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被褥展开细看,这被褥几乎没有一块是干净的。
这些血迹倘使全数为虞念卿所有,虞念卿怕是已凶多吉少。
他抬起首来,盯着小沙弥道:“事发当日,是否有人闯入了这寮房,意图谋害念卿?”
小沙弥被宋若翡盯得毛骨悚然,宋若翡素来和煦如春风,好似变了一个人。
他硬着头皮,直视着宋若翡的双目,回忆道:“事发当日,也就是宋施主离开的那一日,宋施主离开后,虞施主再未出过寮房,寮房中并未传出奇怪的动静,亦未留下打斗痕迹,应当无人闯入这寮房。次日,小僧请虞施主用早膳,虞施主却迟迟不应声,小僧嗅到了其中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强行撞开了门,赫然见得满是鲜血的被褥,当即禀报了师父。”
“念卿是我离开的那一日出的事,换言之,我假如不离开,念卿或许便不会出事。”宋若翡自言自语着,又质问小沙弥,“既然无人闯入这寮房,亦无打斗的痕迹,念卿为何会流这样多的血?”
难不成……难不成……念卿是骗我的?赤鱬肉根本没有奏效,念卿的身体根本没有痊愈。
念卿自知命不久矣,为了不让我伤心,才将我赶走的?这被褥是被念卿吐出来的血染红的?
而我上当了,将念卿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这宝和寺。
但若是如此,念卿去哪里了?
找了个安静之处等死么?
他定了定神,才如同垂死挣扎般问道:“无人看见念卿走出宝和寺么?”
而后,他果然得到了小沙弥的答案:“无人看见虞施主走出宝和寺。”
如果念卿当真吐了这样多的血,压根不可能全无异样地走出宝和寺,要是被人看见了,早已被送去就医了。
念卿到底去哪儿了?既能躲过诸人的眼目走出宝和寺,应该尚在人世间罢?
小沙弥将一柄宝剑与一个包袱递予宋若翡:“这些是虞施主遗留下来的所有物件。”
虞念卿走时竟然甚么都没有带走。
宋若翡接过“青丝”与包袱,立即出了宝和寺,着手搜查宝和山。
这宝和山不小,能藏人之处多不胜数,他打着灯笼,仔细地搜查着。
他从山顶找到山脚,又从山脚找到山顶,直到天明,都未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更何况是虞念卿本身了。
他瞧着朝霞,脑中忍不住冒出了一个念头:念卿是否怕我再纠缠于他,请宝和寺的僧人们帮他演了一出戏,而念卿其实就藏在宝和寺内?
一念及此,他从后门潜入了宝和寺,僧人们正在做早课,无人拦他,假若虞念卿当真藏在宝和寺内,他定能找出来。
可惜,他的猜想落空了,虞念卿确实不在宝和寺内。
出了宝和寺,下了宝和山后,他逢人便向对方描述虞念卿的模样,以打听虞念卿的踪迹,便这么折腾了整整半个月,他竟是一无收获。
他从霜降找到了大雪,足踩冰雪,身陷风霜,整副身体不断地被严寒侵蚀着,很多时候近乎失去了知觉。
他面上、手上长了冻疮,红肿不堪。
事与愿违,任凭他如何寻找,他居然连一个见过虞念卿之人都未能找到,虞念卿犹如人间蒸发了。
他又从大雪找到了小寒,上元灯节前一日,他才赶回了虞府。
他一踏入虞府,红糖糕便冲着他跑了过来,他还以为红糖糕定然已将他忘记了。
他心生感动,蹲下身去,将红糖糕抱在了怀中。
虞念卿已有将近三个月不曾见到宋若翡了,陡然见得憔悴不堪,几近脱形的宋若翡,心若刀割。
他舔了舔宋若翡面上的冻疮,“嗷嗷嗷嗷”地叫唤着。
宋若翡抱着红糖糕往里走,见得楚儿,致谢道:“多谢你帮我照顾红糖糕。”
楚儿一看清宋若翡的形容,双目即刻湿润了:“虞夫人,你还好么?”
“我还好,你不必挂心。”宋若翡含笑道,“我不过是有些累了。”
楚儿知晓宋若翡定然没能找到失踪的虞念卿,不敢问具体情况,只道:“那虞夫人便快些去歇息罢。”
宋若翡颔了颔首,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这三个月他餐风饮露,不得好眠,方要躺下,顿觉自己身上脏得很,于是命小厮送了浴水来。
然后,他放下红糖糕,剥净衣衫,沐浴去了。
沐浴罢,他细细检查着红糖糕的肉垫,见红糖糕已好透了,柔声道:“下次勿要再走那样多的路了。”
说罢,他实在没气力了,躺下了身去,拥着红糖糕,阖上了双目。
堪堪阖上双目,他脑中便被虞念卿挤满了:许虞念卿早已是一副白骨了,而他却只能任由虞念卿漂泊在外,无法将其入土为安;许虞念卿性命垂危,生怕他伤心,不愿露面;许虞念卿一切安好,只是不想见到他,所以躲起来了。
自责、担忧、难过等种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处,害得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皮肉都难以安宁。
长期的心力交瘁终是击败了胡思乱想,令他睡了过去,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噩梦将他淹没了。
虞念卿倏然瞧见宋若翡泪流不止,以小舌头去舔宋若翡的泪水,却怎么都舔不干净。
他口中一片苦涩,暗道:若翡,我又害你受苦了,对不住。
第二日,宋若翡的意识一回笼,忽觉面上甚是难受,抬手一摸,才知是泪水。
他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方要下床榻,枕于他臂弯中的红糖糕旋即扑入了他怀中。
他抚摸着红糖糕柔软的皮毛道:“红糖糕,你喜欢我么?”
若翡,我喜欢你。
虞念卿用自己的左前爪抱住了宋若翡的脖颈。
“我们以后相依为命好不好?”宋若翡想就算只有一尾赤狐愿意陪着他也是好的,至少他不再形影相吊了。
虞念卿郑重其事地颔首道:“嗷嗷嗷。”
“今日是上元灯节,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上元灯节,希望我们明年亦能一起过上元灯节。”宋若翡与虞念卿仅仅过了一个上元灯节。
入夜后,他便抱着红糖糕逛灯会去了,灯会与昨年一般热闹,而他身侧已然没有虞念卿了,惟有虞念卿于昨年灯会上猜灯谜得来的银簪子被他插在了发髻上。
他对于猜灯谜兴致寥寥,只是看着别人猜灯谜。
往前走,他便又见到了舞龙舞狮,昨年,他曾怂恿虞念卿去舞龙。
他认真地看着舞龙舞狮,忽而低首对红糖糕道:“我继子昨年曾舞过龙。”
红糖糕像是能理解他的情绪,用尾巴尖扫了扫他的手背。
直到舞龙舞狮结束后,他才继续往前走。
前方便是各种小摊了。
他买了一碗浮元子,试着喂予红糖糕,红糖糕并不拒绝浮元子,小口小口地吃着。
“还要么?”见红糖糕舔了舔嘴巴,他便又喂了红糖糕一只浮元子。
一只又一只,小小的一尾红糖糕居然吃下了一整碗浮元子。
他为红糖糕擦去嘴巴边的毛毛上头沾着的芝麻馅,继而摩挲着红糖糕肉鼓鼓的毛肚皮,打趣道:“红糖糕,你这样能吃,恐怕要将我吃穷了。”
而红糖糕的反应则是用毛肚皮磨蹭了一下他的掌心,又伸长了毛脖子,亲了他的额头一口。
“红糖糕真贴心。”除了阿兄与虞念卿之外,红糖糕是最为亲近他的活物了。
阿兄已过世了,而虞念卿的亲近大概是伪装。
是以,红糖糕成了目前唯一亲近他的活物。
他又买了一碗浮元子,一面抚摸着红糖糕,一面吃着浮元子。
浮元子是甜的,但他吃到口中却不如何甜。
虞念卿至今杳无音信,他不奢求虞念卿能回家,只祈求虞念卿平安无事。
用罢浮元子后,他抱着红糖糕回家去了。
一回到家,他竟然看见了苏娘子、李新雪、李盼娣、楚儿、封修远以及如兰。
楚儿上前挽了宋若翡的手,语笑嫣然地道:“虞夫人,我们一道用浮元子罢。”
宋若翡本想说自己已经用过浮元子了,不过难得有人特意等他一道用浮元子,自然不好拒绝。
苏娘子扬声道:“我去煮,你们且等着。”
不一会儿,她便将浮元子煮好了,诸人围于暖阁的圆桌前,一道用热气腾腾的浮元子。
如兰自认为是下人,不肯坐,被宋若翡劝了,方才坐下。
宋若翡吃着浮元子,被所有人热情地搭话,渐渐地开心起来了。
须臾,一桌子人已是其乐融融。
宋若翡这一生从未过过如此热闹的上元灯节,感慨万千,却又觉得倘若虞念卿也在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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