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我知道得迟了,李靖非但用我的密法大肆刑求,更公然声称是承我密意。哼,李靖这废物,墙头草,两边讨好,偏又被人利用得如此恰到好处!”
杨戬不语,凝神细想,老君又道:“他第一日,当着地府人等,宣扬是我授受密法,老道便知事有蹊跷。此后处处留心,分派人手加紧追查,到底是追出了其中隐情。杨戬,玉帝不放心于你,想求个一劳永逸,更要你死在我的密法之下,好为将来挑唆你母瑶姬仙子与老道我对立,留下一着可用之棋……”
杨戬的元神不易觉察地波动了一下,随即被强行稳定下来,点头淡淡地道:“这话倒也有理,我虽然不肖之至,但若真死在你道祖的手上,却难免让家母与你略生芥怨。”忽问道,“新天条出世后家母被释之快,当真匪夷所思。老君,是不是王母刚受伤下凡,你便按捺不住,马上就动手封印了她?”
老君一愣,道:“王母?不错,她才下凡,便被我彻底封印。待玉帝发觉,将她带回瑶池时,已成为一介无知无识的真正死物。”
杨戬又问道:“王母这般下场,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出。但玉帝是如何自处的?王母出事之后,他第一步,便是马上开释家母吧?”老君更是一愣,说道:“不错,他刻意讨好你母,以致于兄友妹恭,几乎成了三界亲情友爱的典范。不过,那死物惯于隐身幕后,此举并不足奇,无非想重扶植一个信得过的台前人物罢了。”
杨戬突然轻叹道:“玉帝如何待家母并非重点,要点在于匆匆封印王母,并不是你没有耐心等候,只不过想趁着新天条出世余波未了,玉帝看出了事情另有隐情,正怀疑我这前司法天神之时,有意地将玉帝的怀疑坐实,让他以为王母之事,也也是我重伤前的安排。否则我的伤势并非作伪,天廷何以会关注至今,凡此种种,看来全是拜你此举所赐了。”
此言一出,老君面色顿时大变,道喝:“你……”退后一步,猛提起法力全神戒备,见杨戬并无动手之意,才又说道,“老道确有此意又如何?反正你演的一手好戏,各方留神细察,直到你动用神目前,竟是谁也未曾发现你的实情……”
他当时确有此意,被道破的本能震惊过后,冷哼一声,心中却突然有了几分惜才之意,不禁正色劝道:“唯因如此,杨戬,你该知道,玉帝既羁你入狱,就决不会再放过你,而老道这趟来,也全是好意。须知纵然元神已成,身体生机一旦断绝,短时间内无法塑形夺舍,仍是只有魂飞魄散而已……”
杨戬摇了摇头,说道,“你现在的打算,无非两点。一则你以为我尚有隐密未向人言,携我魂魄归去,便不难暗动手脚探清一切。而此后,纵会为我塑形重生,但傀儡虫那样的妙物,却也必然要派些用武之地。当然,自封神初见时,道祖你便对我杨戬有着几分爱惜之心,这一层用心中,多少也有着借机行险,好招揽我投效兜率之意,对也不对?”
老君冷冷地道:“但正如你自己所说,老道是惜才之人,为了让你全心投效于我,加一些小小的禁制,想来也不算是什么卑鄙手段罢?”
杨戬又道:“二则,玉帝利用密法预留一步棋,而若你若能留下我一条命,不也等于留了一张极有用的底牌?真正万不得已时,便正好捅开一切,将真相告之我母和三妹一家,好利用他们成为你对抗玉帝的利器。鹬蚌相争,无论鹿死谁手,道祖你都正好来个渔翁得利。这一层意思,又对也不对?”
老君干笑道:“连老道这点私心也猜了出来?杨戬,老道终还是低估了你。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既已猜出,就必然知道,哪怕饮鸠止渴,也算你最后的一线生机。何以竟当面点破,而不是与我虚与委蛇?难不成,你竟存了几分幻想,不信那死物对你起了杀心?”
杨戬目光深沉,只盯着老君不语,老君被他看得颇有几分不自在,皱眉道:“老道线报周详,断不会有出错之理。而老道的推断,也已再三斟酌,面面俱到,莫非你仍有异议不成?”杨戬淡然道:“周详自然是周详,但若所有线报,俱是刻意让你知道的,那又该如何推断呢?”
老君脸色突然大变,杨戬森然道:“我口不能言,元神虽得重铸,三界中却无人知晓。玉帝存心杀我,不必待到今日,肯待到今日,就不必大费周章,唯恐杀我之心不够明昭于人。至于离间你与家母一说,看似有理,实则更是荒诞绝伦。玉帝果真为了离间,何以要下密旨?李靖素来与我不和,便无密旨,也断然不会饶了我的性命——”
老君目光凝住,沉声道:“难怪无论幻相如何行刑,你都依然能留住一条命在!”
杨戬冷冷地道:“无论道术如何高明,魂魄被抽离的躯体,与真正生机断绝的死亡,总会有些微的不同。所以,这黑水狱对你而言,只能是暗藏杀机的鱼饵,唯有从此不闻不问才最是高明。道祖,你若能想通此层,当可知我先前说你行径不智之至,算来绝非危言耸听了吧?”
这一层层剥茧抽丝秀的分析,和两人句句皆有深意的对话,只听得镜里镜外一片死寂,压抑得众人都几乎喘不过气来。镜外的龙八突然想起,有些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脱口道:“但真君要说破这些做什么?老君又没安什么好心,让他中计,和玉帝公然破脸,两败俱伤岂不是好?总不成……总不成真君还对老君有着几分不忍?”
哪吒惨然道:“公然破脸又如何?杨戬大哥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将生杀权柄全交到老君手里?魂魄被吸入定魂鼎里,便意味着他辛苦练回的元神,再无半分用武之地。就算老君不动手脚,与独臂人的那一战……我猜杨戬大哥,定是打了约战之期前,便用元神遁离地府的主意,他又怎肯在这节骨眼上行险,将一切都委之人手?”
呆坐在一边的龙四,突然痛哭出声,叫道:“此时不肯行险,可那一战……那一战又何尝不是行险!为什么他不去求老君帮忙……我不要他再做什么了,出阵之时,我宁愿……宁愿他只是一缕魂魄,在鼎中安然无恙,也不愿……也不愿……也不愿……”
也不愿什么,没有说出,也不忍说出。她只茫然地抬起头,去看向灭神阵的顶部。宝莲灯正逆转着阵法,光华透过层层黑幕,依然清晰可见。但除了这灯之外,什么也见不到,就象有的事情一样,自得知之时起,便让人什么也不敢去想……
沉香在镜内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灭神阵的事,他甚至也如龙四一般,想哭着请舅舅向老君求援,求舅舅此时点头应允,入了定魂鼎中随老君离去。这样的话,哪怕这众人出阵之后,要付出无比的代价,甚至要助老君公然对付那可怕的死物,但起码,还会有一丝希望,微弱却不会熄灭的希望……
但他的心中比冰还要寒冰,只因他明知,这一条路,是舅舅决不会走的。舅舅说老君策求万全是自铸心锁,但舅舅自己呢?所有的算计,又何尝不是竭力求得周全,生恐失去一分的掌控……所不同的,只是老君为己,而舅舅却是为了伤自己至深的这一群人。
灭神阵外,舅舅的元神,真的在与那独臂人生死相搏吗?但对舅舅来说,唯有这一步险着,才是他最有把握掌控住事态发展,也最有把握确保这众人安全的一条路。只因这灭神阵若让老君得知,只不过让老君增了一枚意外的筹码,从中渔利或有可能,火中取栗救人,却只能是痴人说梦。而且,老君既已担心外婆与玉帝走得太近,握住了这样的一枚筹码,会派上什么用场,会增什么未知的变数,根本是不堪设想。
但镜中的杨戬,不会知道身边的这一切,他只沉声向老君续道:“从来枰棋对弈,胜负各占其半,玉帝在为你备下囚笼的同时,实际也是送你一个洗脱自己的良机。只须做到毫无异动,事态便自会渐渐平息,化解去玉帝雷霆打压的决心。他不同于王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破坏平衡,更不愿在台前去应对一切……”
老君目光闪烁,大袖拂处,将悬在空中的定魂鼎摄回,说道:“老道承你这一次人情,但既坦然地说破玄机,你不可能全无其他的打算。杨戬,不用兜圈子了,是不是想和老道再交易一次?”
杨戬微微一笑,突拱手一揖,道:“你想知道的,杨戬其实一无所知,所以交易是谈不上了,姓杨的有心无力。不过,你已势成骑虎,就算第一次未露出破绽,却难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老君,台前的风险终究是太大,你何不也萧规曹随一番,学一学玉帝多年来的自处之道?”
老君心思敏捷,当即明白,冷笑道:“你要我设法引沉香上天供职?而且,不消说,你为他选定的,便是你的故职,权倾三界的司法之位了?”杨戬坦然点头,道:“此事的确是我一片私心,毕竟那孩子,算是我在三界中最后的一点传承。但以他和三妹对老君你的言听计从,却也是你幕后联手操纵的最好人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不比李靖要好用上许多?”
老君皱起眉,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仔细推敲。杨戬的神情却极安然,似已笃定这建议必然会被接受。三圣母不自主地去看儿子,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又看向二哥,心痛中有着几分不解,不知二哥存了什么用意,竟要将外甥推进这复杂的权力争斗中去。
沉香微垂下头,不让镜外众人看到自己情绪上的一霎间波动。老君性格自有缺陷,但却决非狂妄自大的二流人物,得失进退之间,往往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因小失大,所以舅舅当年,才会费尽心思与他结成同盟,更于现在,坦然说出这个利人也利己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