院外的甬道上,此刻却不似府里平静。
梁靖身上的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里长剑泛着冷沉的光泽,那双深邃的眸中尽是厉色,暗沉如墨。剑尖所指,是穿着夜行衣的刺客,身上受了重伤,嘴里的牙齿几乎被捶落大半,藏好的毒.药混着血喷出去,连寻死都艰难。
负责在外围刺探消息的陈九恭敬站在身侧,“这个人,待会如何处置?”
“带回去审。”梁靖抬脚点在那人咽喉,稍稍用力,几乎扼断呼吸,躬身时声音冷厉得如同腊月寒冰,“务必挖出主使。若不招供,手段随你。”
这便是诸般狠辣手段都随便用的意思了。
陈九当即抱拳,“遵命!”
梁靖颔首,念及京城里汹涌的暗潮,知道此事不会轻易过去,便又叮嘱,“别叫死了,往后会有用处。”
声音冷沉,眉目肃然,比起沙场上驰骋纵横爽朗的英姿,更添几分阴沉冷厉。
陈九会意,待梁靖翻身进了后院,便低低一声呼哨,叫来潜伏在附近的两位同伴,往青石板上撒些土盖住血迹,带了那刺客隐入夜色。
梁靖回到客院时,因无人值夜,内外安谧如常。
整个谢府仍在沉睡,全然不知方才刺客偷袭,险些取了谢鸿夫妇的性命。
他掀开窗户翻身入内,没发出半点动静,而后将黑衣藏在床板下的倒钩,长剑搁在枕旁,合衣而卧。
次日前晌,玉嬛去客院时,他仍跟平常一样,换了药在廊下歇息。
阳光下他的身材颀长磊落,穿了玄色锦衣,眉眼轮廓英隽分明。休养了这些时日,伤势虽未痊愈,眼神却不似先前涣散无神,站在一丛芭蕉旁边擦拭剑锋,算不上神采奕奕,却觉英姿勃发。
当下有点家世的男儿很多都文武兼修,晏平曾提及茂州风物,也提过军中的情形。看他的谈吐和那日重伤将死却甩开追杀者,就知他身手不弱,且气度从容自持,想必是提笔能文,骑了战马便能纵横沙场的。
这样的人,自然比府里旁人警醒。
玉嬛今早去冯氏那里,问她昨晚可曾听见什么动静,冯氏答曰没有。她又放心不下,便来梁靖这里探探口风。
屋里的丫鬟仆妇都被屏退在外,门扇虽洞开,压低了声音,外头便听不见动静。
紫檀收腰的桌上摆着瓜果糕点,还有一盘甜滋滋的炒栗子。
玉嬛随手取了一枚慢慢剥,关怀过伤势饮食,便随口问道:“昨晚四更时分,晏大哥可听见了什么动静吗?”
明月高悬在半空,将满院情形照得分明——屋檐下,一个简单的包裹被吊在横梁上,里头装的应是轻软之物,偶尔随风微晃。站在甬道看过去,活像是在城楼吊起来示众的犯人,显眼又猖狂。
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梁靖看了片刻,皱了皱眉,深沉的眼底却掠过笑意。
看来她是生气了,不然以她这般待嫁的年纪,哪会做这般幼稚无聊的泄愤之事?
不过也怪他考虑不周,先前藏身谢府,不得不隐瞒身份,之后琐事缠身,全副心思扑在永王那里,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跟她说明白。原想着了结手头的事后光明正大地登门,结果府里猝不及防地碰见,竟闹出这么个大误会。
梁靖悄然站了片刻,走到跟前,见屋门的铜锁牢固,便翻窗而入。
月光柔亮,他磨墨铺纸,写了个简短的纸条,而后翻窗出去,放在包袱里,露出点纸条的痕迹。
次日玉嬛从后院散心归来,顺道过去瞅了瞅,一眼便见到素白纸笺。
抽出来瞧,上面银钩铁划,写着六个字。
“莫生气,易伤身。”
玉嬛瞪着那六个字,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哭笑不得,只恨恨跺脚。
……
几条街外的梁府,寿宴当日的盛况过后,气氛仍旧热闹。
梁元绍夫妇一门心思要定下跟沈柔华的婚事,梁靖却没半分兴致,死倔着不肯去沈家。
因秦骁的许多口供尚未查实,梁靖肩上担子不轻,也没能抽出空去谢家正经拜访,只管借了拜访师友的名头,忙着深挖蛛丝马迹,陆续搜罗证据。
而奉命回京请示太子旨意的陈九,也悄然潜回了魏州。
正是傍晚,魏州城一座酒楼不起眼的雅间里,梁靖靠窗而坐,外面一棵老槐葳蕤浓绿。
他的手中是斟满的酒杯,送到鼻端闻了闻,香味不算醇厚绵长,甚至略嫌寡淡,然而只消入喉,那辛烈味道便能烧入腹中——那是他在军中最爱喝的酒,陪着他沙场征伐,取过万千敌军的性命。
陈九站在隐蔽角落,低声禀报。
“……秦骁官居四品,刺杀的又是谢家的人,事关重大,皇上必会亲自过问。若秦骁立马反口,永王如今就在魏州,定会毁了许多证据,到时就算案子审结,有两位贵妃在,皇上未必不会疑心。殿下的意思是按您的打算,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么?
梁靖举杯饮下烈酒,目光冷凝。
那便是要秦骁遂了永王的意,先供出东宫。届时永王没了戒备,呈报案情后放心回京,东宫赶在尘埃落定之前,设法在逆境里翻案,既可撇清干系,还能揭出永王栽赃诬陷的歹毒用心,事半功倍。
这般裁决,正合梁靖心意。
遂跟陈九分派了后面的事,借着骑马游猎的机会,去了趟秦骁所在的清丰府。
没过两日,端午刺杀的案子就有了眉目。
永王召集梁元辅和随行的刑部官员当堂审问,秦骁的嘴巴也总算被撬开,供认他是受了东宫太子的指使,暗中刺杀谢鸿。永王随即写了奏报送呈御览,又写了秦骁的供状,令他签字画押,派人拿囚车回京城。
消息递到谢家,谢鸿沉默不语,玉嬛也是满头雾水。
这结果看着顺理成章,但真摆到跟前,却还是让人觉得不踏实,哪里不对劲似的。
来不及细细琢磨,永王身边那位长史便不请自来,登门拜访,送了份请帖,说六月十七那日,王爷会在城外的息园设宴散心,邀谢鸿带夫人和玉嬛前往。
王府长史官居四品,又是皇家门下,身份不低,他亲自送请帖,自是看重的意思。
谢鸿忙接了,到了十七那日,带妻女出城。
结果到息园外时,一家人却面面相觑,甚为意外。
……
息园在魏州城南三十里处,周遭依山傍水,峰峦叠嶂。
园子坐落在山脚,依着山势蔓延而上,门前是蜿蜒而过的丽金河。这一带河槽宽敞,地势平坦,河水流得也平缓,水波粼粼间长着几丛芦苇,有野鸭出没。
河面上,一座五孔的拱桥衔接东西,过了桥便是息园的正门。
谢鸿原以为永王设宴,会请魏州城许多高门前去,岂知马车停稳了掀帘一看,息园外安静空荡,除了门房几位老仆,竟不见半个旁人身影?离约定的时辰只剩了一炷香的功夫,按理宾客也都该来了,如此冷清,莫不是永王只请了他一家?
满腹狐疑地下了马车,门房管事便迎了过来。
“谢大人来得果真准时,快往这边请。”说着,躬身引路,满面笑容。
谢鸿一身蟹壳青的锦衣,玉冠挽发,有文人的蕴藉风流之态,亦有为官数年后的端正持重,微微拱了拱手,道:“息园风光奇秀,不知殿下还请了旁人没有?”
“旁人哪有这福气?”管事引着谢家人进去,便叫人关了园门。
这样说来,永王是单单邀请他们了?
谢鸿甚为意外,穿过门前那片森森翠竹,周遭鸟啼风吟,夹杂着隐约随风传来的琵琶之音。园中屋宇错落,山石花木相间,绕过数重回廊,是一方引河水而成的小湖,中间是座堆出的岛,上头嘉木繁荫,绿暗红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