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李子默过来了,他得了消息,更衣梳发后,匆匆忙忙地过来,见了李玄寂急忙刹住步子,又羞又愧地躬身道:“都是儿子惹的事,惊扰到父王了,儿子该死。”
“听说今天你和嫣嫣起了争执?”李玄寂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但李子默却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好像在黑暗中被凶猛的野兽盯上了一般,那种凛冽的煞气刺痛他的肌肤。
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确实吵嘴了两句,也不算争执。”
有那么一瞬间,李玄寂几乎对李子默凭空生出了杀意。嫣嫣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李子默凭什么践踏她的心意?凭他燕王世子的身份吗?何其可笑。
李子默察觉到了父亲的不悦,赶紧低头:“我一时鬼迷心窍,为了一个外人和她吵闹,不值当,我早知道她性子倔,实在应该让着她,我也后悔,父王,我错了,我这就向她陪罪去。”
李玄寂冷“哼”了一声,勉强把心中那股焦躁的杀气按捺下去。不,这样不好,眼前这个是他的养子,至少这几年来对他始终恭敬孝顺,找不出什么错处。老燕王李敢当年对他那么疼爱,为人父者当如是,他也应该疼爱眼前这个养子才是。
李玄寂看了李子默一眼,语气冷冷的:“她之前和我提过,你若变了心意,不妨就此两断,她成全你,你自己思量清楚吧。”
“那是断断不会的。”李子默着急起来,恨不得对天发誓:“她素来娇气,今天下这么大雨、大半夜的,还跑出来找我,情深如此,我若再负她,岂不是畜生吗?父王您放心,我先前确实有些花花心思,如今全都改过,日后一定好好待她。”
李玄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我李家一向门风清正,容不得子弟有负心寡意之辈,你如此想,那就最好。”
暖阁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谢云嫣换好了衣裳,怯怯地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张望了一下。
“嫣嫣。”李子默见了她,一个箭步过去,“你真是的,纵然是我有错,你分说清楚就好,打我骂我也是使得的,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若是因此淋雨生病了怎么办?”
谢云嫣前一刻还含羞带娇的神情,一见李子默马上翻脸,冷冰冰地道:“我和你再无半点干系,请你快快走开,我很见不得你这张脸,惺惺作态,丑得很,看了叫人不舒服。”
李子默念着她冒雨夜奔而来,心里甜滋滋的,纵然她耍点小性子,此时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宜嗔宜怒,动人得很,当下放低了身段,好声好气地哄她。
“是、是、你说丑就丑吧,但我这张脸也是你打小看惯了的,还请将就些,日后要长久相处的,别嫌弃我。”
李玄寂的脸上还是淡淡,没有太多的表情,他沉默地看着李子默凑过去,亲亲热热地和谢云嫣说话,他转过身去,再次想要离开。
“玄寂叔叔。”谢云嫣气得跺脚,“你方才答应过我,不走的,怎么能不算数?”
李子默拦住谢云嫣,语气微微带上了责备之意:“父王是何等人物,哪里能由得你这样胡闹,嫣嫣,听话。”
李玄寂回眸望了一眼,正正地和谢云嫣的目光对上。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秋水或者春波都难以形容,唯有天光可比拟,当她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会让对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世间万物都不落她的眼底,她只是在全心全意地期待着他。
纵然铁血如他,也不禁心软了一下。
“子默,你下去吧。”李玄寂终于发话了。
“父王。”李子默犹豫地叫了一声。
“下去。”
李玄寂的语气还是平静的,但那其中蕴含的威严却令李子默不敢再有任何置疑。
李子默只得小声地对谢云嫣说了一句:“我明天去看你,你别恼我了。”,说完就退了下去。
讨厌的人终于走了,谢云嫣又换上可怜巴巴的表情,小小声地叫了一下:“玄寂叔叔。”
这个时候,拂芳亲自端着一碗姜汤过来:“来,小谢姑娘,外头风大雨大的,快进去,把这碗姜汤喝了,暖暖身子,稍等会儿叫人送你回去,有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
李玄寂接过那碗姜汤,冷着脸,走进暖阁。
谢云嫣乖乖地跟了进去。
“坐。”
谢云嫣端端正正地坐好。
“喝。”
谢云嫣赶紧接过碗。
偷偷地瞥了他一眼,脸色严肃得很,大约是在生气。
她不敢吱声,坐在那里缩成小小的一只,捧着碗,就像小鸟喝水似的,一点一点的啄着。
李玄寂站在她面前,他的身形高大,影子把她完全笼罩了起来,看过去显得她越发的娇小柔弱。
她的头发还没大干,带着一种潮湿的雾气,她的眼眸中还含着夜间的露珠,盈盈欲滴,在朦胧的烛光下,本来应当如珍珠、似明月,但落在李玄寂的眼中,却让他想起了棠梨树上的小鸟儿,被雨水打湿了毛毛,蔫巴成一团,在那里啾啾叫着,最好要有人过去给它摸一摸。
李玄寂缓缓地把手指收到了袖中,仍旧端着严肃的表情:“说吧,子默怎么欺负你了,让你这样哭天喊地地来告状,若是他过分了,我替你打他一顿出气。”
“我说了,不干他的事。”谢云嫣不高兴了,眉头打结,“我是为了您而来,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信我?阿默算什么,值得我这样,您看不起我吗?”
“好吧。”李玄寂不动声色,“那你说,何事寻我?”
“呃……”这下谢云嫣卡住了,她瞪圆了眼睛,望着李玄寂,小小的嘴巴张了又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所以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吗?纵然端庄稳重如燕王殿下,原来也是个大骗子,在梦里骗她哭得肝肠寸断,这会儿他却正襟危坐,摆出一幅凛然不可冒犯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要让她怎么说出口?
心口那处被利箭贯穿的地方似乎又开始抽痛了起来,痛得让她掉泪,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泪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到姜汤里面,泛起一点小小的涟漪。
为什么又哭?叫人头疼。
李玄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若有事,但说无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真的不怪我吗?”谢云嫣抽抽搭搭地问。
“不怪。”李玄寂保持耐心。
“那……您看看我,有没有觉得我生得特别顺眼,看过去,和其他人有那么一些不同?”谢云嫣眨巴着眼睛,尽量委婉地提示他。
“确实不同。”李玄寂看着谢云嫣,面无表情:“我从来就没见过比你更油嘴滑舌、淘气跳脱的姑娘,没半分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你大半夜的,冒雨跑来,哭了半天,就说这个?”
燕王殿下周身的气势明显沉了下来,如泰山压顶,差点要把谢云嫣压趴下。
谢云嫣弱弱地向后挪了一下,眼泪汪汪:“您说了不怪我的,言而无信非君子也。”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果断地道:“闭嘴,把姜汤喝完,马上。”
谢云嫣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满心失望,但她实在不敢再挑衅李玄寂了,只得又把头埋下去喝汤。
中间的时候,她还悄悄地抬起眼睛,看了李玄寂一下。
烛光摇曳,他坐在灯下,面容严肃,但他的眼神是温和的,又似乎与梦中一般无二。
老姜和着红糖一起熬的汤汁,浓郁辛辣,尾梢又带着甜,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谢云嫣双手捧着碗,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底,轻声道,“醒来以后觉得心里很难受,也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见您,一时忘情,跑了过来,惊扰到您了,是我过于唐突,十分无礼,请您不要怪罪。”
她的头垂得低低的,李玄寂只能看见她头发,柔软而浓密,宛如云朵或者丝缎。其实她说得不错,比起旁人来,她看过去总显得格外顺眼一些,瞧在这个份上,李玄寂决定原谅她。
她父亲早逝,母亲不慈,没人疼没人爱的,确实可怜,叔叔婶婶才见面不久,不甚亲近,无怪乎她会依赖他这个长辈,也是人之常情,李玄寂这么想着,心里却好像梗了一根刺,不太舒服。
他仍然板着脸:“这样晚的时候,哪怕不下雨,外头黑灯瞎火的也是不妥,一个姑娘家独自跑来,若是遇到歹人该如何自处,实在荒唐。”
谢云嫣眼睛红红的,头都要埋到胸口了。
“日后若有要紧事找我,就叫下人过来传话,我自会过去,不许再如此恣意妄为,听见没有。”李玄寂接下去却是这样说道。
谢云嫣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眼泪,偷偷地用眼睛瞟了他一眼,细若蚊声地道:“那,如果没有要紧事呢?比如就是今晚这样,想见您,可以吗?”
反正她觉得,就是可以在他面前骄纵一些,没什么打紧的。
李玄寂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那就是可以了?”
李玄寂站了起来:“夜深了,我让子默送你回去。”
“不!”谢云嫣着急起来,不顾礼仪,否决了李玄寂的吩咐,“不要叫他,我和他已经退了亲事,这辈子我是决计不会嫁给他的,您不要再把他和我扯到一处去,我不愿意。”
她毫不回避李玄寂的目光,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道:“我要嫁的人必然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他会对我一往情深、至死不渝,我才不要阿默这样三心二意的男人,他不配!”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你自己考虑清楚了,日后莫要后悔。”
谢云嫣的眼角还噙着泪珠儿,她的神情那样认真:“玄寂叔叔,您觉得我不值得被人倾心以待吗?不值得让人生死相许吗?”
“你自然值得。”李玄寂如是答道,语气平淡。
“那就是了,既如此,我这一世寻一个人,我一心待他,他也一心待我,两不相负,这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阿默做不到,我肯定要换一个,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玄寂哑然,半晌,摇了摇头:“你总是有说不完的歪理,你说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他走了出去:“过来,我送你回去。”
灯光下,他的背影格外高大宽阔,看过去就让人安心。
谢云嫣又想起了记忆中的他,还是一般模样,从来没有改变过,她咬着嘴唇笑了笑,眼泪又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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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
身体热得很,好像在火焰中灼烧,把她的人都要烧得融化了,软绵绵的一滩,趴在那里,动弹不得。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下雪的夜晚,她流着血倒在李玄寂的怀中,身体滚烫,但心口冰冷。
他好像问了她一句什么话,她想要回答他,但张开口,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面容逐渐模糊起来,越来越远,好像这么走了,一生一世就再也不能相见。
她惶恐极了,拼命地叫着、叫着,却得不到回应,心里觉得很难过,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身边有人在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一会儿近一些、一会儿远一些。
“这孩子莫不是又淘气,玩水去了,这大夏天的也能染上风寒,哼哼,老夫最见不得这种作践自己身子的人,稍等,多加些黄连,叫她吃吃苦。”有点耳熟,好像是那位迟老太医的声音,他每回见到谢云嫣总是气咻咻的。
“昨天晚上……淋雨,……姜汤无用……我疏忽了。”这个声音有点远,隔着屏风或是门,听不太真切,是李玄寂在说话。
谢云嫣倏然从梦中挣脱出来,低低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小,如同雨后燕子的呢喃,不可闻及。
接下去是薛氏的声音,带着几分局促:“都怪我没把她照顾好,这孩子居然大半夜的自己跑出去,她原本是个懂事听话的,谁想到一下这样任性起来,真真叫人又气又心疼。”
“……恐有妨碍,本王即刻离开……迟掌院医术甚佳……放心……”
不,不要走,谢云嫣在心里这样呐喊着,眼泪流得更急了。
不知道李玄寂是否因此察觉到了,或者只是因为不放心,想要再看一眼,他走了进来。
谢云嫣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矜贵、沉稳、一步一步靠近了,她知道是他,心脏狂跳,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他正好走到床边,谢云嫣仿佛对上了他的目光,又仿佛没看清楚,那么晦涩模糊,埋藏在他眼眸的夜色之下。
她用软绵绵的声音叫了一句:“玄寂叔叔。”
他略微低了头看她。
屋子里光线昏暗,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目光又让她想起了梦中,隐忍的温柔、压抑的深情,或许他永远都不会说出口。这种感觉令她既是欢喜、又是悲伤,心口隐隐作疼,一时说不出话来。
薛氏在一旁,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她强行插进来,隔在李玄寂在谢云嫣中间,道:“嫣嫣,你看看,纵然你和世子闹翻了,燕王殿下得知你病了,还能亲自来探望,叫了掌院太医给你看病,这是贵人的盛意,你要感恩才是,怎么还呆呆的一句话都不说,怕是病糊涂了。”
“无妨。”李玄寂淡淡地道,“谢家的老大人与先父乃是故交,当年曾嘱托本王照顾这个孩子,本王视她如自家晚辈,谢夫人不必拘礼。”
薛氏这才略微放心下来。
谢云嫣在薛氏面前不能多说,只能一直望着李玄寂。
李玄寂却侧过脸,避开她的眼神:“我去和迟瑞春交代几句话,你先歇着。”
他转身出去了。
谢云嫣气鼓鼓地捶了一下床,为什么去和那个老头说话,也不愿留下来陪她,叫人沮丧。
这么一用力,又是一阵头晕,她闭上了眼睛。
好在李玄寂没有走远,他在门外和迟太医吩咐着什么。
“这几天你亲自在这里看着,只说是我染了风寒,要你随侍。”
“可、可、可是,王爷您这身子骨……说出去,怕是人家不信吧?”老头明显十分吃惊。
“需要的药材,到宫中取用,不用那些普通的,内贡的人参、灵芝之类,你和张辅说一声,说我要用,他自会取好的给你。”
“可、可、可是,姑娘得的是风寒高热,那些滋补的东西反而不妥,依老夫看,很用不上吧?”老头子继续置疑。
不知道李玄寂露出了什么表情。
迟老头立即改口了,战战兢兢地道:“是,王爷的吩咐记下了,待老夫配几贴温补的方子,待姑娘病好了,给她慢慢调理,保准她四体康直、六脉调和,以宽王爷长者之心。”
“如此甚好……”
李玄寂的声音浑厚威严,带着他特有的磁性,让人想起崇山峻岭中长风的回响,或者古寺禅院里梵钟的低鸣,落在谢云嫣的耳中,让她觉得格外安心,她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心里念着他的名字,只想着,生病了也没什么要紧,他能陪在她身边就好。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谢云嫣半梦半醒的,发觉周围安静了下来,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玄寂叔叔。”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却没人应答。
玄寂叔叔呢,他走了吗?
谢云嫣病得不轻,脑袋也不太清晰了,从方才一直念到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不行,要叫他别离开,一步都不要离开。她咬着牙,硬撑着从床上起来,脚步发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房门,想去找他。
出了门,扶着墙,吃力地走了几步,却突然听见一声严厉的呵斥:“你起来做什么?胡闹!”
是李玄寂的声音。
她抬头望去,因为烧得厉害,视线也有些迷离起来,周遭的景物都显得模糊不清,只有李玄寂的面容映入她眼帘。心心念念,从梦里到眼前,他的身形高大,无论何时看过去都是稳如山岳。
“玄寂叔叔。”
她满心欢喜,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量,张开双臂,踉踉跄跄地朝他扑过去,扑得那么急、那么热切,担心慢一点他就会跑掉似的。
李玄寂疾步迎了上来,但她太过虚弱了,快到他面前的时候,冷不防脚下一软,向前栽倒下去。
“嫣嫣。”李玄寂急急踏前一步,朝她伸出手去。
“哐当”一声,原本捧在李玄寂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砸碎了,碗里的药汤洒了一地。
她跌入他的怀中。他的胸膛坚硬而宽阔,带着淡淡的白檀香气和男人雄性的味道,闯入她的鼻端,她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好似火焰燃烧,她想,大约是因为她病了,病得无可救药,烧得要晕过去了。
“生病了为什么不好好在床上躺着,还能到处乱跑,但凡你懂事一点,也不至于让人替你操心,实在不该。”
还没等谢云嫣回过神来,就被李玄寂兜头训斥了。但他的声音却是轻轻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好似怕把她吓坏了一般,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将她从怀里推开。
谢云嫣本来就站不稳,被推开了更是摇摇晃晃,差点又要摔倒,她好委屈:“我以为您又走了,我心里着急,您昨晚上才说的,我只要想见您,无论何时皆可,就是现在,我想见你,一直看着您,您别走……”
李玄寂眼眸的颜色暗了下来,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又收住了,抿成了生硬的线条。
就在这时,谢霏儿进来了。
谢知节今日依旧去官署,谢敏行去学堂读书,薛氏刚刚跟着迟太医去宫里拿药,家里只留谢霏儿一个,她因为惧怕李玄寂的威严,方才一直躲在前厅,这会儿听见动静,赶紧过来:“嫣嫣,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眼睛一瞥,又看见了地上碎掉的碗和洒了一地药汤,不禁顿足:“哎哟,怎么洒了,可惜了,王爷亲自熬的药呢,蹲在厨房熬了老半天,可不容易了。”
谢云嫣怔了一下:“原来,玄寂叔叔是为我熬药去了。”
李玄寂的目光扫了过来,如剑一般。
谢霏儿自觉失言,一把捂住了嘴:“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她缩着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过来扶着谢云嫣进去:“来,你快进去躺着,病了就要好好休息,跑出来作甚?”
谢云嫣只得在谢霏儿的搀扶下躺了回去。
李玄寂站在门口,又是一幅疏远的模样。
谢云嫣咬着被角,可怜巴巴地望着李玄寂,眼睛眨了又眨,泪汪汪的,好像马上就要哭给他看的模样。
谢霏儿觉得怪怪的,好似她是一个多余的人,杵在这中间无处安放,她求助地看了看谢云嫣,硬着头皮问道:“嫣嫣,要不要我在这里陪你说说话?”
谢云嫣好似虚弱得快要晕过去了:“我好难受,我要喝药,好霏儿,你快去帮我再熬一贴药吧。”
“好、好,我这就去。”谢霏儿在李玄寂眼皮底下呆着,觉得浑身冒汗,听了谢云嫣的话,急急出去了。
此间就剩了两个人。
“玄寂叔叔。”谢云嫣看着门口,抽了一下鼻子,“您为什么站得那么远,您这么不喜欢我吗?”
李玄寂慢慢地走了过来,到了一丈远的地方,又停住了。总是这个距离,叫她眼巴巴的,看得到、触摸不到。
谢云嫣烧得整个人都有点糊涂了,心里的那股执念却愈发强烈起来,她喃喃地道:“再近一点,我摸不到您呢,玄寂叔叔,您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呢?”
她的声音软绵绵、娇怯怯的,还带着点儿啜泣,她在撒娇,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欲滴不滴的,就像一只可怜的、蔫蔫的小雏鸟,歪着脑袋,“唧”了一声,叫人心都要融化了。
李玄寂终于抵抗不住,走到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他越礼了,本不该如此,但他竟然无法克制,仿佛觉得只要能叫她欢喜起来,此刻就算是天塌陷了也是无妨。
偏偏她还得寸进尺,哼哼唧唧地抱怨着:“您对我不好,我心里很难过。”
简直无理取闹。
李玄寂耐着性子问她:“哪里不好?”
谢云嫣含着小泪花,抽抽搭搭的:“不给摸、不让抱、还凶巴巴的。”
反正她病了,格外放肆一些,多大胆的话都敢说。
李玄寂这会儿也纵容她,没有如往日那般端起面孔,而是微微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就像是蜻蜓沾过水面。
“摸了,不能抱,别胡闹。”他这样轻轻地哄她。
她偷偷摸摸地伸出手去,悉悉索索的就像一只偷油的小老鼠,抓住了他的袖子,她抽了一下鼻子,哽咽道:“不够……”
可是,没有更多了。李玄寂只能再一次沉默下来。
谢云嫣的眼眸里带着泪光,盈盈宛转,直直地望着李玄寂:“我生病的时候会做噩梦,梦见我死了,变成鬼魂……”
“住口!”李玄寂勃然变色,厉声怒斥,“胡言乱语,不知所谓!天地自有神明在,岂可轻言生死,不许你口无遮挡!”
谢云嫣被凶了一下,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地道:“可是我心里害怕,玄寂叔叔英雄盖世,您留在我身边,摸一摸、抱一抱,鬼神不敢近身,我就不会做噩梦了,这样您都不肯,可见您是不喜欢我的,我很难过。”
她生病了,越发娇气起来,动不动就哭,流了许多眼泪,让人疑心她莫不是水做的,她伤心起来,还要用李玄寂的袖子擦她的眼泪。
李玄寂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刚出生的时候,就爱抓住他的袖子往嘴巴里塞,长大以后这毛病好像也没怎么变,把他的袖子揉成一团皱巴巴的,在脸上蹭来蹭去。
偶尔不小心,他的手指会触及她的脸颊,指尖发烫,烫得生疼。
小时候,她小小软软的一团,到了现在还是一样,李玄寂甚至生出了另外一种妄念,想把这小小软软的一团捧在手心里,不知道会不会就那样融化了。他极力克制着,把手指拢在一起,死死地握紧。
就这样坐在那里,任由她撒娇着,听她絮叨着,就像春天屋檐下的小燕子,咕咕喃喃地其实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总之,不要走,留下来陪她就对。
“嗯。”李玄寂低声应她。
她的眼角还带着泪珠,念着、念着,慢慢闭上了眼睛,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
……
一时无梦。
后头的时候,谢云嫣被谢霏儿叫醒了。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王爷走了。”谢霏儿端着一碗药,小心地捧着,呵了一口气:“嫣嫣,药熬好了,来,趁热喝了。”
谢云嫣呆呆的:“玄寂叔叔走了吗?”
谢霏儿理所当然地道:“王爷为了你的病,在我们家待了那么许久,自然要走的,难不成还要住下来吗?好了,你别任性,我看王爷对你是极好的,喏,这碗药也是他老人家亲手熬的,快来,这回可别洒了。”
谢云嫣气得捶了一下床:“大骗子,刚才叫他留下来别走,他分明答应了的,转头就不算数,果然,男人说话都不能听,是个王爷也不例外。”
捶床的时候,手举起来,才发现,她手里还抓着半截袖子,玄黑衣料,赤金云纹,还带着淡淡的白檀香气。
那是李玄寂的袖子。
谢云嫣瞪着半截袖子,瞪了半天,渐渐有些心虚:“这是什么?”
谢霏儿一脸痛心疾首:“还用说吗,这是王爷的袖子,你抓着人家不放,王爷走的时候,只好把袖子撕下来了,你看看你,像话吗?”
“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动,才不呢,我就是生气了,玄寂叔叔是骗子。”谢云嫣气鼓鼓地说着,却偷偷地把这半截袖子藏到了枕头下面。
谢霏儿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只好当作没看见,道:“别啰嗦,生病的人,快喝药。”
家里那个老仆妇陈妈妈过来,帮着把谢云嫣扶着坐了起来。
谢云嫣接过碗,喝了一口,愁眉苦脸:“太苦了,也太烫了,不然,略放放,我过会儿再喝。”
“那不成,这药要趁热喝的。”谢霏儿板着脸道,“谁叫你生病了呢,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没奈何,谢云嫣只得捏着鼻子突突地灌了下去。
一股子药味直冲脑门,呛得她几乎又哭了,她强烈怀疑迟老头真的放了许多黄连,不然不能这么苦。
“可怕,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苦的药,熬得这么浓,要苦死我吗?”她哼哼唧唧地抱怨着。
“那可不是。”谢霏儿居然点头赞同,“燕王殿下亲自熬的,自然是不同一些,那么大个的男人杵在厨房里给你熬药,可吓人了,眼见他熬得过火了,我也不敢吭声,只得随他老人家高兴去了,所以说,这碗药可金贵了,我觉得你差不多闻一闻就能好起来。”
提到李玄寂,谢云嫣的情绪又一下低落起来,她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赌气地道:“是,王爷贵人多事,能花时间过来看我,又给我熬药,已经是份外的恩赐了,我还求那么许多,是我贪念了。”
谢霏儿赶紧指了指门外,又安慰她:“也不是,燕王确实是对你关爱有加,他说你做噩梦了会害怕,他走了,还派了赵都尉过来,守在门外,替你挡着魑魅魍魉,叫你安心养病。”
外头的赵子川大约是听到了,以为在叫他,站到了房门口:“我在这里,小谢姐姐有什么差遣吗?”
应该是李玄寂的吩咐,他此时披戴了一身重铁铠甲,手中持着一支长戟,以作震慑鬼魅之意,他往门口一站,雄壮魁梧,威风凛凛,把光线都挡住了,别说精灵鬼怪,就是谢云嫣见了,也吓了一跳。
“你这模样,愈发显得凶巴巴了,我便本来是好的,看了也要害怕。”
谢霏儿替赵子川抱起不平来:“嫣嫣说得不对,赵都尉这般威武英气,往那一站,镇宅安神妥妥的,多好。”
赵子川咧嘴一笑,拍了拍胸口:“不错,小谢姐姐,你别小看我,我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一身阳煞之气,那些个牛鬼蛇神见了我也是闻风丧胆,王爷即刻要离开长安,这段时间,专由我来替你们家守门,保管你不受噩梦惊扰。”
谢云嫣捕捉到了一个消息,急急追问:“玄寂叔叔怎么突然说要离开,是朝廷有事吗?”
“呃?”赵子川发现说漏了嘴,尴尬地挠了挠头,但他不习惯在谢云嫣面前撒谎,还是老实回答,“王爷要去燕州巡察军务,少则月余,多则半年,归期未定,为的什么缘故,我也不太明白,我最近刚从燕州回来,琢磨着那里仿佛风平浪静的,也没有太大事情。”
谢云嫣想了想,摆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守你的门吧。”
赵子川走开后,谢云嫣摇摇摆摆地下了床,对谢霏儿道:“好霏儿,快来,帮我穿衣服梳头,我要出门一趟。”
她的腮上还带着高热的潮红,嘴唇青灰,脸色吓人得很,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虚弱的。
谢霏儿吃惊地道:“你病得这么重,不好好躺着,出门作甚?不成、不成。”
连陈妈妈都跟着吓唬她:“姑娘这就不对了,夫人才不在家,您就开始淘气起来,我和您说,我们家夫人是很凶的,小心她回来要骂你。”
“我已经好了。”谢云嫣吃力地扶着陈妈妈的手,一步一步地挪过去,煞有其事地道,“霏儿不是说了吗,燕王殿下亲自熬的药,我差不多闻一闻病就好了,喏,果然如此,我现在活蹦乱跳的,可精神了。”
她颤颤抖抖,如弱柳扶风,走一步要喘三下。
谢霏儿才不信:“我说笑呢,你也能当真,来,让我摸摸你脑门,看看是不是还烧着。”
谢云嫣把头歪开了,差点跌倒,吃力地咳了两声:“好了,真的,不给摸。”
她犯起牛脾气来,谢霏儿不帮她,她自己摸摸索索地换了衣裳,随意挽了头发,就想出去。
谢霏儿一个人有点抵挡不住,急忙把陈妈妈叫过来一起抓人。
谢云嫣勉强抬高声音,叫了一下:“五少爷。”
这是她打小对赵子川的称呼,一直不变。
赵子川马上应声而来:“小谢姐姐,我在。”
谢云嫣团起手,拜了拜,恳求他:“五少爷,劳烦你了,我要去找玄寂叔叔说两句话,你帮帮我,赶紧带我过去,迟了恐怕他就出城去了。”
小谢姐姐发了话,就是刀山火海,赵子川也不会推辞的,当下满口应承了。
谢霏儿和陈妈妈没想到谢云嫣还有这一手,哪里拦得住,在后面急得直跺脚。
赵子川叫来了马车,谢霏儿实在拗不过,又不放心谢云嫣自己出去,只好一边埋怨着,一边扶着谢云嫣上了车。
赵子川亲自驾车,一路狂奔,赶了半天,到燕王府门口,他跳下来,跑了过去。
但守门的护卫却告诉他,燕王殿下片刻之前已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