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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走了,你还在_「第三章」 我还欠着他一个答案(1 / 1)

刘靖初的头发有点乱,鬓角微微翘着,脸色蜡黄,嘴唇也有点泛白,就连转身回头的动作都有点慢,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虚弱无力感。这种病态,拉低了他平时一贯的骄横跋扈的气场,反而令他显得温润了一点。

他一看见我,二话没说先冲我嚷嚷:“你什么意思,啊?苗以瑄?不是不在医院吗?这还跟我撒谎?”一开口说话,他就还是那个刘靖初了。

他刚说完,看见我跟姜城远的衣服上都有血,我的脖子还被纱布包着,态度立刻又换了一种:“阿瑄,你怎么了?”

我不答反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刘靖初盯着姜城远,为姜城远刚才的那句质问解释说:“我没有撞她!”他又看着我,“我就知道你在医院,我听出来了,刚才那是五楼大堂的广播,我是想上来找你的。她这样可不关我的事,我可什么都没做!”

姜城远不信说:“你没撞她那你跑什么?”

刘靖初当然知道这个经常被女生评价各方面都优胜于他的人是谁,但他故意轻蔑地问姜城远:“我说,你哪位啊?敢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这时候,有几个人从楼下跑上来了,有医生、护士,还有一个染着黄头发、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男人。男人一看见倒在地上的妇女就大喊说:“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妈?妈你醒醒!”

他们几个人刚才已经听见我们的对话了,其中一个医生问我们:“你们说看见谁撞她了?”

我和刘靖初、姜城远互看了一眼,暂时都没出声。

黄头发的年轻男人“噌”地站起来,抓着刘靖初:“是你吧?我可听清楚了,他们说是你撞了我妈!”

刘靖初这下可恨透了姜城远给他招来麻烦,一边瞪着姜城远,一边对黄毛说:“我警告你,你最好把手给我拿开啊!我说了没撞她,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想赖人啊?没门!”

黄毛不放手:“我不信!他们说看见你撞了!”

刘靖初指着姜城远:“你说,你到底哪只眼睛看见我撞她了?”

姜城远对刘靖初本来就没有好印象,说:“那你慌慌张张地离开不是想逃走?”

刘靖初大声说:“姜城远,我警告你别信口开河!我是看见她摔倒了,想出去喊人来帮忙!”

黄毛似乎有心想赖刘靖初,说:“你没撞?你没撞我妈好好的怎么会摔倒啊?我看就是你撞她了!”

刘靖初的急躁火暴一向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说:“呸,没看你妈用拐杖吗?一个残废,摔倒有什么奇怪的?”

黄毛差点揍他:“臭小子,你才残废!”

几名护士已经将昏迷的妇人抬走了,那个医生担心黄毛会跟刘靖初打起来,就想把黄毛拉走,但黄毛不肯走。刘靖初看我始终没有吭声,指着我说:“那你再问问她,让她说,是不是亲眼看见我撞了人了?”

我看着刘靖初,又看看黄毛和医生,说:“我们确实没有看见他撞人,来的时候这位阿姨就已经昏迷了。”我还补充说,“我还听见他喊医生呢。”旁边的姜城远听我这么一说,惊讶地看了我好几眼。

刘靖初拍了拍手,笑着说:“喂,黄毛,听见了没有?你还是别在这儿跟我瞎掰了,去看看你妈吧。”

黄毛戳着刘靖初病号服上印着的编号:“301病房4号床,刘、刘青初,是吧?好,我记着你了,这事还不算完,我慢慢儿再跟你算账,你可别想跑!”

刘靖初嘴角一勾,冷笑说:“白痴!是刘靖初!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刘靖初!你记好了?不知道字怎么写就来问我,大爷我教你写!文盲!”他这句话又把黄毛惹火了,黄毛又想挣开医生冲他扑过来,医生也急了:“我说,你还管不管你妈了?在这儿闹什么呢?先跟我走!”

刘靖初这家伙得势不饶人,还继续嚷嚷:“有本事就来啊,小爷我没怕过!来啊!”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脸一黑,狠狠瞪了刘靖初一眼。刘靖初看我那表情,扁着嘴做了一个在嘴上拉拉链的手势,没再挑衅黄毛了。

黄毛被医生拉走了以后,他问我:“阿瑄,你的脖子到底怎么回事?这家伙怎么跟你在一起?”

我说:“没怎么,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谢谢你,还——我——清——白——”他一边说一边冲姜城远挑了挑眉。

姜城远一句话都没说,从楼梯间到医院大门口,再到我们上了出租车,他一直一句话都不说了。车子在某个转弯的路口突然来了个急刹,有一只流浪狗从车头前面一窜而过。我跟着车身一颠,身体向前一扑,头撞了一下前排的靠背。我看见姜城远的手微微动了动,大概是想伸手来扶我,但是很快就收了回去,只是淡淡地问了我一句:“没事吧?”我也淡淡地回他:“没事。”

那天以后,我的伤口没有再裂开了,后来它恢复得很好,一点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关于我那些虚构的证词,什么看见刘靖初为昏迷的妇人忧心忡忡、大声呼救之类的,姜城远没有跟我做过多的争执,他并不是一个据理力争、锋芒毕露的人,但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明白的。

有一天我看见他和他班里的几个男生因为占教室开会而跟金融学院的学生有点争执,他班里的男生问我:“这位同学,你刚才就在这里的,你说,刚才我们是不是有人进来在黑板上写明了五点以后要征用教室?只是被人擦掉了而已。”

我其实真的没有注意到究竟有没有人进来写字,写的字有没有被擦掉,但是,我有点想帮姜城远,就犹豫着要不要顺他们的意思,但我还没开口,姜城远却说话了:“算了,别问她了。”

他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和善优雅的笑容,妥帖得无懈可击,但是,那张脸却好像突然就离我远了,像蒙着一层雾,模糊了,淡了,有点难以靠近了。

刘靖初住院那几天,我没有去看过他。从班里的一个同学那儿听说,那个昏迷的妇人情况有点复杂,她本身就因疾病缠身而入院,从楼梯上摔下去之后,脑内有淤血积着,一直没有醒。黄毛和他的家人三天两头找刘靖初的麻烦,还想要他负担母亲住院的费用。刘靖初的妈妈不堪对方的胡搅蛮缠,勉强答应支付一部分住院费,等妇人醒了以后问明情况,两家人再清算到底是谁欠了谁。但是,刘靖初不同意这种做法,在病房里跟他妈妈大吵,在场的亲戚都指责他,他妈妈还动手打了他耳光。

在父母亲戚的眼里,刘靖初一直都是难管难教的孩子。听他说,以前十几岁的时候就试过离家出走,不高兴还可以连着几天不去上学,全家人都找不到他。也因为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而惹了不少的事,得罪不少人,隔三岔五就会弄得自己鼻青脸肿的。那会儿他妈妈简直是学校教务处的常客,经常被请进去,都是因为他又闯祸了。后来,他到了大学也没有收敛多少,还是冲动惹事,不良的记录又多了一大堆,所以,他说他没有推撞别人,家里人还不太敢信他,怀疑他撒谎。

他出院的那天是周日,晚上他给我发短信:阿瑄,他们都觉得我就是那种会推别人下楼梯,会做坏事不认账的人,就连我的家人都不相信我,只有你相信我。此刻我真希望你在我身边,我想抱一抱你。

我看完短信,默默地把手机放在一旁,继续戴着耳机听歌。

但眼睛忍不住总要瞟一瞟屏幕,屏幕一亮,我还是会立刻拿起来查看。果然他的短信又来了:我就在你家楼下,能见见你吗?

楼下那条幽暗的街道,只有一头一尾两盏路灯,昏黄的暗光里,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一棵瘦瘦的不知名的矮树旁。

我站在窗口,窗帘挡着我,我偷偷地看着他。

刘靖初抬头朝我的窗户这边望过来,黑暗里,我依稀能看见他双手插袋,仰着头,很长一段时间,保持着一动也不动的姿势。我也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帘背后,他仰着头,我低着头,我还是不打算下楼。

又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屏幕再亮了起来,他发来短信说:阿瑄,我知道你在看我。我又继续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看他还是不走,我决定下楼见一见他。

深秋夜凉,我故意只穿了一件半袖的打底衫,两只手抱在胸前:“有什么赶紧说,冻着呢。”

刘靖初把外套脱下来想给我披上,却被我推开了:“没有必要,长话短说吧,说完我就上去了。”

刘靖初说:“老麦的事我解决了,只要他不骚扰你,我认栽了,我把钱赔给他了。”

我说:“嗯。”

他问:“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我说:“几号?二十、二十三?”我恍然大悟,“哦,是二十三号。”他说:“你没忘吧?”

我说:“没忘,明天是你生日。”

他说:“那你还记得,三年前你承诺过我什么吗?”

我说:“我承诺过,每年生日我都会陪你过。”不等他开口我又笑了笑,“呵呵,这承诺是对三年前的你。”

刘靖初叹了一口气:“够了,阿瑄,都过去一年了,原谅我吧!”

我知道我即便在笑,笑容也是冷漠的。“刘靖初,都说了不想提以前的事了,其实无所谓原不原谅,只是我们之间已经回不到以前那样了,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他着急地说:“哪里不一样?我对你还是一样的!阿瑄,我还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我大声接道。

“你这是实话吗?苗以瑄,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给我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就是这样,一开始还能轻言细语地跟我说话,但是受不得气,被我的态度一激就发火,就抓着我的胳膊不放了。

我也凶

巴巴地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喜,欢,你,了!”

他的眼神慢慢地软了一点:“嗬,我竟然觉得,最后的那个字对我是一种安慰,至少说明,你以前是喜欢我的。”

我知道他的姿态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却还是忍不住想说狠话:“你别想得太美了,我以前也没有……”我话还没说完,面前的男生突然跨前一步逼近了我,两臂一张就把我抱住了。我愣了一下,跟着就想挣开他,但越挣他却抱得我越紧。

“刘、刘靖初……你松手!放开我!”

他微微弓着背,下巴抵着我的肩膀。“嘘,嘘,别说话,别说了,阿瑄,别说我不想听的话。”

他说:“我最近特别地想你,特别想!你都不知道,那天在医院你肯为我说话我有多高兴。他们都不信我,只有你信我……阿瑄,我现在只求你原谅我,接纳我,其他什么我都不求了。”

“明天陪我过生日吧,好不好?从小到大,我对我的生日有多不在乎你是知道的,是遇见了你,每年的十月二十四号这天才变得有意义了。”他又说。

我闭了闭眼睛:“刘靖初,没用的,放手吧。”

“我不放!”他吼。

我说:“别在我面前耍小孩子脾气,我不想跟你吵。你要过生日,可以跟蛇皮、豆丁他们一起过,跟家里人过也行。你又不像我,你还有家,还有家里人,可以珍惜的时候,干吗不珍惜呢?”

他松开我:“家里人?你这是在讽刺我吗?说到底,你就是还恨我,不肯原谅我!”

我没说话。

他又指着他的脸:“阿瑄你看,我妈下午打了我一巴掌,我的脸现在还肿着。她还把我赶出来,让我回学校住,别回家了。哼,家?我有家又怎么样,还不是形同虚设,我怎么跟他们过?”

我还记得,我跟刘靖初熟起来的第二天,他就因为跟妈妈吵了架而夜不归宿,非要我在网吧陪他玩通宵。

刘靖初的妈妈在城里某一片小区密集的地方开了间副食店,除了做生意,她把她的时间都奉献给了麻将事业。他妈妈对麻将爱不释手,经常打到半夜三更才回家,有的时候还为了打麻将而提早关店连生意都不做。用刘靖初自己的话来说,他妈妈认麻将比认他的脸熟,对他的一切都很少过问。

他爸爸是做水利工程的,常年都在外地,逢年过节也未必能回家一趟。曾经时间最长的一次,他整整两年都没有见过他爸爸。

从小父母就都不怎么管他,庆祝过的生日只有一次,就那一次,他爸爸还说错了他的年龄,他当场就发脾气跑了。

他常说觉得家里太静、太冷清,没有他想要的温暖。有时他宁可流连在外面,跟他的朋友,甚至跟陌生人在一起,也不想回那个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的家。他觉得,在外和在家是没有区别的。刮风下雨的时候,家可以挡风挡雨,但街边的屋檐也同样能挡风挡雨。

刘靖初是个很寂寞的人,寂寞这个词以前也是他常常都爱挂在嘴边的。“哎呀,居然要去搜拍街边广告牌,什么破作业,还得自己一个人去,不能组合,真是寂寞得够呛。”“演唱会门票就剩最后一张了,那我还买来干吗?难不成自己一个人去听?要不要那么寂寞可怜啊!”“阿瑄阿瑄,你一个人去吃饭难道就不寂寞吗?我陪你呗,大不了我请客。”“好寂寞啊,唉,我这人一寂寞就觉得内心脆弱,一脆弱,你就是在我面前眼泪鼻涕一起流,我都觉得你美得冒泡。”

一年前的刘靖初知道我患了重感冒,趁着我哥哥不在家,跑到我家里来给我煎家传秘方的感冒药。我打了个喷嚏,捂着鼻子大喊要纸巾,可是,他突然坐在我旁边,完全不嫌脏地给我擦脸,一边擦还一边说:“既然你美得冒泡,我又帅得冒泡,咱俩不是天生一对吗?那就在一起吧,阿瑄,反正我喜欢你。”

……

时至今日我也还记得他那次的表白。他坐在我床边,我裹在被子里缩得像一团粽子,他的话一说完我就愣了,鼓着眼睛看着他。他单边的眉毛动了动,仿佛是在说,你倒是给我一个回应啊。

我虽然平时总说自己是巾帼女汉子,可那一刻也没忍住紧张,脸微微地红了。

刘靖初看我脸红,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把煎好的药端过来喂我喝,说:“如果你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我,那就慢慢想,不着急,我可有耐心了。但是,不能说不喜欢我,知道吗?”

那一天,我没有回答刘靖初,我还欠着他一个答案。可是,我那一欠,就欠了他整整一年。现在,他站在我面前,眼神还如一年前那么炽热并充满期待。但是,一年前的话题却已经是我的禁忌了。

后来我们不欢而散,并没有就是否庆祝生日达成一致。我上了楼,但我知道他还没有走。以前他每次送我回家,他都说,我进门以后要立刻开灯,他看见灯亮了,知道我安全到家了,才会放心离开。所以,上楼的时候我跑得飞快,恨不得一秒钟就能冲进家门,一进家门我就把客厅里的灯打开了,我想要他立刻离开我家楼下。

我跑到窗口看了看,他果然还在等我,看见灯亮了,他正转身准备离开。他低着头,微微弓着背,从路灯照着的地方慢慢地走进没有路灯的黑暗区域。我这里满室明光,他那里却暗得好像是一片无底深海。深海里没有光,冰冷,吞噬着他,他每走一步,模糊的背影就能晕染出一片悲伤。

我做了一个梦。我和刘靖初之间,有很多的往事,在梦里都清晰得如现实。那是我一直都不愿去揭开来看的伤疤,可是,我也知道,无论我有多么想逃避,想抚平那道伤疤,它都始终存在着,而且是很清晰地存在着,在我的生命里,再也无法愈合。或许,于他而言,也是吧。

一年前,就在刘靖初向我表白之后没几天,他跟家里人因为社会实践期的去向问题又闹矛盾了。

因为大三的时候我们学院会给学生两到三个月的假期,让大家自己去找工作,积累社会经验外加修学分。刘靖初说他想随便在市内找一份临时工作就行了,只要能拿到实践证明,回学院交差,他不在乎那份工作跟他的专业是否对口。但刘妈妈却要求他必须做跟专业相关的工作,否则大学几年就算白上了。可是她又担心刘靖初的成绩太差,又受过两次警告处分,还记了一次大过,操行分被扣得几乎是全学院最低的了,有这些污点,他怕是很难找到一个肯接纳他的实践单位,所以她就托了亲戚又托朋友,终于在朋友的朋友那里给刘靖初找到了一个实践机会。

对方表示,英雄不问出处,只要刘靖初真的可以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地工作就行。

刘靖初说到那份工作就火冒三丈,捡起一块巴掌那么大的石头就朝围墙外面扔。“啪啦”一声,石头好像砸到了瓦片之类的东西,发出了清脆的碎响。我们那时是在学校侧面的小山坡上,一片树林里,围墙的另一边是一座废弃的丝绸厂,有很多空置的破烂厂房。刘靖初说他心烦,想散心,我们在学校里走了几圈,后来就走到山坡上的树林里来了。

我说:“那就去呗,都不用你自己去面试人家就收你了,还不好吗?”

刘靖初说:“好个屁!你知道那工作在哪里吗?哈尔滨!跟我开玩笑吧?大老远的我就为了拿一点学分,从西南跑到东北,我吃撑了啊?我才不想去呢。”

我笑他:“那边的红肠和巧克力很好吃,记得给我多带点回来。”

他白了我一眼说:“阿瑄,我不想去,你都在这里,我去那么远干吗?”

我也学他捡石头朝围墙外面扔:“喂,这可是关乎你个人前途的事情,别说得好像决定权在我这儿似的。”

他问我:“要是我真去了,你舍得我吗?”

我说:“我会想你的。”

他不满地说:“喂,要是将来连正式工作都在那边了,你舍得我吗?”

我点头:“我会想你的。”

刘靖初用狠劲又扔了一块石头过围墙:“苗以瑄,白喜欢你了,没良心。”

我看他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很好笑,说:“你才知道呢,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赶紧别再喜欢我了。”

他正准备扔石头的那个动作突然停住了,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我本来只是顺口接的一句话,自己也没多想,但看他那个表情,我反倒有点尴尬了。我问:“呃,怎么了?”他说:“来不及了。”

“嗯?”

他说:“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不喜欢你了。”

我面前的这个男生有着挺拔的身姿,精致的五官,深邃的眼神,穿透树叶缝隙投下来的光束就像舞台特效一样笼罩着他,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淡化,唯有他的影像却在不断加深,越来越突出,突出到我渐渐地看不见周围的一切,眼睛里只有他了。我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弯腰捡了一块石头,约莫有两只手掌合捧那么大,我说:“你猜我能扔多远?”他说:“别回避我的问题。”

我深吸了一口气,铆足了劲,把石头朝着围墙外面一扔。

围墙那边传出石头穿过枝叶的摩擦声,还有落地滚动的声音,可是,同时伴随着的竟然还有一声女生的尖叫!

“啊——”

我跟刘靖初被那声尖叫吓了一大跳,互看了一眼。

“怎么回事?”

他说:“过去看看。”

我有点紧张:“会不会是砸到人了?”

刘靖初环顾四周,看见有一个地方的围墙旁边有一棵树,树干很粗,是横着的,通过那棵树就可以翻过那道围墙。

我们俩于是一先一后地爬上了树,翻过了围墙。

墙外原来是一条两三米宽的石板路,长着很多杂草。石板路的一侧靠墙,

另一侧有一个很长的斜下坡,坡上开满了野花,都是半米高的,有红黄紫三种颜色,风一吹,大片的花叶随风摆动,彩色波浪一浪接着一浪,煞是好看。坡底是一条已经干涸的水沟,还有一排弃置的厂房。

刘靖初边走边看,嘀咕说:“没有人啊?不过这里风景蛮好的,难怪以前就听人说咱们学校有些谈恋爱的人喜欢什么翻墙约会……上次班长他们组的那个洗发水广告也是在这儿拍的吧?”

我正想接话,却突然站着不动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坡底那条水沟。刘靖初顺着我的目光一看,顿时也吓得魂不附体。

水沟里躺着一个人,是一个女生。是侧躺着的,背对着我们。斜坡从上往下很明显有一条人滚压过的痕迹。我一把抓着刘靖初,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是、是我刚才扔的那块石头吗?”

刘靖初说:“你别慌,在这儿等我,我下去看看。”我哪里等得了,他下了斜坡以后,我也跟着下去了。

我还记得那天分明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是,我的梦境里却忽然黑云密布,仿佛整片天空都在颤抖撕裂。那条水沟里有很多的乱石,女生从斜坡上面滚下去的时候,脸部被那些石头的尖角扎到了,满脸都是血。她还有点意识,知道有人来了,呻吟着说:“救……救命啊……”

那时,我注意到女生头部旁边有一摊血,血里面正好就有我扔的那块石头。因为石头的形状特别,而且还有像镰刀一样的纹路,所以我认得。我发着抖说:“刘靖初……真是我扔的那块石头……打电话,叫救护车……打电话……”

刘靖初“噌”地站起来,向四周环视了一遍,盯着远处的一片茂密的树丛看了好几秒,接着他不由分说就把我拽走了好远。

我跺脚说:“去哪儿啊?打电话啊?”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想尽量稳定自己的情绪。手机在我的斜挎包里,我掏出来的时候两只手还是在抖。

刘靖初一把抢了我的手机,说:“阿瑄你干什么?”

我说:“我叫救护车!”

他说:“她还有意识,你刚才说的话可能被她听到了!”

我说:“那怎么样?”

他说:“她醒了可能就会认出我们来!”

我说:“难道要我见死不救吗?”

刘靖初按着我发抖的肩膀说:“阿瑄,阿瑄!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他用力地捧着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你听我说!这个电话我们是要打,但是,别用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手机打,我们到外面去,用公用电话打,好不好?别留下我们今天来过这里的证据,你明不明白?”

我脑子里一团乱,刘靖初怎么说,我就怎么失魂落魄地跟着他。我们在工厂外面的马路上找到了公用电话亭,我一看见电话亭就扑了过去,拿起听筒的时候,刘靖初又再次按住我说:“阿瑄,等一等……”

我吼他:“还等什么?不能再等了!”

他也吼起来:“我不是说不打电话,我是说,这个电话要打也是我来打!不是你!”

我问:“为什么?”

他抢过听筒,一边拨号一边解释说:“我想了想,刚才你喊了我的名字……她如果听到了,有可能会记住……她记住我就行了……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只有我,没有别人,我不会承认什么的……阿瑄,暴露我一个人就好了,不要留下任何你跟我在一起的证据,你明白吗?”

我使劲摇头,想抢听筒:“可是石头是我扔的,刘靖初,你把电话给我!给我!”

我着急却使不上力,没法抢到听筒,电话已经接通了,刘靖初猛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出了电话亭,我没站稳,摔倒在地上。我冷汗涔涔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打完电话,走出来扶我:“阿瑄,起来吧。”

我咬着嘴唇,推了他一下:“浑蛋!”

刘靖初看着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单膝跪地,弯腰来抱我。他抱着我,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说:“好了,好了,救护车就要来了,没事的,会没事的……”

当时那条马路上只有汽车经过,没有行人。我们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以一种劫后余生的姿势相拥在一起。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拥抱,却没有想到,会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发生的。马路上的噪音太大了,大得几乎要震破我的耳膜,灰尘也太多了,多得挤满了我的眼睛,眼睛很难受,很想流泪,但我一忍再忍,还是忍住了。

我们在暗地里看着救护人员来把那个女生接走了,还悄悄地跟到医院打听,得知她并没有生命危险,悬着的心才稍微没有那么紧张了。

可是,那仍然是一个噩耗。我们躲在楼梯间里,听医生说,女生摔进水沟的时候,被水沟里的石头扎到了左眼,她的左眼受伤严重,将会永久失明。那个瞬间,楼梯间里的灯闪了闪,突然灭了,整个世界仿佛黑得没有一丝光。医生还在说话:“弄清楚身份了吗?联系到家里人没?”

旁边的护士回答说:“嗯,刚来了一个人,但是又走了,说是她朋友。家里人还正在联系。听她朋友说,她是c大的学生,叫舒芸。”

“嗯,帮我联系一下五官科的钟医生。唔,还有脑科的秦医生。”

“好的……”

医生和护士说话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渐渐地轻了,我跟刘靖初两个人躲在门背后,一人靠着一面墙,都没有说话。

舒芸。舒芸。那时的我依稀觉得这个的名字很耳熟,在脑子里面搜索了一下,才想起我常听的校园网络电台,每晚十一点的那个音乐节目就是舒芸主持的。

黑暗的楼梯间里,刘靖初慢慢地走过来,牵着我的手。他很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背,是想安慰我不要太紧张。然后他牵着我走出了医院,走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又走进了绿树成荫的安静小巷里。

走着走着,我忽然甩开他,转身往回走,他追过来拉着我问:“你要去哪儿?”

我失魂落魄地说:“我要告诉医生,是我扔石头打到她了,要不是我,她可能就不会摔下那个斜坡,不会受伤,不会失明。失明啊刘靖初!”

刘靖初看了看周围的人,把我拉进一个僻静角落里:“阿瑄,你先冷静一点,这件事情未必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什么不是我想的那样?”

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刚才没告诉你,我觉得当时那个地方除了你、我还有舒芸,可能还有第四者!”

“什么?”

“你没有注意到那附近有个树丛背后好像有人影吗?”

“有……还有人?”

“嗯,虽然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我好像真的看见了树丛后面有人。阿瑄,这样一想你不觉得很可疑吗?也许不是你那颗石头闯的祸呢?”

“那、那也要说啊?”

“说什么?说你扔石头了?然后还一点证据都拿不出来就说现场有第四者?不是越描越黑吗?”

“可是……”

“阿瑄,你这样子站出去肯定就脱不了干系了,但这件事情如果不是你的责任,你不是很冤枉?咱们先别冲动,舒芸现在还昏迷不醒,等她醒了,听她是怎么说的,也许根本不关我们的事呢?”

我被刘靖初说动了,那几天我一直强压着内心的不安,等待着有关舒芸的消息。有好几次都出现自己看到了舒芸的幻觉,听她对我说,是的,不关我的事,那块石头没有砸到她,是因为现场有第四者,是因为那个人……

事发之后的第三天,舒芸醒了,然而,她却因为受惊过度,精神失常,完全说不出为什么自己会一个人去那么偏僻的地方,又为什么会从斜坡上面滚下去。是的,她疯了。而关于她的遭遇,当即就成了一个谜。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刘靖初面前,听完他带回来的消息,连着问了他好几遍:“你再说一次?舒芸怎么了?你确定?你真的确定?”刘靖初点头说:“嗯,我去医院看过她了,很确定。”

我也点了点头:“好,我也去。我也该去了。去医院,还是学院,还是警察局呢?”

刘靖初拉着我:“你想都别想!哪儿都别去!”

我说:“你别拦着我,这件事情跟你没关系。”

他说:“怎么没关系了?我们是一起的,要是你扔石头了,我也扔了,我也有责任,跟我有关系!”

我说:“刘靖初,我求求你别管我了。”

他抓着我的手不放:“你蠢啊阿瑄!都跟你说了当时还有一个人在那儿,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我的脑子里已经乱得炸开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跟刘靖初争辩,就只是反复地说我要站出去,我要昭告天下我当时朝墙外面扔石头了。我的力气没有刘靖初大,他抓着我不放,我也挣脱不了,被他拽进了一条死胡同里面。“好了好了,阿瑄,你一定要去是吗?好,那我陪你去。我陪着你,至少你害怕的时候我可以在你旁边支持你,是不是?”

我两眼通红,紧紧地咬着牙,看着他,算是默许了。

他说:“但是,你现在先陪我回一趟家,我妈妈把进货单落在家里了,刚才她打电话来叫我赶紧给她送去。我们把单子送过去以后,我就陪你回学校,我们先去教务处,看他们怎么说,好不好?”

我再次默许了。

于是,我跟刘靖初去了他家里,他说口渴想喝水,让我去厨房给他倒水,然而,我倒了水出来的时候,却看见他已经用钥匙把门从里反锁了。我包里的手机也已经被他拿走了,不管我是发脾气还是好言相求,他都不肯还给我。其实,刘靖初的妈妈当时并不在城里,她去外地找供应商了,他只是编了个借口把我骗到他家里,接着我们就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度过了四十八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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