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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有为之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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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有上谷寇谦之,隐学嵩岳少室,精炼教法,掬知人鬼之情,文身宣理,行合自然......并教生民,佐国扶命,勤理道法,断发黄赤。以诸官祭酒之官,校人治箓符契,取人金银财帛,众杂功跪,愿尽皆断禁,一从吾乐章诵诚新法,其伪诈经法科,勿复承用......愚人狂诈无端,人人欲作不臣,聚集埔逃罪逆之人,及以奴仆隶皂之间......我身宁可入此下俗臭肉奴狗魍魉之中,作此恶逆者哉?——寇谦之:《老君音诵诫经》

——

“下俗!臭肉!奴狗!魍魉!妖贼!叛逆!戎狄兽心!”

与康朱皮手下的农夫分别后,回去路上的陈非气得不行,但他一路骂,却没有高声骂,因为他感到深深的危险感。

分田于贫民,再五十户合为一社,百户合为一大社,名唤“义舍”、“公社”,一社之人,虽各家有地,但同耕同食,共用耕牛等大农具,此井田制之复兴乎?陈非可不会如此认为。

此必康朱皮生聚民力之诡计!

共餐制,男女同席同室吃饭,悖逆人伦;饭前祷祝,一无三纲一纪,二无遵奉朝廷之语,而以黔首群氓为尊,鼓吹凡夫俗子亦可成圣,大为荒谬!

那康朱皮更立民兵,修坞寨,演战阵,聚兵甲,收铁器、粮食、布匹等军国之资,此凡种种之行,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更有那所谓元光道!真是......

“陈郎君,你觉得那元光道如何?刚才若不是你非要走,我倒想去那朱皮坞再一探究竟,不去钻山洞,哪里打得到冬天的熊?”

皮初刚才沉默不语,因为他也在咀嚼今天收获的新情报,亲眼所见与从反感康朱皮的豪强那里打听得来的情报,区别不仅巨大,而且新奇,对皮初的旧世界观产生了强烈的冲突。此时此刻,他就想多问问陈非的意见,毕竟后者肚中还是有些墨水书卷的。

例如那元光道就与皮初所见的诸多鬼道大为不同,那叫成秋的年轻人,就兴致勃勃地反过来拉拢他们,开口便说商贾之人虽受歧视,但在元光道的体系中就不一样了,康朱皮并不认为商贾应该受歧视。

“康帅讲过,若无有商贾走贩互通有无,则百姓种树、养畜、织布之副业难以为继;他从并州带来的粮秣,也是购自四方,借助商贾之道,才能救上谷百姓;汉丞相诸葛孔明北伐的军资,也有许多来自于蜀地的织锦贩卖;至于诸豪右发家致富,有几家不是靠垄断本地特产,灾年倒卖粮食的商贾之行?这证明商贾之道亦是合乎元光道的一种,只不过如何践行,就要看具体情形如何,依时而动才行。二位郎君如若不嫌弃,可以去鸡鸣山坞壁,那儿有大巫讲授,比我说得更清楚。”

当时陈非就问,既然商贾如此有用,为何朝廷要抑商重农,你家康帅有答案么?

提出这个问题,陈非当然有答案,只是想刁难下,看看成秋一个无根基的百姓,能如何质疑朝廷的决策,怕不是吓都吓住了?再准备借此为契机,揭穿康朱皮色厉内荏的面目。

没想到成秋立刻说,当初康帅就汉丞相诸葛亮北伐的“蜀锦资军”而谈论商贾之用的时候,就有好儒的都养问过类似的问题,他至今还记得康朱皮的解答:

商贾最大的弊端不在于“互通有无”,而是“不事生产”,当世之商贾,大多把甲地便宜的货卖到价贵的乙地,天地之间的财物实际没有增加,对国家的生产不利,此一弊;百姓热衷于赚快钱,不事农耕手工,此二弊;百姓四处流动,朝廷难以管理,此三弊......

还有几个原因,成秋说记不清了,得回去再问问,然后便提到康朱皮的总结:“商贾非天生所贱,商非天生末,农非天生本,是朝廷要他们贱,以便维持国家统治秩序,仅此而已。问题来了,如果商贾与农夫、工伎相联,既事生产,又贩货以通有无,那又该如何呢?”

陈非对这套妖论一时无从下手,更不能撕下商贾的伪装,只得抛下几句怪话,不仅不再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连去一趟被他定为“妖窟”的朱皮坞都没了兴趣,只想快点离开这处处怪异的是非之地。

“元光道?问我此道如何?邪道!左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康妖贼分明是要悖逆先圣之言,还说什么道有千万,百姓当格物穷理以致知,便可成圣贤,妖孽!妖孽!岂有此理!”

陈非愤恨不平,皮初则没学过儒家经典,听不太懂陈非引经据典,只得问:“啥,陈参军,啥叫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简单!民,冥也,其见人道远。由,从也。言王者设教,务使人从之。若皆知其本末,则愚者或轻而不行。”

陈非在气头上,不顾皮初压根听不懂,还自顾自地引用晋世流行的前汉大儒郑玄注经,以及高士何晏的注解来“解答”:“或可作这一解!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

能知。”

翻译过来,就是老百姓都是愚民群氓,乌合之众,同样一件事物的道理摆在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百姓黔首则什么见不到,只能无意识地跟着做,这是天性使然,非人力私智所能改变。王者便要基于百姓的这种懵懂无知的本性,让他们根据仁德圣贤的设计而乖乖行动,以此才能巩固统治,达成大治。如果让愚民们懂礼晓义前就知道事物的本末,他们就会生轻视之心,然后肆意妄为,稳定秩序便荡然无存了。

“倘使群氓群蚜有智而妄行,必轻王者之教,则天地反覆,君臣相攻,父子互仇,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社稷亡矣!”

大发一番牢骚后,望着陷入沉思的皮初,陈非又骂了几句康朱皮,说他图谋甚大,绝不能再留性命,须即刻奔赴郡治找王太守,尽叙详情,速速调集郡县守兵,否则让康胡儿再为所欲为,传播他的歪理邪说,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皮初还想再研究一二,康胡儿未免过于奇怪了,闻所未闻,正需要认真了解,陈参军怎么能就现在去剿了呢?更何况这不把之前分化百姓的计划全打乱了?

停一停啊,陈参军,你不能扔下计划不管啊!

陈非却再也不肯让步,在他看来,康朱皮的坞寨已如妖怪之会,康朱皮的部下已如猛虎之集,多留一日,就是多一日的祸害,哪还能徐徐图之!就算郡兵调动还需时日,也不必再等了,不是还有上谷张氏和乌桓人的私兵部曲投诚么,他们不是想靠功劳往上爬么,我给!有他们在,足够了!

鸡鸣山渐渐远去,萧条的沮阳县映入陈非的视线,城门外就设了粥铺,一大群“百姓”正乱糟糟地挤在粥铺前,拿着破碗,呼天抢地,互相推搡,骂骂咧咧,乱得不成样子。

十几个县卒努力维持秩序,可哪制止得过来?那些抢粥的人,多是浮萌、游侠之人,各自都带着刀剑棍棒,本就好勇斗狠,此时更是互不相让,不少人更是和县官吏沾亲带故,不是侯家爱奴的兄弟,就是功曹亲弟的朋友,叫嚷之间各自争先,为了几口稀粥,不惜要大打出手。

有几个住在城根窝棚区的饥民,多是城中的工伎、商贾之人及其亲属,饥荒之年他们没什么生意,本就饿,此时听说分粥,也出来混个肚饱,可哪里抢得过浮萌们?有几个浮萌早被前人挤到后面,更是心烦意乱,此刻拔出棍棒便打:

“挤什么挤,饿杀你们得了!”

直揍得那些工商抱头痛叫,妇孺被挤倒踩倒,在地上悲呼,局面更是乱作一团,连釜都打翻了一个,粥撒了一地,更有百姓去装拾,还有人抢不到粥还挨打,口中辱骂不停,以至于搬出康朱皮来压人:

“抢什么抢,噎死你们几个贼啊!”

“一群臭肉,我大兄说,鸡鸣山康胡儿那发粮食从来不抢,你们连杂胡都不如!”

“再闹,阿爷我投康神仙去,不稀罕你们这几碗稀粥,我还不伺候了。”

陈非事情来龙去脉看得明,听得清,此刻大为光火——分粥都分成这样,还怎么收拢人心,官府还有啥颜面?

当即他驱马闯开人群,无论是浮萌还是百姓都没料到居然还有人敢骑马往里冲,惊慌间让开一条通路,搞得大门处鸡飞狗跳,喊声连天。

陈非阴着脸挤到前面一看,那粥清汤寡水,稀稀拉拉地撒了一地,满满一大釜黍粥怕不是没有半斗粮,里面还有砂子石头草根之类的玩意。

“何人负责分粥,且与我滚出来!”

陈非愤怒地大吼,县卒们早就要么跑路去喊官长,要么散到一旁看戏,只有几个被挤倒拱翻的浮萌游侠,此时大为恼怒,冲过来要扯陈非说理。

“你是哪里来的牧猪奴?没看你阿翁在喝粥么?”

“碗都翻了,你赔得起么,穷杀的鬼,还骑马,挺有侠气么,在你阿翁面前显摆什么?”

纷闹间,一个衣服花哨,戴着胡帽的游侠,手持一柄宝剑,大摇大摆地走到衣着朴素的陈非旁边,剑尖与眼神一起上挑,语气充满了不恭与挑衅:

“你阿翁是侯主簿表弟的二叔,你算个什么狗奴儿?也敢抢到你阿翁的前面,还不下马给阿翁磕……啊!”

陈非二话不说,挥剑直劈,把郡主簿侯儒的远房亲戚眼珠子都劈飞了。

血光与尖叫声中,陈非持剑立马,于城门之下大吼道:

“我乃都督幽州诸军事、护乌桓校尉府参军,颖川陈非陈仲异是也!谁负责分百姓如此稀粥,又不闻不问?是谁如此肆意妄为!限一刻之内来见我自首,否则定斩不赦!”

城门处的混乱迅速平息了——陈非与皮初的部下驱散了浮萌和游侠,主簿侯儒带着武吏县卒赶到后,就望见了气得满脸发白,杀气腾腾的陈非,还有躺在那的远房亲戚。

“侯主簿,我听说这分粥一事,都是你在负责?”

陈非的语气如冷封三月的寒冰,让侯儒脸色陡变,没等他

回答,陈非就一指县城里面,淡淡地说道:

“带我去见王太守。”

在官署里,陈非要求与王太守在后院靖室进行密谈,由于他下定了决心办事,警惕性倒是由此大为提高了,终于不再大嚷大叫,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计划,而是担心隔墙有耳,既然县吏种地时能唱康朱皮教的歪歌,又如何不能把陈非所说所做吐露给康朱皮呢?

只是这王太守着实昏庸可恶,陈非好说歹说,太守都否认康朱皮与寇肃之是所谓图谋不轨,蓄谋已久的妖贼,更别谈出动郡兵剿灭朱皮坞了。

至于陈非严惩克扣给百姓赈济粮的主簿侯儒的要求,更是被王太守用各种方法努力拒绝,还请他们“勿伤和气”,“定是下面疍吏擅作主张”,总之侯儒无罪,不应罚。

到了后面,王太守涵养也没那么好,见陈非纠缠不停,不是要他出兵灭贼就是要他严惩属下,总之就是不肯和他好好同流合污,便来了脾气,怒斥陈非不好好搞涿鹿仓的案子,非要跑到上谷来,说是监督春耕力田,实际上却与乌桓王侯眉来眼去,私自参与豪强之争,弄得大局不稳,上谷百姓受难,是何居心!

陈非听得几欲炸裂,好几次都要抄起几案上的砚台,给庸官当场开瓢。

但他还是忍住了,不仅忍住了,还咬紧牙关,破天荒地以高门世家子身份给个次等士族道了歉,顿觉自己有些过火的王太守立刻换了副嘴脸,再次与陈非嘻嘻哈哈,装作没事人一样,还约定几日后大办宴席,以太守和护乌桓校尉府的名义,调解上谷汉胡豪右之间的矛盾,以消弭灾祸,确保太平!

从靖室出来后,在外面等了许久,不知道陈非会把事情搞成啥样的皮初,忐忑不安地问道:

“陈参军,太守怎么说?”

“批准行动了。”

——

桓,灵之世,士大夫而欲有为,不能也。君必不可匡者也;朝廷之法纪,必不可正者也;郡县之贪虐,必不可问者也。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其次则驱芟盗贼于中原;名以振,功以不可掩,人情以归往,闇主权阉抑资之以安居而肆志。故虽或忌之,或谮之,而终不能陷之于重辟。于是天下知唯此为功名之径而祸之所及者鲜也,士大夫乐习之,凡民亦竞尚之,于是而盗日起,兵日兴,究且瓜分鼎峙,以成乎袁、曹、孙、刘之世。故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

——王夫之:《读通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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