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说不清犯什么傻,沈琛还真闭上了眼,默数。
一,二。
数到三。
车门被拉开,一阵冷的气流趁机入侵。
“你数到几啦?”
小孩一股脑儿钻进来,几根细软的长发拂过脸庞,泛起细微的痒。
沈琛颤了颤眼睫,她立刻派出暖烘烘的左手,一下盖在他脸上。特别有气势的命令:“不准偷看,你只用嘴巴回答我,眼睛不要动!”
“没看。”
他似笑非笑,清晰咬出一个数:“四。”
沈音之啊一声,“怎么这么快,我还没有藏礼物呢。”
“还要藏?”
“肯定要的,数到五你找礼物,找出来才有惊喜嘛!”
沈琛稍抬眉角:“我已经数到四,下个数就是五。”
“不行不行!你千万不能数五!不能那么快!”
她左手不肯放松,嘟囔着‘我让你数五,你再数五’。仅剩下一只右手到处摸口袋、翻包包,闹出好一阵窸窸窣窣的大动静,终于找到神秘礼物。
藏在哪里好呢?
沈音之的眼珠转溜,有那么点儿狡诈,故意在后车座翻来覆去的,做假动作迷惑人。实际上小指头悄悄拉开沈琛的口袋,屏息往里头一放,全被周笙看在眼里。
“好了,你可以数五,可以开始找你的礼物了!”
她拍拍手,脸上大写的自信。
而沈琛顺从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掀开毛毯看看,再抬起脚瞧瞧。作出一副完全找不到礼物的模样,似乎还嫌戏不够,尤为装模作样地问:“真有礼物么?”
沈音之不假思索:“当然有啊。”
“在你包里?”
“才没有,礼物就在你旁边!“
沈琛四周看了看,仍是一本正经的坚持:“我觉得没有礼物,你在骗我。”
“明明是你自己找不到,你可太笨了!”
沈音之扑哧一声笑了,得意洋洋的提醒:“别盯着我看了,礼物根本不在我身上,在你自己身上。”
好了,戏该收了。
无意间瞥见前排周笙,一脸复杂如便秘的表情。沈大老板决定适可而止,便低头去摸口袋,做恍然大悟状:“一开始就在这?”
“都说了就在你旁边的嘛,这都找不到。”
沈音之兴致勃勃:“你看,你快点看。这是我好喜欢的礼物,看你喜不喜欢。”
作为一个,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一只脚将将迈离钢铁直男行列的男人。沈琛下意识要说喜欢,不管怎样必须闭着眼睛说喜欢,这是脑海里浮现的标准答案。
然而谁能想到。
他伸手那么一摸,摸出个手机壳。
还是个粉粉嫩嫩闪瞎眼的手机壳。
背面一只朝天鼻的粉红小猪,人模人样穿着衣服,快乐地在草地上蹦哒蹦哒。头上写着i。脚底竟然是:dk?
“……”
究竟什么人受过什么打击,才能设计出这种手机壳?
周笙忍不住咳了咳。
“你不喜欢?”
沈音之大眼睛巴眨巴眨,时刻观察沈琛的表情变化。整一个人秒焉巴,嘴角有悲伤下垂的趋势。
沈琛只犹豫零点零一秒,面不改色、但违心的回出三个字:“很喜欢。”
她半信半疑:“那你为什么不把它套在手机上?”
“……”
直男周笙投来同情的目光。
半直男沈老板云淡风轻:“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想仔细看看。”
简直是满分答案!
“反正送给你了,你慢慢看~”
沈音之万分满意这个回答,不再纠缠他。
反手拿出又一个小猪佩奇限量版手机壳,扬长胳膊,搁到周笙面前晃一晃。
周笙非常上道,完全不带脑子的发出赞美:“好看,非常好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手机壳,很适合你,沈小姐。”
“不对!”
她煞有介事:“你说错了,这个不适合我。”
周笙:?
下秒钟,沈音之欢快地挥舞起手机壳:”它应该适合你,因为这是送给你的,你超级喜欢吧?!”
周笙:??
沈琛:???
难道这不是他才有的特别礼物么??
周笙果断拒绝。
”我不用手机壳,谢谢。”
说出如是冷静而不近人情的言语,以至于沈音之大受打击。掉过头来瞅着沈琛,委屈巴巴的咕哝:“周笙不要我的礼物,他好像嫌我的礼物不好,他不喜欢。”
沈琛刚想顺势说他没眼光,别送给他。
不料沈音之突然叹气,“哎。你都喜欢我的礼物,那我的礼物应该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周笙肯定不喜欢我,所以不管我送什么,他都不会喜欢的。”
长长再叹一口气:“我真是个讨人厌的人,哎!”
周笙:“……”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故意上升啊?!
“周笙,好歹是礼物,你收下。”
沈琛口头这么说,温温和和犹如一个完美和事佬。
但他投过来的深沉眼神,分明在说:你收个试试。
想和我用情侣款手机壳么,周笙?
“……”
周笙不想,打死都不想。
因此分分钟推拒并辩解:”沈小姐,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我只是——”
语气停顿长达五秒,艰难又严肃地憋出借口:“自出生起就对粉红色严重过敏,先天性,跑遍医院治不好。”
“什么是过敏?”沈音之歪头。
他面无表情瞎掰:“如果长时间接触粉红色,血液无法循环。轻则头晕目眩、呕吐,重则停止呼吸。”
“就像二狗子不能碰女孩子?”
她睁圆眼睛:“但是你比他更严重!”
周笙义无反顾地点头:“没错。”
“哦。”沈音之叹息:“你真可怜。”
呼,躲过一关。
尴尬的气氛有所缓和,然而沈音之:从包里翻翻摸摸——
一个手机壳。
两个手机壳。
三个四个手机壳。
八个十个手机壳。
一大堆粉色手机壳堆满后车座。
“看来没办法啦,我买的都是粉红色的。”
她捏住下巴,犹如在外旅游带回特产的人,郑重其事地盘点划分:“这个给刘阿姨,这个给朝雾,这个给二狗子。这个给二狗子的助理,这个给我的助理,还有这个……”
“……”
怎么人人都有。
敢情你这还是批发的礼物??
这他妈的简直——
沈琛看了沉默。
周笙听了也想落泪。
关于为什么大家都有礼物。
沈音之理所当然:“我们大家都那么好,只有你有礼物,她们不是会难过的吗?”
那好,为什么大家的礼物都是手机壳?
她更理直气壮:“我们大家都那么好,只有你的礼物不一样,她们不是会难过的吗?”
“所以你选择让我难过?”
沈琛倏忽垂下眼帘,递出手机壳:“还你。”
他语气好低落。
沈音之一时搞不清楚,他是真的难过了,还是又在吓唬人。
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小心翼翼地安抚:“不要难过嘛,我有别的礼物给你。过几天才给,偷偷的给,只有我们知道。这样大家都不会伤心,好不好?”
沈琛不语。
“哎呀,你是个男人,你不能这样闹脾气的。”
沈音之推推他,又拉拉他的手指,不经意的一个抬头,正对上隔壁的车窗。
那个女人。
白纸脸,血红唇,侧脸棱角起伏,睫毛稀少。
她如木偶人般一点、一点侧过头,露出一双轻佻而阴冷的桃花眼。
她直直看着她,双眼瞪开,眼白大大的翻出。而后提起嘴角两边的弧度,不高,不敌,维持在最最诡异险恶的程度,仿佛小丑狰狞虚假的笑脸。
时间停住了。
又恢复流动。
嗖的一声,那辆车猛蹿出去,连带着那张脸一闪而过。
他们冲过人烟稀少的路口。
而沈音之终于想起这张脸。
“有个奇怪的人。”
她语气压低,表情十分凝重。
偏偏沈琛习惯她大惊小怪的做派,没有特别当回事儿。只以为,她又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细节,便语调随兴地问:“怎么奇怪?”
“很高,很高很高,只比你矮半个头。”
“脸很大个,长的,白的;头发长,黑黑的,油油的。眼睛这样,鼻子长长的,嘴巴扁扁的。”
小傻子的描述能力太弱,估计小学生都不止这个水平。沈琛总结为:个子高,面相硬朗偏中性,因而得出结论:“模特?”
“不是!”
她努力比划着,始终难以引起他们的注意。
她没法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因为她只见过几次。
她没法说出在哪里见过他,因为那是前世的事。
“他不是女的,但他现在打扮成女的!”
周笙加入话题:“异装癖?挺常见的。”
“哎呀,不是不是!都不是!”
小傻子太难了,她郁闷得跳脚。
好不容易想起一个关键性证据,赶紧两只手挤眉弄眼。余下一根小指头,往鼻子嘴巴之间一点,“他这里有个痣!”
那是媒婆痣所在的位置。
并不算常见。
结合之前的描述,足以令两个男人的脸色为之一变。
沈琛喊了声:“周笙。”
周笙当即应了声:“知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车开到人烟稀少的十字路口,一辆载满货物的小货车,直直朝这边撞来。
周笙竭尽所能地转动反向盘,右手在到处摁些什么;
沈琛只是下意识的,将不安乱动、妄想拉开车门滚出去的小家伙,按进怀里。
他护着她,一下子世界灰暗,视觉失去作用。
看不到了。
只剩听觉。
她听到车轮狠狠摩擦地面,尖锐又刺耳。
下个瞬间货车撞上来,无数零件发出扭曲破碎的声音。有刹那的天翻地覆,身体连同大脑受到猛烈的冲击震荡,陷入短暂昏迷。
沈音之最后记住的是味道。
汽油的味道,火的味道,空气里潮湿的灰尘。
以及熟悉的、浓郁的血。
是他的血。
滴答滴答。
“沈琛,沈琛。”
沈音之不停地小声叫,犹如幼鸟围绕在大鸟周围叽叽喳喳那般。她本可以从他怀里、打破玻璃钻出去,但她不停地叫:“沈琛,沈琛,沈琛你醒醒。”
直把嗓子都叫哑了,沈琛的意识被硬生生叫回来。才缓慢抬起单薄的一层眼皮,露出一半漆黑的眼珠。
“你又流血了。”
她仍蜷缩在他的怀里,半仰着头,指尖碰碰他的脸侧。
——那道不知什么划出的口子,狭长凌厉,一路划到耳垂。不但瞧上去狰狞恐怖,而且随意一碰,便沾一手指的鲜红的血。
沈琛耳边嗡嗡的,有些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反用气音问:“你流血?”
“没有,我都没有血。”
沈音之摆摆手脚,确认安好无事。
他眯着眼睛辨唇形,又问:“疼么?”
“不疼。”
她回答完,很困惑地皱巴起眉毛,“是你一直在流血,你在疼。不是我,你别老是问我。”
“没事。”
沈琛满不在乎地动了动手,还能动,便往四处摸索。
不小心碰到点破玻璃渣,从座位缝隙里硬生生拉出一张毯子。他用着力气抖了两抖,然后再扯回来,动作轻缓地将她裹住,尤其整个脑袋瓜子都蒙住。
“把脸遮住。”
他说:“待会儿会有很多人,别让他们看到你的脸。”
“为什么?”
小傻子的好奇从不分该不该,不顾场合。她摇晃着脑袋,露出两只迷糊的眼睛:“为什么不让他们看?为什么很多人来?我可以直接爬出去,可以带你去医院。”
她语速太快,嫣红的唇张张合合,沈琛看不真切了。
“别让他们看到,别动。”他只是竭尽全力地重复了一遍,盖住她,沙沙地吐出两个字:“听话。”
“可是你还在流血呀。”
“乖。”
又一个字。
好小声,她从来没听过他这么小声的说话。
这样沉,好像绑着一个大石头跌落山谷。
沈音之抿了抿唇,模糊瞧见他的眼皮,起起落落如飞鸟的翅膀,终是寂静落下。
玻璃球儿似的漂亮眼珠不见了。
一根根睫毛静静伏着,铺下浅淡的影。
血还在流。
她用袖子去堵,沾到伤痕,他似乎有所皱眉。
她有点怕。
惶惑地收回手,傻乎乎的探头探脑。
瞥到防弹玻璃上一个个圆形的子弹坑,以及四处分裂的纹路,犹如一颗妖异生长的大树。
熊熊火光在外面烧,原来是那辆小货车在烧。
现在周遭还没有人。
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在观望。
沈音之想起自己以前很坏,点着柴火往耗子洞里丢,就爱看它们吱吱叫着逃窜。
现在她们好像变成老鼠。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觉得周笙和沈琛都比她聪明。他们的主意肯定好,于是她很有自知之明的按兵不动。
眼神转一圈,无所事事。
终究转回沈琛失血泛白的唇上。
她低头擦擦两只手,擦干净,擦热点,又吹吹。
吹吹自己的手。
也吹吹他的伤。
然后小心的、很小心地轻轻按住伤口。
定定看着他的血染红她细密的指纹,好像流速慢了点,又好像没有。
沈音之皱皱鼻子,牙齿用力咬住舌尖。破开一点皮肉,感到一股血腥味儿迅速涌出来。
她凑上去亲他。
没头没脑地亲,撬开牙关乱伸舌头,像一只莽撞冒失的小动物。她不是在亲他,而是本能地救他。
总觉得他的血流失太多。
总觉得她的血分他一点,他就能慢点冰冷。
沈音之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认认真真亲好久,她舔舔嘴唇,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脸边。乖乖的,产生一种安静而温柔的亲密感。
“不要再流血啦。”
反复喃喃着:“沈琛别流血啦。”
这回没人应她。
连星星月亮都消失不见,天下起了阴寒的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