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还在继续,然而高空上猛烈的风,恶灵的嘶叫,万丈之下横流的沧海,一刹那仿佛都停止了声音。在短短的刹那里,时间仿佛从此凝固。
金色的巨鸟在微微的颤抖,仿佛也在同一时间陷入了不能言语的悲哀颤栗。
慕湮长久而静默地伫立在迦楼罗的机翼上,高空的风吹动她的发丝,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一分分的冰冷下去,重新化为玉石。——短短的瞬间,心潮如涌,她的神智却在迅速的溃散消失——极北的归墟传来了极强的声音,召唤着这个流离于六道外灵魂的归去。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云荒大局尚未真正平定,但她的时间已经耗尽,勉强凝聚起来的灵体已经再无法维持更久——她只能走到这里了……剩下的路,需要其他人来继续。
“白璎,你过来……”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微弱地吩咐另一个弟子,“聚集后土所有的力量,把你……把你的戒指,戴到他的左手上去!”
白璎愕然地看着师父,她脸上的生气在迅速消失,重新变得冰冷僵硬。
“用后土的力量……封印住它。”慕湮轻声对着弟子嘱咐,声音已经断续如游丝,“我的力量不够了……方才设下的五剑连封的禁咒,不足以长久的……长久的,封住魔。”
“是!”白璎明白过来,含泪在师父面前跪下,褪下自己右手上的银色戒指,捧在掌心,默默念起召唤力量的咒术——在白族女王的祝诵声里,后土神戒逐渐焕发出柔白的光芒,那种光仿佛照亮最深的黑夜,开始在她的指间凝聚。巨大的力量开始凝聚,注入了这只小小的指环上,整个戒指忽然光彩夺目!
白璎摊开手,将那枚银白色的戒指轻轻戴上了同门那已经冰冷的双手。仿佛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在推斥着,她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才将那枚带有“护”之力量的戒指套上云焕左手。
后土神戒和破军的左手一接触,就发出了一道耀眼的光华!
仿佛有一阵细微的颤抖,冰火交融,转瞬那个躯体便起了奇特的变化——一层冰蓝色的光笼罩了破军的全身,迅速蔓延开来,仿佛厚厚的冰层。将整个人连着舱室封死在内!
“主人!”潇定定看着这一切,失声惊呼,“主人!”
“你不再有主人,迦楼罗……他已经进入永久的长眠。”慕湮的声音飘忽如风,轻声嘱咐,“这一生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自由了。”
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慕湮的声音已经轻微不可闻。
轮回之门再度打开,生死枯荣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将勉强凝聚起来的魂魄向着四面八方拉扯开来,再不能抗拒——在意识消散的一瞬,她回眸看了一眼两位弟子,眼里露出了悲悯温柔的光:“我必须走了。你们要好好的、好好的……”
一语未毕,慕湮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
那一瞬,仿佛有一种极其洁白纯净的光华从她的身体里四射而出,魂魄被再度消解,向着北方九嶷黄泉之路飞去,重新进入了下一个轮回。慕湮的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向四方拉扯,转瞬化为无数碎片,飞向了六合八荒,洒落黑暗一片的大地。
天空里有长风从极北吹来,回荡在九天上空,带走了那莲花一样的洁净灵魂。
归墟之浪的声音响彻了天地。
“不,不!”迦楼罗却忽然发出了一阵颤栗,仿佛有什么由内而外的碎裂。一直安宁驯服的巨大机械,忽然发出了难以控制的暴躁震动——
“不许带走我的主人!”
金色的光芒忽然大盛,仿佛疾风呼啸,一道银色白光从金座上闪电袭来,转瞬将云焕带走——在下一个瞬间,破军已经重新出现在与潇背对的金座上。
“不许……不许带走他。谁都不许带走他!”潇的声音哽咽,有泪水从紧闭的眼角不断落下,“我不会再有新的主人……我会一直守着他,不让任何人再带走他。”
“你们、你们这些人,都给我滚出去!”
巨大的金光从迦楼罗里释放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绝望和狂怒,仿佛要把周围一切都化为齑粉。白璎一惊之下,立刻拔出光剑斜挥,格挡了迦楼罗发出的攻击,朝外掠出——然而,潇似乎也只是仅想把她逼退,那种骇人的攻击力在他们离开迦楼罗十丈之后便迅速消解。
白璎在风里急速下坠,一直到龙神在半空里横过身来,一摆尾将她接住。
“还好么?”身后忽然有声音开口。回过头,她看到了真岚关切的脸——刚刚杀退了无数鸟灵和征天军团的皇太子满身是血,杀戮的气息笼罩了双眼,短短刹那,那个太阳一样洁白耀眼的男子恍然如杀神。
九天里如今空空荡荡,半空里的鸟灵都已经消失,只有漫天的黑色羽毛纷飞狂舞,连那些征天军团都仿佛蒸发般的消失在夜色。
“破军呢?”真岚神色凝重地凝望天空,有按剑而上的打算。
“死了。”白璎轻声,转瞬又摇头,“不,是被封印了——和魔一起被封印了。”
真岚一怔,长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辛苦你了。”
“不,是我师父她封印了破军。”白璎喃喃,抬头看着头顶漆黑的天际,眼里似有泪水,“不……不。应该说,是她和破军一起,封印了破坏神。”
真岚愣了一下,摇头:“我被你绕胡涂了。”
“反正,魔的力量已经被封印住了,如此而已。一切都结束了。”白璎举起了右手,给真岚看自己的无名指,“我用后土的力量,将魔连着破军的身躯一并封住——神魔双双同归寂灭,从此云荒将再度进入平安的时代。”
真岚看着她空空荡荡的无名指,眼神却是不易觉察的一动。
“那些鸟灵呢?”白璎转头问。
“杀了。”真岚手提辟天长剑,俯视着下界,眼里光芒四射,皇天神戒在手上奕奕生辉——浮云在他身侧掠过,那一瞬,满身鲜血提剑站在龙背上的男子没有平日的嬉笑表情,神情凛冽,有不可触犯的威严逼人而来。
她忽然觉得不敢和他对视,低声:“那……沧流人呢?”
“镇野军团在洪水中伤亡惨重,因为一直得不到破军的指令,所以季航少将擅自做出决定,将剩下的部队撤退回了伽蓝帝都。”龙神发出长吟,叹息着回答,“毕竟看到自己的父母亲人被困孤城,军心怎能不动摇啊……”
诸人在高空之上回望下界云荒,黑色的大地上一片狼藉惨象。
扫荡一切的巨浪虽然已经开始退去,却露出遍地摧残破坏殆尽的景象——云荒大地上,海浪过处屋舍倒塌,良田毁坏,牲畜死亡,已经不见活人的迹象……那些尤自在滔滔洪水中摇晃的危房里,已经可以看到尸首浮出。
脚下的云荒已经面目全非,不啻是百年不遇的一场大难。
就在两人微一错愕之间,迦楼罗瞬忽移动,已经朝着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遁去!不等他们决定是否要继续追赶,龙神吐出一声呼啸,却已经闪电般的摆尾冲向了脚下大地,张开了巨口,只是一吸,那些大地上四处横流的水便化为巨大的水柱,倒吸而入。
“先救人!”龙神咆哮,在洪水之中展现了它作为海之神袛的力量,将这狼藉一片的大地重新收拾出新的局面,尽力地挽回因为海皇而造成的灾难。
“也是,”真岚叹息,放下了剑,“在这个时候,还有比追穷寇更重要的事。”
空桑的皇太子和太子妃随着龙神急速飞掠,回到了洪流滔天的云荒,携手并肩用术法筑起一道道堤坝、阻止那些水流继续四处肆虐,同时也挥剑砍开一道道深深的沟渠,让那些积蓄在大陆上无法及时回到大海的水流入镜湖。
他们乘着飞龙纵横水上,看到大地上的人们也在极力对抗着这一天灾。
帕孟高原上的盗宝者,和空寂之山上的驻军都积极出动,在洪水里救助附近的百姓——那一刻,盗宝者、沧流军人、牧民,这些原本势同水火的人们在灾难面前却显示出了奇特的协调性,在这一前所未有的大难面前守望相助。
“音格尔如此,也不算奇怪,他本性善良。”真岚忍不住喃喃,“但是飞廉少将如此,实在令我吃惊,看来之前碧和湘都没有说错——沧流人里能出云焕这样的魔,竟也有飞廉这样的君子。唉……苏摩做事一贯狠绝。对了,他人呢?”
忽然,他顿住了声音。自从驱赶着七海扑向云荒后,风浪里就再也没看到过海皇的身影。然而,听得他这般询问,白璎身子一晃,脸色却霍然苍白下去。真岚连忙腾出一只手挽住妻子的腰,看到这般情状心里已知不对,却不知从何问起,只觉的忐忑不安。
“苏摩他……”他低声,“到底怎么了?”
“海皇归天了!”龙神霍然一声长啸,声音低沉如滚滚雷霆,“海皇为海国竭尽全力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如今已经回归于天上了!”
龙的声音响彻天地,仿佛也在向整个天下宣布着这个消息。滚滚洪流里的鲛人们尚不知这个噩耗,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个个顿住了手,仰望着黑色夜空里的盘旋的神袛,露出了震惊不敢相信的神色。只有亲眼目睹了一切的炎汐和西京在龙的长吟里缓缓俯身,对着遥远南方碧落海,深深行礼。
“什么?!”真岚失声惊呼,不可思议地看着脚下的滚滚洪流。
——苏摩……死了?那个阴郁桀骜的傀儡师,那个我行我素的王者,居然已经死了?怎么可能!
那个冷酷而骄傲的家伙,从来都激烈地拒绝着被强加到身上的王者身份,从来都不肯承认和接受王者的责任,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却抛开族人孤身远赴海外……这样的一个人,却居然以这样的方式、走出了人生最后一步?
或者说,早在很久以前,在踏上神庙和神魔对决的那一天开始,他心里早就有了这样一个打算?那个沉默阴郁、从来不肯和任何人商量的傀儡师啊……是不是从一开始便已经精心筹划,要踏上今日这一条不归路?
“是的,他死了。”白璎轻声,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喃喃,“在这里……化成了雾。”
她的脸色苍白而恍惚,隐约间竟然有某种末日到来的气息——靠着连番血战才支持到如今的心神陡然溃散,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剧烈伤痛,一口血便从口里直喷出来。
“白璎,白璎!”真岚急急护住她的心脉,她却对自己满身的血迹毫无知觉,只是伸出手,反复的轻声喃喃——
“是的,他死了。”
“就在这里,化成了雾……化成了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