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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之一 不可救妖 IV(1 / 1)

田清和这时候很想抽一根烟,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医生说,他这两天只能吃流质食物,并定时大量输液,以冲淡体内吸收的毒素。虽然他已经办好了提前出院手续,但是说实在的,他还宁愿在医院里多呆几天,毕竟在医院里老婆不会当众打他的耳光。

他穿上外套,走到老婆身边,怯怯看着她。老婆冷着脸,别过头去往外走。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大约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去年有一回他与陆臻吃饭被女儿撞见,小丫头半个月不理他,后来他保证再不与陆臻来往了才算完。这一回,还不知道要闹成怎么样。

其实陆臻也不是多么美,当初只是看她清秀文静做事认真,偶尔逗一逗她。没想到大学毕业了的女孩子还那么认死理,听他双目含泪说了几次老婆把帕司卡当作帕瓦罗蒂,便一门心思一腔柔情爱上了他。玩玩也罢,居然一声不吭便怀了孕。陆臻面皮薄,还没有找上门去跟老婆说,只是把他说要离婚的昏话都当了真,要他给一个交代。他能怎么办?大不了把陆臻调到别的支行,或者给她一笔小钱让她离职,时间久了自然就盖过去了。谁知道那么乖巧的女孩子,竟能在他的茶水里喷了杀虫剂。

车子晃荡着,田清和眼前浮现那时的情景。

那天,也就是前天早上,陆臻照例送来新沏的茶水,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回桌面时,发现陆臻还没有离开他的办公室,而是站在他的桌前,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盯视着他。他的心底浮上不祥的预感,却一时说不清自己究竟感受到了什么。陆臻缓缓向他俯身过来,雪白的面孔上毫无异色,只是伸出纤手,从桌面的盒子里抽取一张纸巾,轻柔擦拭他的额头——他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肠胃像受惊的蛇,在腹腔内紧紧纠结成团,全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他开口想要说话,嘴里却涌出一股泡沫。

回想至此,田清和打胃里翻起恶心的感觉,舌根发紧,大约是体内残余毒素的作用,他摇摇头,把紧了方向盘。

“这里停车。”老婆突然说。

“这里?”田清和诧异而谨慎地问道。

老婆的声音立即提高了一个八度:“这里停车!就这里!”

田清和沉默地将车停在路边,老婆拎着手袋甩上车门,自顾向某栋大厦走去。他记得她聘请的代理律师的事务所就在那栋大厦。他颓然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他进了家门,便直接倒向睡床,陷入深沉的睡眠,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他是被饿醒的。还有点眩晕,他躺着看了会天花板,想试试能不能再睡着,可是饥饿感简直就像个活的生物一样在他的胃里翻滚着,不把他闹腾起床绝不罢休。田清和努力撑起身体,走向厨房。冰箱里满是塑料袋,他挨个打开瞧瞧,有小葱大葱蒜头生姜虾皮黑白胡椒,就是没有一样能填肚子的。保鲜区深处有个磨砂塑料瓶子,里面的内容物是乳白色,他急切地把瓶子摸出来,就着冰箱里的小灯一看:美白保湿去皱精华。田清和颓丧地叹气,就势坐在地板上,发了一会儿呆,终于站起来,摸摸口袋,有几十块零碎钱,决定出门去买些吃的。

春夏之交的夜晚还是冷,田清和缩着脖子走在马路上,远远看见便利商店的卷帘门已经下到一半,抄着手慌慌张张跑过去,五分钟后心满意足拎了方便面和冷冻水饺走出来,急不可待地尖着手指剥一个滚烫的茶叶蛋,一面吹气。剥毕,擦了擦蛋壳末子,一口就咬去大半个,也不细嚼就吞下。谁想咬的恰是蛋黄那一头,顿时哽住了,结结实实塞在食管里,眼前有些发黑,连忙在人行道上坐下,直着脖子吞了两吞,又多亏好心路人帮他拍了会背,才顺过一口气来。

田清和定下神,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走进了社区道路,再拐两个弯就能到家。只不过新建的社区住户极少,四下楼房的窗口多半是暗着的,他身后不知是谁家的阳台灯开着,把那位帮他拍背的好心人的影子投射在他身边,那影子看起来颇窈窕可人。他直起身子扭回头打算道谢,这一眼看去,却不禁浑身一战。那好心人正稍弯着腰的脸逆着光,轮廓身材乍一看像极了陆臻。但一秒钟后他就镇定下来,那是陆臻的姐姐,他记得是营业部的柜员。无非是要求他不起诉陆臻罢了,他还多少有点家底,不工作打一年半年官司也拖得起,心里并不虚。

陆臻的姐姐却也不像是要向他求告,在幽暗的光线下,牵动唇边的痣,微微笑着。那种笑法他很熟悉,是他们银行高薪聘请了培训师来集体培训的标准八颗牙微笑,据说可以传达最温柔的善意,并且那笑容还在逐渐扩大着。奇怪的是,那一瞬间,恐惧骤然从骨髓深处膨胀起来,他的气力仿佛全被抽离,只有那一口蛋黄的梗塞感,还在滞重而清晰地向他的胃囊滑下去。

无论如何,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微笑”了。陆臻的姐姐并没有发出任何笑声,上下唇之间的距离也始终不曾超过文雅的1厘米,然而她的嘴角却缓慢而持久地咧开,直向耳后绕去,裂痕是温润粉嫩的红色——唇黏膜的颜色,事实上,与其说那是一道人类面孔上的裂痕,倒不如说那确实是一张不断拉宽着的嘴唇。随着嘴唇的张启,露出了多得不可思议的整齐细密的牙齿,约莫在正常女子生酒窝的位置上,一对寸许长的犬齿闪着冷冽光芒。与此同时,女子的身形面容也在起着显著的变化,最终,当她的形态静止时,她成为一匹奇异的兽,看起来像条巨型的狼,嘴出奇地长而大,苍青色毛皮在暗夜里泛起白光。

犬科动物歪着头打量猎物的时候,通常都显现出顽皮的表情,这一只也不例外。陆臻的姐姐——如果这样的姐姐真的可以去参加母姐会的话——正以这样的神色打量着田清和,似乎正在盘算从哪里下口最为美味。它看见猎物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从深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正要尖叫,便立刻挥爪向他拍下。田清和被极端的恐怖攫住了,他张开嘴,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看着锐利如刀的指爪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本能地皱起脸,双臂抱头。

然而,他的皮肤并没有如预期中一样被撕裂。

“这样就对了,乖一点,就活得久一点。”从异兽的森森白齿间,传出女子甜美,甚至稍带笑意的声音——苍青色的狼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答应了小臻,哪用得着那么多麻烦呢?就地吃掉得了,干净又简单。”

田清和立刻意识到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一声绝望凄厉的喊叫冲口而出。苍青色的狼立即再次挥动巨爪,爪落之处,妖艳浓烈的红色在黑暗中爆裂,但那并不是血,而是光。她清晰地感受到爪背上传来的尖锐痛楚,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爪子。上一次感到“疼痛”,是有一次她在深山里生吞下一只五百多岁的犰狳,被那老犰狳的爪甲抓伤了口腔。那是什么时候了?她想了一下,但是不很确定,她对时间的观念很淡漠,只记得那时候似乎有两个皇帝正在争夺的皇位。

“jovany,你不能杀人。”他们的背后,有一盏灯亮起。二楼的一户人家阳台上,站着一男一女两条人影。

“你们是道士也好,法师也好,我不会把这个人交出来。我答应了我妹妹,要让这个男人完全属于她。”异兽冷冷地说道,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猎物。

“你是饕餮,饕餮不会幻术,也不会下蛊。你要怎么让这个男人完全属于她?”

饕餮依然以年轻女子的声音轻柔地说道:“听说过这么一句格言吗?清白的良心可以安抚一个人的灵魂,一顿饱食也可以。”

“你要让你妹妹吃了他,这样他就完全属于她。”捕梦点点头。“我现在知道结婚蛋糕上面为什么要有新人娃娃了,因为要象征性地互相吃掉。”

饕餮似乎是笑了。“所以,你们最好不要插手。我得把他完好地带走,别逼我现在就把他杀掉。我不喜欢妹妹吃冷冻肉,没有营养。”

“你的妹妹是人类,她和你不一样。”镇魂一面说,一面将手探进口袋捏住符咒,做好随时攻击的准备。

苍青色毛皮的兽物霎了霎她银灰澄澈的眼睛:“人也好,饕餮也好,都是一样的。爱一个男人爱到极点,就想把他据为己有,完完整整吃掉,一点也不丢弃,一点也不浪费。”

“周金文好吃吗?”镇魂突然发问。

名叫jovany的饕餮带着一点诧异的神情笑起来:“你们不是道士——你们是长缨保险的人。真是自作自受。告诉他长缨保险71楼的存在的,是我自己呀。”

“为什么?”

“那是因为有一天他凌晨开车到我家来,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说遇到了妖怪,是一条比人还长的鱼。”饕餮的笑容加深了,“他招惹了那么多女孩子,里面有三五个妖精也不奇怪。所以,我教他可以去你们那里买保险。保险的金额很大,他没有那么多钱,大约是关沫替他买的。想他也不敢带关沫到71楼去,所以只是在47楼买了普通保险,为了以防万一,又嘱咐哪个女人说有事可以找71楼的机动科吧。”

“周金文欺骗你,你不恨他吗?”

饕餮沉默片刻,抬头说道:“我不恨。吃他,不是因为他好吃,而是因为爱他。即使不好吃,也还是不愿意放弃啊。为了不让他在冰箱里变得不新鲜,我用了两个小时把他吃掉,连衣服和眼镜,都洒上椒盐,一边看电视一边慢慢吃掉。可是,也许小臻说得对,他真的不是好人。那天晚上我腹泻了一整夜,就像吃了什么坏掉的东西。”

镇魂也不由沉默了片刻。“可是你妹妹并不想吃掉田清和。你该知道,她只是普通的人类,你会令她害怕。”

“小臻她真的爱着这个混球。等我把他养一养,把他体内残存的毒素清除掉,加上枸杞、老姜和玉竹,就可以拿来煲汤了。”饕餮的面孔上绽出了奇异的微笑。她伸爪拍拍田清和的脑袋:“我每天都会给小臻送汤去,她在拘留所里,根本不会,也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喝了什么。她把汤全部喝完的那一天,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这个男人的存在——他的一切,已经都属于她了。”

“这个男人虽然不长进,却也罪不至死。你妹妹明知他有妻子儿女,还是介入他的婚姻,并不是没有错处。”

“你们是人,你们不会明白。我不是法官,也不是好管闲事专吃恶人的獬豸。这不是在宣判他们的死刑,这只是因为爱。”饕餮的语气不由激烈起来。“我欠小臻的,只要能满足她的愿望,多麻烦的事我都愿意做。至于令她难过的事情,我也都会掩埋得好好的,不会让她知道。”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捕梦突然插了一句。“陆臻是人类,她过世的父母也都是人类。为什么,惟独你不是?”

饕餮的微笑里,渐渐搀杂了温柔的神色:“我不是陆九畹。我只是吃了陆九畹,然后变成了她的模样。”

她陷入深远的回忆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猎物已经倒卧在地仿佛失去知觉,也没有注意到,午夜清寒的空气中,捕梦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是五年前的夏天。陆九畹还在读大学,是业余登山队的成员。她和队友结伴穿越一个200公里长的峡谷,也就是那时我居住的峡谷。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刚刚断气,许多魔兽与妖物围绕着她,正准备把她吃掉。当然,它们都怕我,我一出现,它们就四散逃走。我问了它们才知道,因为当时整支登山队迷失了方向,食物全部吃完,而陆九畹又不慎摔断了腿,发起高烧不能行动,于是就那样被队伍遗弃了。她的背包里有她的证件、手机和一张报纸,我看了几版广告和娱乐新闻,决定要到人类聚居的地方生活。虽然我不喜欢吃死食,但是陆九畹很美,不吃实在可惜。所以我仔细地把她吃掉,一面吃一面用舌头记忆她的模样。全部吃完以后,我变成她的模样,走出了山谷。到了山下村子里的搜救中心,登山队所有幸存下来的人,见了我都像见了鬼一样,其中两个人甚至向我下跪。小臻那时候还在读高三,哭得满脸通红,就像颗炮弹一样向我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断断续续地说:‘姐姐,我只有你了。’”

饕餮的眼里,有莹亮的水波闪动。“双亲早就不在人世,是我把小臻带大的,没有我在,谁能照顾小臻?谁帮她熨百褶裙,谁替她热牛奶?”强悍而美丽的妖兽浑然忘记了听众的存在,喃喃自语,仿佛在吃下陆九畹的同时,也一并消化了她对妹妹的温柔记忆。

捕梦俯瞰着饕餮,似乎骤然被某种痛苦袭击,紧紧地合了合眼,眉间纠结成一团。镇魂冰冷的手无声握住他的手腕。经过极短的瞬间,他的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与镇魂一样,没有任何表情。捕梦伸出左拳,凝视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将手一摊。一缕青蓝的光雾自他手心飘出,在夜风中袅袅升腾凝结,赫然是陆臻的模样。那是捕梦摄来的陆臻的魂魄,一直被禁制在他的手心。

“小臻……”饕餮不由低呼,声音中无法自抑地流露出慌乱。

陆臻的魂魄已经结成人形,轻轻一蹬,飘离捕梦的手心,乘风落在饕餮的面前,一言不发,直视着饕餮。

饕餮在妹妹冷然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兽形的倒影。那副模样,在山林中总能令百兽争相走避或臣服,是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可是,在她数千年的生命里,她第一次因为自己的真实模样,因为自己不是人类而感到窘迫。在人类看来,她只不过是个……

“……怪物。”

终于,少女的魂魄张开了唇,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那声音,像是两颗冰霰跌落,带着冷洌的痛楚直接穿透饕餮的心脏。是不是,以人类的模样生活得太久了?因为把自己埋没在人群里,朝九晚五熙来攘往,三餐匆忙简单,每天等待拥挤的电梯,渐渐忘记了自己能比猎豹奔跑得更快。这样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已经迷失了渴食的本性,反而变得,只对“爱”贪婪吗?

“吃掉姐姐的怪物。”陆臻说着,向饕餮走近一步。

饕餮不由得,退了一步。

“每天半夜起来关灯的、每天早晨准备早餐的、在我伤心的时候抱着我痛哭的……都不是姐姐,都是假的,是你这个,吃人的怪物。”陆臻那青蓝色光雾的面颊上,淌下一道泪。她又向前迈进一步。悬垂在下颌上的虚无的泪水跌坠下来,在夜晚的空气中散为细碎的星芒。“怪物,把姐姐还给我。”

饕餮已经无法言语。她无从辩白。或许她离开山林的那一刻,就已开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有时她看着镜子里女子柔美的轮廓,会恍然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陆九畹,二十七岁,喜欢威化饼干和红色的围巾,喜欢名叫alec的美发师,从来不曾离开人类的世界,十年来,姐代母职地看顾着娇弱可爱的妹妹长大——然而那都是臆想中生出的幻象。时间流逝,幻象越发清晰实在,而过往千年岁月中那些吞噬与暴食的记忆,却变得虚幻起来。她忘记了,温柔的姐姐,和永不餍足的食人兽,是不可能并存于一个躯体之内的。在她看来,爱就是吃,吃就是爱。可是,现在她终于明白,她和人类还是不一样。在人类看来,吃和爱,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两种举动。

“你辩解啊……你说给我听啊……说你是我的姐姐,不是吃人的怪物!”魂魄的声音细弱而高亢。陆臻流着泪,泪水所过之处,留下纵横班驳的刻蚀痕迹,她的魂体正如蜡烛般渐渐融化委地。夜风吹过,青蓝色光雾一道一道随风扬起,向饕餮缠绕过去。那风拂面微凉,风里夹杂着隐约的声音,如同耳语,纠缠不去。

饕餮在光雾的包围中狂乱地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肢,狠狠一撕,鲜血“唰”地喷涌出来。撕下的一道皮肉垂在她的獠齿间,静静滴落着血。她昂起头,眼里闪过凄凉的光,猛然将自己的血肉甩了出去,“啪”地一声脆响,那血肉贴附在对面公寓楼的外墙上,又缓缓地向下滑去,划出一条猩红的垂直线。

捕梦深吸了一口气,眉间渐渐纠结起来。镇魂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飘过他耳边:“如果不忍心,就不要看。”

捕梦背转身子依靠在栏杆上,从外套内袋里摸出香烟,翻开打火机外盖,弹出叮地一声脆响。

镇魂说道:“原来你会抽烟。”她依然扶着栏杆俯瞰楼下,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在说话的时候,她的眼光都不曾转向他。

他低头点烟,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们不是法官,不能审判人类的罪愆。保险公司的职员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生意,如果非要说我们有什么不同,也不过就是我们有能力去保护保险人,尽量减少公司的损失而已。”几乎当镇魂每说出一个字,便有一簇新的血痕绽开在捕梦的视野内。不必转回头去,他也知道,这伤心欲绝的妖兽正在以锐利的牙齿肢解它自己。

“哪怕是,那样的保险人?”捕梦侧过头,看了昏迷在地的田清和一眼。

镇魂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哪怕是那样的保险人,哪怕只是他的女儿在47楼为他买的一份普通人身安全险,也都是特别事务部的职责。我知道你的心情,如果不是饕餮这样强大的妖兽,我们不会用摄魂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来攻击她的弱点,更不会对她施加自残的催眠。”

“……我没有催眠她。还没来得及。”捕梦张开左手,手心凭空燃起一小朵金黄火焰。无数缕青蓝色光雾像夏夜的萤火般翩翩聚集而来,绕着火焰划出美丽的弧光,它们经过捕梦耳边时,他听清了风中夹杂的不眠不休的魂之语。

“怪物,把姐姐还给我……”

那些光点最终都投入火焰,融为一个小小的光球。捕梦握紧左手,再度张开手掌的时候,那上面已经空无一物。

他们俩虽然并肩站在阳台栏杆前,视线却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午夜的上弦月将微妙的光与影投射在他们的身上,楼下道路上,中年男子依然昏迷不醒,残余的饕餮头颅与脏器血污狼藉在月光下现出深浓的红色。而嗅到了血气的各色大小精魅,正在聚拢过来,发出欣喜的叫喊。

次日清晨,装修工人经过这条路的时候,路面看起来整洁干净,与昨天并无不同。没有人知道,昨夜,这里曾有一场多么盛大的狂欢之宴。

田清和在近午时分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滚到了床下。他稍稍直起腰来,骨节便发出疲惫的喀喀声,浑身筋肉酸疼,仿佛在长途客车上颠簸了一夜。昨夜的噩梦使他手脚虚软,然而他又无法确凿地回忆起,那究竟是些什么梦。

从那以后,噩梦如同庞大的马尾藻群般,一直纠结着,每一晚都将他拖下暗黑的恐惧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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