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新搬来一个姿色姣好的女人,穿一身假冒伪劣的皮草,烫着一头大波浪,廉价的口红抹在嘴唇上,手里总托着一杆烟枪,活像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歌厅里的女人。这身打扮走出去是要叫那些上流人士笑话的,落在这老城区里,竟还算时髦。
巷子里的妇女们议论纷纷:“这哪里来的女人?这么洋气,咋的还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
起初大家只是好奇。女人走在老旧的街上,腰肢款款,一颦一笑,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让不少干活的男人看直了眼,锤子砸到手上,哎哟一声,有的娘们赶紧拧着自家那口子的耳朵叫人回神。
年轻漂亮的姑娘,哪个男人不喜欢,而男人喜欢的,女人总是讨厌。好奇的目光渐渐就不对劲了,变得刻薄厌恶起来。
“这狐狸精是来城里傍大款来了嘛,看她天天不工作,也不知道哪来的钱。”
“外面租房子可贵了,看她也不像个有钱的。不然哪能住咱们这儿?”
“人家可是迟早要飞出去的金凤凰哟,跟咱们这些麻雀可不一样。一个女的打扮得这么招摇,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家。”
女人在老城区里被无形孤立了。但她从不在意,她的社交圈子,从来都不包括这些家长里短的长舌妇。
女人白天不出门,到了晚上才会踩着一双高跟鞋出去,天亮才回来。
在老城区与新城区的交界处,夜晚华灯初上,五色霓虹灯照不到的地方,有条见不得光的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豪车停下,踏出一双锃亮的皮鞋。褪色的墙皮前有一排站街的流莺,像货物一样等待着被人挑选。
女人是最漂亮的那个,也最受青睐。运气好的时候,她会遇到一两个阔绰的大老板,带去外面的酒店过一夜,就能得到万把块钱。不乏提出长期包养的,女人也乐得接受。老城区里的房子,一年总有大半会儿得空着。
只是有钱人的游戏,长久不了。女人深知这个道理,就在还受宠的时候拼命要钱。她见惯了繁华都市里纸醉金迷的生活,钱到手总是大把花出去,买名牌衣服名牌包包,攒不起多少积蓄。
女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光鲜,体面,却又见不得人。过了一年老城区的人都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直到有一回闹大了,女人给一个老板做情妇,被原配发现了,带人杀进老城区,当着左邻右舍的面把她打了一顿,抓花了女人的脸,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下邻里街坊都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了,围观的人对着女人指指点点。女人捂着脸坐在地上,精致的妆容毁得一干二净,凶巴巴吼道:“看什么看!再看老娘也比你们这些穷鬼有钱!”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我呸!”一名妇女骂道,拎起手上的菜篮子就往女人身上砸。
“就是,不知羞耻!”
数不清的鸡蛋和烂菜叶子砸到女人身上,砸得女人劈头盖脸。直到热闹过后,月亮升起,看客散尽。女人呆呆地坐在地上良久,才起身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那破落的矮屋里,清洗自己的身体。
洗不干净。
女人丢了毛巾就开始哭。
女人姓封,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姑娘,曾经也是朴实无华,对大城市充满向往。后来遇人不淑,又被城市的繁华迷了眼,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走上一条歧路。混成这样,都没脸回娘家。
她这一路享受过泼天富贵,吃过山珍海味,住过大房子,也曾醉生梦死,满足愉悦。如今却都是一场镜花水月,兀自成空。
什么也得不到。
一个人在这城市里,女人感到了孤独。
女人发现自己怀孕了。
孩子不知道是哪个的,和她上过床的男人太多。一个人生活已是不易,带着个孩子更是艰难。女人抚摸着肚子,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这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羁绊。
她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也不干那档子事,让孩子快快乐乐长大。为了这个孩子,她变卖了所有的名牌衣服包包,给孩子准备衣服和奶粉。
她是一个庸俗拜金的女人,可也是一名母亲,她真正期待着这个孩子降世,那是她漫长孤独里唯一的慰藉。
靠着卖掉名牌衣服和包换来的钱,女人度过了养胎的十个月,一个人去一家小医院生下一个男孩,随了她的姓,叫封铭。
孩子生的很漂亮,粉雕玉琢的,女人喜欢得不得了。她对这孩子倾注了全部的爱,把他当成命一样看待。
女人节衣缩食,把孩子养到三岁,那笔钱终于用到了底,不能再这样坐吃山空下去。
女人出去找工作。
可她身无长物,没文凭没经验,没有正规工厂肯收她。老城区里的人都膈应她做过小姐,恨不能离她远远的,怎会生出援手。外面的看她生的漂亮,觉得是个不安分的,再不然就是嫌她带着个孩子,觉得麻烦,不肯要她。
怎么办呢?人总是要吃饭的。
女人绝望地抱着孩子,在屋子里待了三天三夜,一直到孩子饿的奄奄一息,她咬出了手指头的血。
第四天,女人选择了重操旧业。
封铭五岁前,都是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除了邻居总是用厌恶的眼神看他,并拉着自家孩子叮嘱都不许和他玩外,封铭没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有任何不同。
至多他没有父亲。
可是不需要,他的母亲对他很好。
只是有时候,家里会来一些陌生人,那时候母亲会对他说:“铭铭,你去外面跟虎子他们玩一儿,要不去李婶儿家凑合一夜,今晚别进屋。”
其实根本没有孩子愿意跟他玩,也不会有邻居让他进屋。每次都是他一个人在外头待上一整夜。
封铭抿了抿唇,乖巧道:“好。”
然后他关上门,搓了搓手抵御屋外的寒冷,坐在外面的门框上等。
他知道里面又要传来那些动静了。五岁的封铭还不理解那是什么,只是觉得母亲似乎是在欢愉,又或者是在痛苦。
有钱人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女人年老色衰,又带着个孩子,客人质量已经下降成了地痞臭汉二流子。曾经刷着几十万卡肆意挥霍的女人,如今沦落到两百块钱就能够睡一觉,遇到的人三教九流,什么变态的爱好都有。
比如今晚的这个客人,就有施虐的癖好。
封铭坐在外头,抬头数着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很亮,照耀着夜空,令人震撼的美丽。
他忽然听见屋里的动静变大,小屋的隔音不好。他站起身,把耳朵贴在门上,清晰地听出母亲在惨叫。
毫不犹豫的,封铭猛地推开门,看见母亲青青紫紫的身体,一个男人正拿着烟头往母亲背上烫。
五岁孩童漆黑的眼睛瞬间变得极为可怕,他默不作声地上前,把被子盖在母亲身上,抄起烛台就往男人身上砸。
孩子的力气不大,男人恼羞成怒,狠狠推了封铭一把:“哪来的小杂种!”
封铭撞到床角,额头血流不止。
刚刚受尽虐待也一声不吭的女人立刻就疯了,紧张地抓住封铭:“铭铭,铭铭你没事吧?敢伤害我儿子,我跟你拼了!”
女人张牙舞爪地扑向男人,可惜力量悬殊,男人轻而易举地扇了她一巴掌:“原来是你儿子!我说怎么这么松,敢情连儿子都有了。不就一没人要的破鞋还真把自己当根葱,我告诉你,今晚你是一分钱也别想跟老子要!”
男人一边穿鞋一边扣皮带,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
封铭攥拳,想要追上去,被女人一把抱住,哭道:“铭铭!铭铭,别追了,别追了……”
“……”封铭沉默。
女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封铭额头上的伤:“疼不疼啊,铭铭?妈妈给你擦药。”
封铭看着女人滑落的被褥下背上的淤青与烫伤,低低道:“……明明你更疼。”
女人一愣,欣慰道:“妈妈不疼的。妈妈习惯了。”
女人匆匆穿好衣服,翻箱倒柜地找药。封铭静静看着,眼底一片漆黑。
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女人动作轻柔地为男孩上药。两人身上都有伤,透着凄凉,却也温馨。
“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不会再让人欺负你。”封铭突然抬头道。
女人温柔地笑了:“那铭铭要快点长大呀。”
封铭七岁了,上了小学,认识更多的字,也懂得了很多的事。他本就早熟,学东西又很快,一股子聪明劲。
他的五官极为出挑,皮肤白皙,在一群孩子里鹤立鸡群。女人有时候看封铭的脸,都觉得不真实,心想她怎么会生出这么好看的儿子呢?
有一天女人在家看报纸,看见报纸上一个“司徒集团投资某某产业”的新闻标题,具体内容她也没看,只知道报纸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公司总裁司徒康,与自家儿子有几分相像。
女人恍惚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跟过几个大老板的,好像……好像是有一个姓司徒。因为是个复姓,她还能记得住。
女人打听过了,那个男人的原配早死了,便想带封铭去认亲。
她不是为自己,她只是想让儿子过上更好的生活。她知道她的儿子不一样,从小就和这老城区格格不入,天生一股贵族少爷的气度,那才是他该过的生活。
她不想让儿子跟她过一辈子的苦日子。
女人带着封铭的一根头发,好不容易见到司徒康。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是亲生父子,却不被司徒康承认。
对情人无数的司徒康来说,多一个私生子算什么,他压根不放在心上。他好面子,就算圈子里私生子女一堆的不少,对外形象正直专情的他也不想公开。
女人无功而返,从此死了这条心,没对封铭提他的身世。
封铭长大了,老城区里的孩子们也长大了,知道怎样说话最伤人。他们围住封铭,乐此不疲地说着“你妈是个出来卖的婊|子”“你是婊|子生的野种”“我们不和你这个野种玩”……这些话是他们的父母从小对他们耳提面命的,封铭也听了很多年。
小时候不懂,现在却懂了。
“滚。”封铭攥紧了拳头。
“就不滚,就不滚,略略略。”几个孩子冲他做鬼脸,“难道我们说的不对吗?你妈就是个贱——啊!你干什么打人!”
“你也算个人?”封铭冷笑,又一拳揍上去,“你们不是人,养你们的爹妈更不是人!一天天吃饱了没事干嘴巴这么毒,难怪这辈子撑死了也只能窝在这臭水沟里!”
“什么臭水沟,整得你多高贵似的,你还不是活在臭水沟里,你还不如我们呢!”
封铭声音冷凝:“我绝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
封铭把一群嘴贱的孩子都揍了一遍。
他的打架水平不是谁教的,就是在无数次揍与被揍中练出来的。
只是他揍得爽了,家里麻烦就大了。被打的孩子们的父母找上门来,要他妈赔礼道歉。女人神色惊惶,把封铭挡在身后:“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家孩子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误会?你怎么教育孩子的?果然是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
女人冷下脸:“你们别太过分!”
这个女人在经历岁月沧桑后早已失去当年的泼辣大胆,唯独在儿子的问题上一点就炸。
“我们还就过分了怎么着,今天这事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不然我们就——”
“不然你们就怎样?”封铭走出来,举着煤油灯,对着木质的家具,平静道,“你们走不走?不走我一把火把这里烧了,大家一起死。”
七岁的孩子,说出的话却如此可怕。
“铭铭!”女人惊呼。
“你,你这孩子——真是倒了霉了!”几个邻居面面相觑,立马走人。
对付蛮横的人,就要比他更蛮横。
女人松了一口气,忙对封铭道:“铭铭,把东西放下。”
封铭这才把烛台放下,低下眼眸。
“他们说的是怎么回事啊?”女人问。
“没什么,就是和人打了一架。”封铭轻描淡写道。
“啊?怎么回事?怎么就打起来了?你有没有受伤?”女人面露担忧。
“没有,打赢了。”封铭说,“我说过,等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女人鼻子一酸。
可是,他才七岁啊……
日子很苦,可如果能一直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巷子里的男人看封铭母亲的眼神总带着轻薄和猥亵,女人则是鄙夷与怜悯。封铭和他的母亲在老城区不受待见。因为他母亲是个卖的,他们嫌她脏,也觉得他脏。
封铭不在乎。在他心里,母亲是最干净的,他不会嫌弃。
有天女人生病了,没有接客,封铭踩着小板凳在灶台上熬药,一勺一勺喂给女人。
房门突然被人撞开,一个醉酒的男人跑进来,攥住女人的手,满口酒气熏天:“反正你是出来卖的,你让我上一次怎么样?二十块钱够不够?”
女人惊叫。她认得出,这是巷子里一个有妇之夫。
女人这些年迫于生活,做那见不得人的生意,深陷泥潭,却早已没有当初的不管不顾。她是不会再接受那些有妻子的男人的,何况眼前这个明显是喝醉了。
醉汉急吼吼地开始撕女人的衣裳,女人奋力挣扎,醉汉不耐道:“别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你干的不就是这个么,装什么贞洁烈女!”
“你走开!”女人凄声嘶喊。
醉汉骂骂咧咧,还想继续,脑袋突然一歪,伏在女人身上,不动了。
他身后,是拎着板凳的封铭漠然的脸。
女人一愣,随后猛地尖叫。
“没死。”封铭顿了顿,“只是要在医院多躺几天。”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男人进了医院。一群邻居冲上来问责,男人的妻子更是指着女人的鼻子大骂狐狸精,勾引她老公。
封铭反唇相讥:“你老公管不住自己下半身怪谁?我妈也是受害者你眼瞎?反正都来医院了你要不要去看看眼科?还有你们——”七岁的孩子对着一群街坊半点也不逞多让,“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分青红皂白,顺便也去脑科挂个号吧!”
男人妻子破口大骂:“什么受害者!要不是她勾引,我老公能看得上她?!”
街坊邻居们也被一个小孩说得脸色难看,纷纷指责:“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妈是个什么货色谁不知道啊,苍蝇不叮无缝蛋……”
这种受害者有罪论封铭服气。
他觉得疲惫,不想再争辩什么。只想快点长大,等他有足够的能力,带母亲离开这个地方。
这样的日子,太糟糕,太难熬了。
封铭出了医院,直视天上的阳光。七岁的孩童眼底,倒映出极为深沉的黑夜。
以后会好起来的吧。他希冀地想。
但有时候,生活可以变得更糟糕。
你见到了一束光,它却照亮了更加黑暗的夜。
九岁时,封铭发现他母亲变得骨瘦如柴,脸色枯黄,早已不复昔日照片里那个笑靥如花的美人形象。
女人有气无力地蜷缩在床上,双眼凸出,身体剧烈颤抖。
封铭去握住她颤抖的手,才发现她手臂上有许许多多的针孔。
封铭看过学校放映的防毒宣传,大致能够猜到是什么情况。
“……谁干的?”封铭轻声。
女人说不出话。
她被一个客人注射了毒|品,从此无法自拔。那客人玩腻她后就拍拍屁股走了,女人却已上瘾,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发作。
封铭红了眼:“谁干的!”
女人回答不了他。
封铭低下头,埋在包住母亲手的拳头上,久久不语。
任何人沾上毒|品,都会被毁掉整个人生。更遑论他们本就过得如此艰难,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这不是人的意志能够抵抗的。
女人在毒瘾的折磨下形销骨立,宛如一张人皮。她根本没有钱买毒|品,可是她摆脱不了。没有钱,她就去卖。她本就没有了廉耻,她开始疯狂地接客,为了钱,什么变态的要求都敢答应,一天能够接待二三十人,她简直不要命。
毒瘾发作时,她暴躁,易怒,歇斯底里,自残撞墙。封铭想阻止她,她就抄起家里为数不多的家具尽数往封铭砸去。砸得封铭头破血流。她变得经常打他,下手不知轻重,封铭从不反抗,他知道,她需要发泄。
每次他都默默忍受,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一地狼藉。等到女人清醒后,看见他一身的血淋淋,又抱着他痛哭流涕。
“铭铭,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女人心疼地看着他。
封铭垂下眼。
他也知道,等下次毒瘾发作,女人还会是一样。
封铭知道母亲的工作。他从不以她为耻。但他的确不想再让她继续这份工作。只是他太小了,连十岁都不到,童工都不会收他。他没有办法挣钱,就只能忍。
忍到他长大。
长大,这真是个煎熬漫长的过程。
女人以前一天只接一位客人,可现在不一样,为了挣钱得到毒|品,她真的疯了。封铭在学校还不知道,直到他听人说一天进出他们家房子的男人足足有二三十位时,封铭再也忍不住,第三次踹开房门。
这么多年,封铭一共只踹过三次门。
第一次是五岁,他砸了一个用烟头烫伤他母亲的男人,害得母亲失去了两百元钱,一晚上的功夫白费。可母亲没有怪他,她疼惜地为他上药,说等他长大来保护她。
第二次是七岁,他用板凳砸了一个想强|暴他母亲的醉汉。赔了好多医药费,母亲也没有怪他。那时候他看着医院外的阳光,奢求着生活会慢慢好起来。
第三次,是现在。
九岁的封铭已经懂了太多。他无法容忍母亲那样亏空自己的身体,她是在消耗生命去换钱,然后用钱去换一样更耗生命的东西。
封铭踹开门,把男人从女人身上拉开,九岁的孩子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硬是拉开了。
女人见儿子进来,半点反应也没有,呆呆对男人道:“继续啊,愣着干嘛?赶紧弄完,然后给我钱……”
“滚!”封铭对男人吼道。
男人被这么一打搅,瞬间没了兴致,暗骂了一声晦气就走了。
女人还在挽留:“哎,别走啊——”
“你能不能别这么作践自己!”封铭眼眶一红,竟是哭了。
女人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作践?铭铭,连你也嫌弃我了吗?”她自嘲地笑了,“我早就洗不干净,谁都嫌弃我,连你也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封铭低声,“可是这东西你不能再沾了,会要你命的。”
他怎么会嫌弃他的母亲?就算全世界都说她不好,就算贫困潦倒,他也从没这么想过。
女人听不进去:“钱,我要钱,给我钱……”
“我给你钱!我养你!以后我管你!你别干这个了,也别吸|毒了。”他哀求道,“成吗?”
女人傻傻一笑:“你拿什么养我啊?你才九岁呢。”
封铭说:“总有办法的。”
捡破烂,卖艺,总有办法的。
封铭的绘画和唱歌很好,属于无师自通类。他在都市繁华的广场中心拿着个麦克风唱歌,他生的玉雪可爱,童稚的声音宛若天籁,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一个周末下来,收入可观。
他每天放学后和周末都会去广场,有时候是画画,有时候是唱歌。多才多艺,还真获得了一些青睐。
他把赚得的第一笔钱都交给母亲,女人果然喜出望外,高兴地说:“我儿子长大了。”
“嗯,我长大了,可以养你了。你以后……不用再那样了。”
女人点头。
封铭赚的这些钱,节约点够日常开销,但绝对不够支持买毒|品。
有一回封铭大丰收,奢侈地在超市买了瓶羊奶决定回家和母亲一起喝。回家路上他见到缩在角落的流浪猫,就动了恻隐之心,倒了点羊奶给小猫。
一点羊奶,让一只小猫跟着封铭回了家。
封铭给小猫取名叫小花,想要养它。女人同意了。
那会儿两人一猫组成一家三口,女人的毒瘾也没再发作,封铭能够挣钱,不用再让母亲出卖皮肉,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封铭的心中充满对未来的期待。
直到有一天他放学,没有去广场就回到了家,看见一个男人从母亲的房间里出来。
封铭整个人一瞬间如坠冰窖。
原来女人的毒根本就没戒。
她一直都趁白天和他在广场赚钱时接客,依然赚着那些钱,买着那些药。
他还看见了被摔死的小花。是女人毒瘾发作时摔的,女人觉得不能浪费了这块肉,就想把小花做成猫肉,用来招待客人。
毒|品早就侵蚀了这个女人的神智,让她变得不正常。
封铭像从不认识她。
封铭跟母亲爆发了一次剧烈的争吵,此后关系陷入冰点。
他一个人把小花埋在土里,好好安葬。
他在风里轻喃。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希望。”
老城区今天又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一看就跟别人的档次不一样。他找到女人的屋子敲了敲门,看着推开门的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的女人,眉头微皱。
难以想象这样的女人居然会生出那么漂亮可爱的孩子。
“这是你的儿子吗?”男人开门见山,把照片给女人看。
照片上正是在广场中心画画的封铭,小脸粉嫩精致,灵气动人。
女人说:“是啊,请问……”
男人打开皮夹,掏出一沓钱:“做个交易,怎么样?”
男人是个商人,有个不为人知的癖好。他喜欢折磨漂亮的小男孩。
从广场上见到封铭的第一眼,他就看上了这个孩子,从而查到了他的母亲。他有足够的把握,能够得到这个孩子的使用权。
女人望着那一摞粉红的钞票,看直了眼。
是夜,封铭回到家。
母子俩已经冷战多日,一个倔强隐忍,一个疯魔癫狂,谁也不和谁说话。
而今天这关系有了破冰的迹象,看样子是女人先服了软。
她端着精心熬好的鸡汤给封铭:“铭铭,吃点东西吧。妈妈喂你,好不好?”
封铭心中一动。
如同死灰复燃。
那是他的母亲。无论怎样不堪,只要她一句话,他都能原谅。
封铭喝下了鸡汤。
而后头晕目眩。
封铭最后只看到一名西装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人我给你了,剩下的钱能给我了吗?”他听见母亲迫不及待地问。
万念俱灰。
妈妈……
为什么要这样……
翌日,遍体鳞伤的封铭从床上醒来,双腿几乎合不拢。
他勉强支撑着,一步步走到外面。
女人立刻站起身,小心翼翼问:“铭铭,你,你怎么样啊?”
封铭极淡地看了她一眼,低下眸,寂灭了眼中最后的光。
“我不管你了。”
那个他爱的、爱他的母亲早就死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被毒|品支配了身体的行尸走肉,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也许这个女人早该死掉。封铭恶毒地想。那她就永远是爱他的母亲,而不是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应该在最美好的时刻停止。
不然,迟早都会变得丑陋不堪。
踏出房门,被阳光笼罩的时候,封铭轻笑出声。眸光温暖,却又凉薄至此,含着对世间极大的嘲讽。
就算阳光普照大地,众生其乐融融,万物明亮富有光辉……
那与他有何干系?
他在背光深处,他是阴影本身。
他是永远都不会被眷顾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