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棵树,小椿修炼的速度远不及会跑会动的飞禽走兽。
她虽有三千树龄,但其中两千五百年都只能伫于原地,日复一日,蜗行牛步地聚积灵气。在此生漫长无期的岁月里,她只认识白玉京,身旁没有前辈、师长指教,对许多东西一知半解可太正常了。
甚至还不如那些长居俗尘中的凡人。
没能紧跟万千妖怪的步伐。
生而为树,她很抱歉。
小椿兀自品了品他方才的一番话,若有所思地念着:
“那……天雷要灭妖魔,仅管灭就好啦,大不了我站远……”
她尚未说完,嬴舟视线里便有极亮的一道光稍纵即逝,他猝然提声:
“小!——”
“心”字还在半途中,小椿就感觉自己倏忽离开了原处,被人以迅雷之势搂住腰和腿弯,“噌”地一跃而起。
几乎是在同时,惊雷声势浩大地笔直砸落,正劈在她此前待过的位置,两人合抱之粗的树干应声截断。
断面之锋利,堪比刑天巨斧。
小椿震惊地趴在嬴舟怀里,从他肩膀伸出头来,“这、这天雷为什么是乱劈的!”
“它难道不是精准打击吗?!”
“不然你以为呢?”
嬴舟边跑边道,“‘天’哪会这么好心。”
她没曾想上面惩奸除恶的手段竟如此简单粗暴:“要是一不留神,劈死了其他无辜的人和妖兽,怎么办?”
看这阵仗,将整座山夷为平地也不无可能啊。
“那就劈死了。”他随口回答,“‘天’从不和人讲道理。”
离开了雄狮附近,他飞快放下小椿,改为拉住她的手腕,仍旧不停歇地往前狂奔。
嬴舟的脚力超乎寻常地快,她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是一路拖死狗一样拽着走的。
“等、等等……要去哪里?”
她问,“这天雷无脑横扫的范围能有多大?”
少年飞快思索,“大概就这座山吧。”
小椿:“……”
好的,完蛋。
“没关系。”
见她沉默,嬴舟宽慰道,“只要能跑出去,就没事了。”
小椿跟在他身后,顶着漫山怒吼的雷鸣,大声道:“可我跑不出去啊。”
“什么?”他没听清。
“我说。”她扯着嗓子,嘴边拢起一只手,“我跑不出去!”
嬴舟不明所以地回头:“为什么?”
“我是树!”小椿同他解释,“白栎树!”
“树精就算修成人形,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原身太远,我最远能去的,就只有山脚了。”
他闻之,眉眼间的沉着有些微打开,显然愣了一愣,“如果出山会如何?”
“会凭空消失。”她飘飞的语气忽的沉淀下来,“然后又回到本体树前。”
嬴舟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
他没遇见过草木修成的精怪,身边的这人算是第一个,全然不知原来土生水长的植物竟有如此限制。
难怪世间的花妖树精那样少。
小椿抬眸和他对视,看得出来对方似乎是在打量自己。
唉,可以理解。
毕竟脑子有病修炼成精的花木到底是少数……
突然,头顶正上方一道紫电蓄势待发,她神情蓦地一凛:
“闭眼睛!”
嬴舟向来是反应比思绪更快,指令刚入耳,双目已然照做了。
近乎能够撕破天地的巨响清清楚楚地将他包围,天雷距离自己的身体之近,恐怕不会超过两寸。
骨肉毫发无损。
当他再睁眼时,小椿的半边脸颊清脆地“啪啦”一声,蹦出了一道裂纹。
他愕然:“你……”
而对面的少女表情一改前态,无端凝重且认真起来,正色道:“天雷落得太密集,白於山这么大,你一时半刻出不去的。”
“如果被砸到,就是死路一条。”
嬴舟:“但是……”
“没时间但是了。”她反手拽住他,“只有白栎树附近的防护最强盛,是我妖力的本源,那里还能勉强挡上一阵——快走!”
于是,两人在原地打了个急刹,又掉头开始没命往回跑,画面瞧着莫名有几分诡异的滑稽。
“天”或许终于确定了魔物的所在,落雷的速度逐渐加快,透出几分急躁来。
狂暴后的雄狮被天罚追得满山没头苍蝇般地乱跑,由于魔气缠绕,一两道天雷居然还无法轻易劈开他的真身。
栎树离这危险之物并不算远。
嬴舟手探至后背腰间,眉宇中充斥着犹豫,他着实割舍不下,只觉这趟费尽心力,不忍徒劳而归。
而眼前的小椿仍扯着自己飞奔,他不经意地一抬眸,见她手臂上仿若刀风划过,又深刻地添了一道皲裂的新伤。
踯躅再三,终究咬了咬牙,把妖骨朝山下一扔。
冲那只雄狮道:“送你了!”
后者顶着一头噼里啪啦响的天雷,竟还对此念念不望,手足并用,真就不顾一切地猱身追去。
也就是在下一刻,他被人用力地一甩胳膊,径直往前方一“丢”。
那的确是实打实地“丢”,半分不夸张,嬴舟就地打了个滚,一直撞到树干才停下。
他在扬尘四起的泥草灰抬起头,正看到那个身形瘦小纤细的女孩子两臂斜向上,笔直的撑起掌心,与背后高耸入云的白栎树一并,结成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
屏障之外,是不近人情的天罚奔雷。
暴涨的电流滋滋卷转,落下的力道似乎一次比一次狠厉,像是铁了心要让不自量力的精怪吃点苦头。
电光每闪一回,白栎树上就会清晰的,犹如刀削斧劈般被斩下一节枝干。
壮阔而葳蕤的树枝山崩一样在八方不断坠落。
那些雷电造成的伤势,无比凌厉地反噬在小椿身上。
嬴舟此时再不解也该明白其中深意了。
“你拿自己接天雷?”他支起身道,“你不要命了吗!”
“天罚旨在毁神灭魂,不是普通精怪承受得了的!”
白栎壳是世间最坚硬的罩甲。
她再怎么说,总归是采了三千年的日月灵气,就算不是与天同寿,好歹也是与天的子孙们同寿。
自己修炼了那么久,什么没学会,就学会了皮糙肉厚。
倘若连这点也派不上用场,三千春秋岂不是白活了。
凌空一道巨响落下来。
小椿不自控地单膝跪地,她手臂固执地没动弹。
又在心里道:
呜呜,我也想要命啊。
可她若是一收手,他们俩不是死得更快吗……
倒是想个可以不必接天雷的好办法啊。
嬴舟总感觉在她支起护盾后,天罚愈发落得狠厉了,带着恼羞成怒的意味,仿佛是刻意想将这个反抗之人毙于掌下。
视线里,少女的宽大的衣袍滑落在肩侧,白皙的胳膊上,裂痕支离破碎。
嬴舟忙弓起腰,匍匐在地,他神色变得极其寒冽,肃杀之气尽显。
咬着的犬牙间溢出某种沉郁的,好似闷雷般的低吼。
随即,他整张脸都发生了变化,灰白的毛自四肢蔓延,火一样烧遍四周。
小椿身上的伤越来越密,仿若敲碎了的瓷器,纹路如蛛网,愈渐扩大,再愈渐深邃。
最后连成一线——
巍然肃穆的长空之上,寒光电流蓄势待发,磅礴的雷电带着难以察觉的怒火呼啸而来,如巨龙狂嗥,大口一张,便将整个白栎树淹没于嘴下。
嬴舟忽觉眼前白光大炽。
刹那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天罚说不清是几时结束的。
白於山的这场无妄之劫,是它自天地开辟以来遭受的头一次祸难,令本就没什么生气的山林,在雷霆过后更加荒芜。
大半的参天巨木被拦腰削断,一时头顶的光线倒是亮了不少。
嬴舟抖了抖脸上的灰土,掀开尾巴,用嘴将掩在皮毛内的姑娘叼了出来。
硕大的栎树当中撕裂开了一条口,狰狞地露出其间白森森的皮肉。
庞然巨物如大厦倾覆,那画面无疑是可怖的。
“诶、诶……你怎么样?”
嬴舟褪去原身,伸手揽住她。
小椿的四肢俨然已经支撑不住人形,凸出灰褐斑驳的树皮,五指与发丝渐次化作细碎的根须,由尖端而起,缓慢地开始枯萎。
她目光在自己苍劲滴翠的树干间不住徘徊,内心感慨地喟叹。
风雨蹉跎上千年,做梦也没想到最终的归宿会来得如此仓促。
她还未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妖,亦不曾强大到独当一面。勤勤恳恳地活至成年,老老实实,人畜无害地当妖怪,居然被旁人的天雷劈死了。
难怪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乱雷只打善心人。
我好冤啊。
她心想。
怕是魂魄得在山里游荡上百年才能去投胎的那种。
末了,等眼底悠悠漫起浑浊的白雾,她忽然又觉得。
这遥遥无期,受刑似的年月,就此结束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横竖,来去都只她一个人。
就算今日走了也不会有谁惦记,这么大一座山呢,春去秋来的候鸟会想起她吗?
嬴舟发现她瞳色不对劲,知晓是大限将至,心里蓦地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他们争夺妖骨误入此处,她也不会遭此池鱼之殃,说到底是被他连累的。
他低低道了句“抱歉”,手指拂开小椿眼角洒落的树皮碎屑,好让她能看得更明晰一些。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替你去做的?”
听得这句话,小椿犹自盯着高远的天空,嗓音轻得几乎难以耳闻,无意识地呢喃道:
“我想见白玉京……”
嬴舟一怔,脑中不知所谓的迷茫了半瞬,看她行将闭目,忙连声应道:
“好,好。”
“那……他在什么地方?”
“我要去哪里找他?”
小椿讲出那几个字后其实就已然断了五感,旁边的人被雾气所遮蔽,偌大的视野里仅剩下自己那尊乔木。
正亭亭如盖矣。
白於山最了不起的树精殒命之时,恰逢十月金秋,乃是收获的季节,草木瓜熟蒂落,稻谷万里飘香。
微风过处,满山皆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那棵白栎树也不甘人后,梢头掉下了一粒不怎么起眼的橡果,滴溜滴溜,很快便没入草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