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成被唬地一愣,直到看到苏岑大步出了前衙才回过神来,登时跳脚:“你大胆!这是上衙时辰,你要去哪?!”
苏岑没再理会,径直出了大理寺,略一思忖,向着归义坊的方向而去。
吴德水是吕梁案当晚值守东市市门的门吏,第二日一早吕梁死在东市,吴德水却不知去向,只剩下钥匙放在庭廊的桌子上。
苏岑基本就可以断定,带吕梁入东市的人跟这个吴德水脱不了干系。
这也是他手上目前还剩的唯一一条线索。
长安城布局规整,一百零八坊左右对称,皇城宫城坐北朝南,前通中轴线朱雀大街,背依龙首原俯瞰万物,外郭城也是自北向南层层分化,靠北住的多是达官贵族,越往南条件越差,到了位于西南角的归义坊,基本算是难民区了。
长安城南和北就像两个极端,光鲜的一面有多亮丽,阴暗的一面就有多潦破。
苏岑步履艰难,归义坊的路狭窄崎岖不说,昨天刚下了雨,泥泞中还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臭味让人下不去脚。路两旁的棚屋盖的颠三倒四不见天日,弯弯绕绕人就像走在硕大的迷宫里看不见尽头。
如此看来这柳相也没有多重视这位小舅子,只怕是有人打着柳相的名号到处耀武扬威。
在这片棚户区兜兜转转好几圈问了好些个人都没找到吴德水的家,苏岑最后塞了几个铜板给一个一身泥泞的小毛孩,由人引着这才到了地方。
还没进门就闻见一股腥臭味混杂着酸腐味冲鼻而来,险些把苏岑撞了个踉跄。在长满霉斑的木门上拍了半晌也没听见动静,门是从里面栓住的,那人一定是在里面。苏岑后退两步,对着两扇腐朽的木门用力一踹,门果然不堪重力,吱呀两声倒地。
苏岑对着黑黢黢的棚屋打量了一眼,床上隐见人形,这才抬步进去。
几个弹指之后,苏岑自棚屋内夺门而出,趴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吐的昏天黑地。
吴德水横躺在床板上,眼球突出,尸体肿胀,四月天气说凉不凉说热不热,但尸体上尸斑遍布,蚊蝇围绕,显然早已死了好些日子了。
几个人驻足观看,眼里一副冷漠的麻木。这里每天都在死人,这些人早都见怪不怪了。
或许他们早就知道吴德水死了,隔着几间棚屋,由着臭味蔓延,由着尸体在眼皮子底下腐烂,没有人报官,事不关己,视而不见。
忽然觉得地上的泥水里都掺杂着尸臭味,这一路走来那股难以言喻的臭味都找到了源头,而这里的人眼里冰冷麻木,都是一具具行尸走肉的尸体!
苏岑强撑着起来,一一扫过这些人,出声道:“去报官。”
“有人死了,去报官啊!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样子,站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凶手!”
人群中总算有人动了动,骂了一声“疯子”,扭头走了。
苏岑一把抓住把他带过来的那个小孩,“去报官,他们行尸走肉,你还小,别学他们。”
小孩子受了惊吓,奋力把手抽回来,跑开两步,回头看了一眼,终是怯生生点了点头。
大理寺离得远,小孩就近报了京兆衙门。直到京兆府的人过来苏岑才算缓过一口气来,上前与来人交涉,让把尸体送到大理寺去。
京兆府的人正好乐得其成,这人说到底是柳相的小舅子,还跟京中沸沸扬扬的新科仕子案有干系,处理不好惹得一身骚,如今正好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人是怎么死的?”苏岑问。
来的是个少尹,官高苏岑好几级,却难得有耐心地陪着回道:“仵作初步验过了,人好像是……喝酒喝死的?”
“喝酒喝死的?”苏岑凝眉,往黑黢黢的棚屋里瞥了一眼,果见角落里好几个大酒坛子。
“死者身上没有伤口,又没有中毒表现,肤色潮红,舌苔发白,瞳孔放大,眼球充血,这些都是醉酒后症状……”
“等等,”尸体刚好从棚屋里运出来,苏岑抬手拦下,强忍着刺鼻的腥臭上前查看。
之前他只顾着恶心往外跑了,并没有好好打量,这一细看才发现问题。
尸体是肿胀,只是四月初八晚上还有人看见吴德水出现在东市,这才过去三天,即便是盛夏尸体也胀不成这样。
苏岑当着众人的面伸手按了按尸体的肚子,眉头一皱,一路按上去直到胸前才停下,不由陷入深思。
他之前以为尸体肿胀是因为尸体腐败体内壅气扩充导致的,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壅气积累会导致胸腹隆起,而吴德水却是前胸平坦,腹部充实,能清晰感觉到腹下积水。
所以吴德水体内的不是壅气,而是酒。
酒在吴德水体内挥发,致使脏器衰竭腐烂,体表虽然刚现尸斑,但内里已经烂的一塌糊涂了,所以才会短时间内就臭成这样。
但凡正常人肯定不会把自己喝成这样,人是喝酒喝死的,只是这酒怎么个喝法还有待深究。
“怎么了?”少尹急忙上前问,就怕一个不小心,这人大理寺再不接了。
“没什么。”苏岑收了手,“抬走吧。”
苏岑跟着吴德水的尸体一起回了大理寺,正赶上下衙的时辰,寺门陆陆续续有人出来,好奇地看苏岑一眼,捂着鼻子绕路走。
苏岑跟尸体待了一路,反倒闻不出什么味道来了。
入了正堂,宋建成刚换好了常服正打算打道回府,被苏岑堵在门口,出入不得。
宋建成无奈,后退两步站在窗口处,捏着鼻子打趣:“呦,你这是出走一日挖粪坑去了?”
苏岑指了指门外:“东市门吏吴德水的尸体。”
宋建成皱眉:“你把他抬回来干嘛?”
“当日是他给吕梁和凶手开的市门。”
宋建成往窗外瞥了一眼,摇了摇头:“都臭成这样了,明日再说吧。”
“为什么要明日?”苏岑站直身子,“你不是急着破案吗?如今把线索给你送来了为什么还要等到明日?”
“我之前是着急,但我现在不急了,”宋建成冲人一笑,“高淼招了。”
“什么?!”苏岑身子猛地一僵。
“他都认了,人都是他杀的,因为科考落榜而心生嫉恨,所以逗留京中暗杀高中之人,”宋建成扫了苏岑一眼,“之所以能这么快破案,说起来苏才子功不可没,到时候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
“你对他做了什么?”苏岑一个健步上前,满目猩红盯着宋建成。
若说昨日他还对高淼有几分怀疑,如今反倒笃定高淼是被冤枉的,一个两次作案没留下一点痕迹的人会在第三次把人吊死在自己家里?这不像是再次犯案,反倒像是有人迫不及待想找个替死鬼顶替洗脱嫌疑。
“我干什么轮不到你来管。”宋建成绕开苏岑径直往门外走。
刚走两步却被人猛拽住衣角,一回头对上苏岑眼里的寒意:“你说高淼招了,那我问你,他是如何宵禁后入的东市?”
“吕梁死在宵禁之后不过就是你的一面之词。”
“那他呢?”苏岑指着窗外,“他初八当晚在东市值夜,回去就被人谋害家中,如今尸体就摆在这儿,也是我的一面之词?!”
“苏岑你不要得寸进尺!”宋建成拽出自己的衣袖,“你不过一个七品主簿真把自己当个官了?要不是上面有人保你,你如今就跟高淼在一间牢房里,由得你在我面前叫嚣?”
宋建成皱着眉掸了掸自己的袖子,扬长而去。
苏岑没功夫深究宋建成话里的意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让宋建成走了,只能再次伸手去拉宋建成的袖子。
只是这次却扑了个空。宋建成躲得并不刻意,只是稍微往前抬了抬胳膊,却只听背后咚的一声,再一回头,人已经趴在地上失去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