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四月,日子过的飞快。
府里喜事将近,到处都开始忙活起来,侯府西偏门日日都有不间断的大婚置办抬进来,阵势如流水似得。
婉婉又试过一次吉服与头面才敲定下来,但这次就没去绣庄了。
那日一趟陆雯受了旁人的嘲讽,纵然掌掴了李如珍,却并不能教她真正从心底里舒坦起来。
不过也好似正是那些刺骨的嘲讽,才教她对太子仅剩的留恋,真正开始消失殆尽。
这日午间程氏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务,来如意馆看陆雯,婉婉正好也在。
程氏先前感念婉婉劝慰陆雯的一份心意,给两个姑娘订做了手镯,不是多稀奇的物件儿,无需等大婚再送,便趁着这会子一并教素琴拿了出来。
姐妹俩一人一个,玛瑙镶金的镯子,做工很巧。
三人坐在一道闲话家常,喝了一盏茶的功夫,扶穗却从外头踌躇进来,面上为难了片刻才说:
“夫人,小姐,门前的小厮来传话,说是……说是宫里派人送来个锦盒,要交到小姐手上。”
宫里的谁?
若是皇后娘娘,扶穗用不着这般支支吾吾,那自然便是东宫来人。
程氏眉尖顿时皱起来。
锦盒里头装的什么,大抵是从前陆雯送给太子的东西,是她所有少女心思的依托。
太子把盒子还给她,也把她那些年的喜欢还给了她,太子的目光所及,仍旧会回到他原本就选择的道路上,而陆雯,终究只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一段美好风景,过了就是过了。
陆珏说的不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陆雯眼中晦暗了一刹那,程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正要出言教人婉拒,陆雯却忽地开口,冲扶穗道:“去收下吧,拿到伙房当添个柴火,看着烧干净了再来回话。”
扶穗闻言一怔。
婉婉刹那间也稍觉意外,但意外过后,便又为陆雯的松手感到欣慰。
当世有几个姑娘家能像陆雯这样子干脆利落,交付一颗心时无怨无悔,斩断一段感情时,也尽全力做到不拖泥带水。
陆雯先前想不明白,所以不愿意相信,等教外力推一把,认清了既定事实后,当初的真心亦或是假意,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人的目光永远要看向前方。
程氏望着陆雯这般说法儿,眼中的担忧才渐次消弭下去。
“你能想通是最好了,我的女儿,模样品性样样拔尖儿,这盛京城里的好男儿就该随你挑,何苦把自己框住。”
她说罢默然片刻,不觉又叹一口气,道:“外头人人都看那皇家风光,可实际上呢,若教你姑姑自己说,冷暖自知罢了,你原先那点儿心思但凡不瞒着我,我早该敲打你的。”
“娘……”陆雯没太大精神再纠缠这些,“过去的事了,您就当女儿一时糊涂吧。”
“是糊涂的很,你个傻姑娘!”
程氏说着抬手戳了下陆雯的额角。
她们母女二人说起话来,程氏虽言语颇有责怪,可满心都是对女儿的宠爱和疼惜,婉婉在一旁看着,心里很觉羡慕。
她的娘亲若是还在世,想必也会这般疼爱她的。
这边程氏既然难得与陆雯敞开心扉说起话来,婉婉也不好杵在一旁打搅,遂说想去浮玉居看看老夫人,便起身告辞了。
出门在廊下呼吸了口春日的空气,婉婉心里一点点酸涩很快就被吹得消散殆尽。
她想自己现在已经很幸福了,祖母疼爱,姐妹相亲,还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最心仪的表哥,马上就会迎娶她。
她还有什么好羡慕别人的呢?
父母兄长若在天有灵,一定也会为她高兴的。
今日天气好,云茵陪婉婉特意绕了两步路去小花园,折了几支老夫人常日爱的花,带过去给老夫人做摆件儿。
路上经过小道林荫处,正好碰见两个婢女,两人一边捧着托盘行走一边在聊闲话。
婉婉只随风飘过来一耳朵,恰恰便听到了姜蕴的名字。
权贵府上做事,知道旁的权贵人家的事情并不奇怪,只是私下谈论旁的闺秀总归不好,婉婉便止了步子,教云茵去告诫二人勿要多嘴。
片刻后,云茵回来,笑说:“倒没有嚼舌根,她们说得是现在城里本就已经发生的大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婉婉嗯了声,倒并没有多问。
她的濯缨馆,根本好似被人单独下了封印,甭管什么消息总之都传不到她耳朵里,她也不好奇。
云茵却是知道的。
原道是大选过后没几日,十三皇子在府中聚宴会友,席间大约是酒劲儿上头,对着几个狐朋狗友一时耀武扬威,说了些过于成竹在胸的话,言语间对姜蕴也显轻佻。
原本几个醉酒之人的浑话,宴席后,却不知怎的辗转传到长公主耳中,当下惹得长公主大怒,当场摔了手中茶盏。
十三皇子的母妃原就算不得多受宠,其人常日看着勤勉、端正,却不想酒后无状,两相一看,可不就教人失望至极,皇帝随即便传话狠狠训斥了他一通。
然而长公主那边呢,长公主与陛下乃是同胞兄妹,自小因母妃出身低微,兄妹俩抱团儿取暖且受了不少冷眼。
兄妹俩在冰冷的禁庭里,称一句相依为命长大不为过。
后来长公主偶然得了先帝宠爱,先帝好似是突然间想起了自己膝下十九个儿子,唯独就只有这一个存活长大的女儿,一时恩荣无双。
妹妹风光了,没有忘记哥哥,明里暗里诸多帮衬,是以后来陛下御极,长公主的荣宠又上一层楼。
这次长公主气得不轻,听闻消息便直接进宫面圣,恳请陛下收回如意,还说自己待姜蕴视若亲女,绝不愿意教她日后所嫁非人,受尽委屈。
可是已经接了皇家信物的姑娘,若是日后又没嫁入皇家,旁的人家敢娶吗?
所以进过宫那日之后,长公主为表决心,一气之下直接带着姜蕴前往了大金山寺斋戒。
这是哪怕往后青灯古佛,也要退了那玉如意。
皇帝自然不能真的教姜家的女儿因为十三皇子散德行,就吃斋念佛一辈子,先前已派人去请过两回长公主,但都没能请回来这尊大佛,一朝长公主,待在那青灯古佛的地方可不成体统。
城中一时便传开了。
此时隔了大半个盛京城,承乾宫外的朱红廊柱旁,常喜正紧握着手中拂尘,心里为太子爷捏一把汗。
太子午时应陛下召见踏进承乾宫,到现在已经近一个时辰,殿里丝毫动静都没有。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天家父子不外如是,太子带伤在身,皇帝若有半分顾念之情,想必都不会召见如此之久。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正殿大门终于响起一串吱呀动静。
常喜抬起头,目光稍亮,连忙不动声色地颔首迎上去,扶住太子一侧胳膊。
双手握上去,常喜才察觉自家主子此时迈出的看似泰然自若的每一步,都几乎用尽了全力。
后背一层冷汗洇湿了里衣与包裹伤口的纱布,蛰得锥心刺骨地疼。
然而对太子而言,这都比不上面对自己父亲锋利的审视与试探时,无数次的谨言慎行、迂回交锋更耗费他的心神。
走出承乾宫外的白玉台,太子站定在春光里,好半会儿才寒声吩咐常喜,“传令出宫,前往大金山寺迎长公主回京。”
*
婉婉到浮玉居时,老夫人午间休憩方起不久,正靠着软榻由小婢女伺候着喝药。
她抱着一捧桃花进来,放在小几上,顺势坐到老夫人身边接过药碗,“祖母近来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她心细,每隔三勺便给老夫人擦擦嘴角、喂一颗蜜饯,经年累月在跟前伺候,婉婉对老夫人的习惯了如指掌。
老夫人目光慈爱,摇头,“开春儿换季,我这幅老身子骨经不起折腾罢了,歇歇就好了,无妨。”
“您怕我们担心,每次总都是这样说的。”
婉婉稍有些嗔怪,喂过药后便去寻了老夫人的脉案来瞧,看过之后方才安心下来。
“还不相信我,小丫头片子!”老夫人抬手轻拧了下她的鼻尖,想起来又问:“淳如馆那头要收尾了,你得空去看过吗,有什么想改动的,也好早早交代下去。”
老夫人如今是从心底里已当她是孙媳妇,半点没遵着婚前避讳的礼数,婉婉自己却不能不懂事。
她道:“工匠们动手自然是要请示表哥的,他眼界儿一向那么高,能得他亲自过目想必是尽善尽美,我哪儿还有什么想头。”
老夫人轻笑,“对院子没有想头,那你这么久没见过容深了,就不想你表哥?”
好嘛,说这半天,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问得这样直白,老夫人真是老小老小,年纪越长,心态越小,一点都不复威严持重了。
“哪儿有很久,不过才不到大半月罢了……”婉婉蹙着眉嗔道:“祖母……您这样可教我怎么答,旁的姑娘家都讲究矜持呢。”
那就是如实回答便不算矜持了呗。
所以还是想的。
老夫人喜欢逗她,这丫头心思简单,没有太多弯弯绕绕,待人赤忱,常时一本正经的模样,也招人疼得很。
这厢说着玩笑话,老夫人又朝跟前的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随即却行退了两步去隔间,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小箱子。
箱子放到婉婉跟前,老夫人随即将钥匙交到她手上,说让她打开看看。
“祖母这……”
婉婉动作顿了顿,她瞧老夫人神色,其实心里就有些猜到,这应是老夫人给她准备的嫁妆。
可她并非陆家女,现在嫁的又是陆家,老夫人原不用费这趟心思的。
鼻尖微微泛出一阵酸,婉婉忙转了下眼珠,忍下去了。
箱子打开,里头整整堆满了一箱的账目、地契、银庄票号……嫁妆之丰厚,放眼盛京城里也没几个官宦闺秀能比得上。
婉婉瞧着瞧着,眼前忽地有些模糊,情绪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老夫人瞧她垂首吸了吸鼻子,就知道这又要小猫儿掉泪了,赶紧一把将人拉到怀里来搂着哄。
“哎呦,怎的又教大水冲了龙王庙,真是个没出息的丫头!”
婉婉埋在老夫人怀里哽咽好半会儿,才抽嗒嗒地道:“祖母,您一定要长命百岁,我往后要孝敬您一辈子的。”
老夫人说好,语调带笑,并不伤感。
旁人家嫁女是嫁到别人家里,她却是更长长久久留在身边,老夫人心里只有高兴。
又嘱咐她,“把钥匙收好,这是你自己的私房钱,日后连你表哥也不能碰的,知道吗?”
婉婉伏在老夫人肩上,一时破涕为笑,表哥哪儿会有那个闲心去看账本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