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可能不太好。”
医生拿着新拍的片子皱眉沉声说。
然而他口中的情况可能不太好并不是指片子上看到的大脑病变严重,相反,正是因为拍片照出来的大脑没有问题,情况才糟糕。
一般而言,人体要发生病变,才能针对病变采取治疗,然而像眼前这位病人,什么病变都没有,却出现了病情症状,这几乎不可思议,也就导致想要治疗也无从下手。
如果不是没人会没事找事花钱拿他们医生做消遣,医生都要怀疑这两人说谎了。
一次可能是意外,几次可能是单纯记忆不好,可像这位病人这样,忘记许多不相关的过往记忆,从医多年,他从未见过。
老年痴呆也不是这种症状。
望着眼前一个懵懂一个冷漠的两个人,他不由苦笑叹息,心中升起一种学艺不精的羞愧感。
他将自己的想法逐一说出,江遇秋的眼眸不再是懵懂,取而代之变成了茫然和不安。
倒是郁止的眸光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心中已有预料。
江遇秋低头看了看医生手里的片子,有些无措地问“我,真的病了吗?”
医生轻叹一声,无声胜有声,虽没回答,却已经给了答案。
“那……”
“那……”
江遇秋愣愣询问“这个治不好吗?”
郁止平静的眸光仿佛被石子惊落,骤然生出无限波澜,万千情绪如江海波涛,汹涌澎湃,尽数倾注于江遇秋的身上,久久才归于平静。
医生心中无奈,岂止是治不好,他连可以怎么治都不知道,束手无策的态度,让他连对着眼前两人都有些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或许,你们可以去看看其他医生医院,国外的医疗水平比国内高,还有中医,中医跟西医体系很不一样,可能会有办法也说不定。”医生给出建议。
而说到这里,谁也能听出来,医生自己是没有更好的建议和办法了。
郁止没再继续耽搁后面病人看病的时间,道谢后便带着江遇秋和刚刚拍好的片子离开了诊室。
医院走廊来看病的病人和家属行色匆匆,都在为自己或者家人的身体健康而忙碌,而郁止和江遇秋却走得很慢,很慢,大约也是因为,他们并没有下一个目的地。
江遇秋腰间搭着一个挎包,他时不时抬头看郁止一眼,很快又重新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挎包,隔一会儿便要换一只手,换一个动作,不得安宁。
走到医院外,空气骤然清新开阔不少,但看着往来的车流人群,江遇秋心中却越发忐忑不安。
他望着眼前沉默的郁止,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住喊道“郁止。”
郁止停下脚步,神色自若,语气平静地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他努力放柔了声音,可心中有异的江遇秋却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对方的声音语气上。
“你,你……”
他想说如果你想走的话,不想被他拖累的话,那就走吧。
他想说如果他要走,一定要偷偷地,不要告诉他。
他想说……
想说……
想说,不要走。
他不想郁止走。
可纠结犹豫片刻,终究是忍住了。
他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脸上忽然有些凉,但他并未在意,只是双眼贪恋又不舍地看着郁止,不想错过每一分每一秒,似乎此刻的眷恋都有期限,等到时间一到,这种美好就会消失,眼前人也会离他而去,再也找不到踪迹。
“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许多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只成了这么一句。
可不可以不要讨厌他。
就算……就算这人要走,江遇秋也希望对方是喜欢自己的,他不想背对方讨厌,就算是一点点,也不想要。
看着眼前的江遇秋不自觉流下泪来,却还一无所觉,只满心满眼看着他,说着让他不要讨厌自己的话,郁止眸中沸腾着许多江遇秋看不清的情绪。
他缓缓伸出手,在江遇秋的脸上轻抚着,指腹抚摸着他的脸颊,将脸上的泪痕轻轻擦过。
冷风吹来,只觉得一股凉意侵入肌肤血液,乃至骨髓……
“哭什么。”
郁止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哭,为什么想哭,但他还是说了这么一句话,甚至为此露出一抹笑意,试图安抚江遇秋。
哭什么。
是因为在他的态度里,江遇秋不需要哭。
江遇秋呆了呆,垂眼看了下郁止指腹上的泪痕,不由道“我没……”
慌忙擦了下脸和眼睛,才乖乖地说“我没哭。”
他可听话可乖了。
郁止见状莞尔,笑容温和又愉悦,看着似乎很开心。
江遇秋看着,不知怎的,心就逐渐安定了些许。
“今天中午回家吃,想吃什么?顺便去市场多买些肉菜。”
“上回见你喜欢吃大虾,今天我去市场买新鲜的,亲自给你做,你喜欢辣的还是蒜蓉?喜欢清蒸还是红烧?还可以炖上一锅汤,觉得饿了可以随时喝一点,这个天气,山药炖汤就很好,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郁止毫无预兆地开始跟江遇秋拉着家常,一字字一句句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带着岁月平和,心灵宁静的味道。
令人不自觉沉醉在其中,怎么也不想挣脱,也无力挣脱。
江遇秋的思想不由自主地顺着郁止的话想下去。
“嗯,好,我可以今天吃辣的,下次吃蒜蓉的吗?”江遇秋提出小要求,期待地看着郁止,郁止自然不会不答应。
他认认真真听着江遇秋说话,两人慢慢从医院走到街边,江遇秋本来想要朝着停自行车的方向走去,然而却被郁止抓住了手腕,回头看去,便看见郁止笑了笑道“不急,在去市场之前,我们还要做一件事。”
江遇秋不解询问“做什么?”
“买药。”郁止淡淡回道,仿佛不过是随口一说,江遇秋却颤抖着嘴唇,愣愣看着郁止。
许久,才听他开口道“我,我……不是不能治了吗?”
是啊,明明医生都没有办法,他虽然迟钝,却又不是真傻,看不出人的态度和表情,医生那意思,明显是他没办法。
而这已经是本市最好的医院,如果这都没办法,显然他的情况已经没救了。
“谁说的。”郁止一脸淡定,声音沉着道,“医生只是说他没什么办法,却没说你的病没办法治。”
这是两个概念,但是他们这种情况,这两个概念之间具有因果关系。
因为江遇秋的病没办法治,医生才说他没办法。
但郁止却模糊了这一点,让江遇秋以为他是可以治好的,还有机会的。
“西医不行,我们可以再看看中医,会有办法的。”郁止温声安抚道。
他知道,江遇秋心中认为自己没救了,才觉得郁止终有一天会摆脱他,会离开。
可如果他还有机会,郁止也有了一直留下来的理由,这都是江遇秋心里下意识的想法,或许连他本人都不太清楚,郁止却能从中分析出一二来。
他目前没什么能够完全彻底安抚住江遇秋的办法,但只要让江遇秋觉得自己还有的治,那一切都会好很多。
果不其然,江遇秋双眼发亮地看着他,迫不及待地说“那我们快走吧!”
这是连去市场的事都放下了。
郁止却笑着安抚,“不急,我找人问问中医馆在哪里,你在这里等等我好不好?”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江遇秋有些难过道。
郁止面不改色,“当然不是,不过是因为我不想你累着,你本就身体不舒服,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让病情加重怎么办?”
江遇秋现在就怕病这个字,他不想自己会加重病情,忘记更多,要是真的治不好了该怎么办?
他心有余悸地摆摆手,“那我在这里等你!”
“我,我哪儿也不去!”说着,便一屁股在花坛边坐了下来,大有在这儿安营扎寨,坐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郁止忍俊不禁,微勾的唇角显示着他的好心情,被他这么笑看着,江遇秋也不自觉放松了心情,慢慢露出些许笑容。
两张不同的面孔,却面对面挂着同款笑容,令人忍不住心头一软。
郁止克制着,只抬起江遇秋的手,置于唇边落下一个轻吻,“乖乖等我,谁来喊你你也别跑,有事的话,记得向路边那个交警求助。”
说着,郁止指了指站在路中间的穿着交警制服的人。
江遇秋乖乖点头应下,握着挎包,坚定保证道“我会的!”
郁止稍稍放心,才终于朝着他提前便知道的中医馆方向走去。
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脸上的笑容便骤然消失,闭了闭眼,将心绪压下,克制着努力让他归于平静。
来到中医馆,他径直上前,对着里面穿着白大褂的一位中年男人道“医生,我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医生心中谨慎,“年轻人,想看病的话就带病人来,如果是有其他事,我可能爱莫能助。”
他担心郁止是怀着什么不好的心思,想要用药做点什么事,他可不想成为帮凶,这赔进去的可是一辈子。
郁止淡淡一笑,“医生可以放心,我不是歹人,也不作奸犯科,只是想请医生帮一点小忙。”
他想请这位医生在江遇秋面前暗示江遇秋的病有可能治好,然后开一些保养身体的药和药膳方子。
不需要他明说,只是暗示。
他知道,就算是一点机会,也足够让江遇秋高兴。
医生皱眉,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了说他是弄虚作假的庸医,有心人一查就可能借此针对举报他。
往小了说,这只是应家属要求,对病人说一点点善意的谎言,甚至连谎言都算不上,不过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几分钟后,医生在郁止的请求的下无奈答应。
郁止答应他,不会留下任何治疗记录,也不会传出去,不会以任何名义和方式找他麻烦。
至于他们约定好要买的药,也是郁止自己配的,医生看过,只是调养身体的药方,不过这方子定的实在好,是他这么多年见过的最惊艳的药方,弄得他都有些想要问问郁止,是不是出身什么中医世家,又或者祖上有渊源。
“祖上的一点余荫,医生如果想要,可以自己留用。”他随手写的罢了,有这东西在,这医生也不会轻易反悔,这种“小忙”日后说不定还能继续帮他。
总不能隔一段时间就换一家药店或者中医馆。
医生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留下了方子,他也知道郁止的意思,这就算是交易达成。
郁止心满意足地离开,医生却看着他的背影长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虽然郁止说那药方是祖上的,可医生却从郁止能一口气流畅又清晰地把它默写下来,想来在医术上的造诣一定很不错。
这样,那对方应该不会用药乱来,医生不由放心了不少。
另一边,郁止回到之前江遇秋留下的地方,还没走近,抬眼一看,霎时间,便觉浑身血液一冷。
只见原本应该坐着江遇秋的花坛某个位置,此时此刻空无一人。
江遇秋不见了。
“炒板栗!烤红薯!煮玉米!”
“炒板栗!烤红薯!煮玉米!”
“炒板栗!烤红薯!煮玉米!”
声音通过喇叭广播外放,严重失真,却依然能听见里面放出来的声音内容。
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那飘来的阵阵板栗香和烤红薯的香味。
香味勾得江遇秋肚子开始咕咕叫。
他痴痴望着郁止离开的方向,肚子却依旧在阵阵轰鸣。
郁止还没回来。
那他……要不要先去买一个烤红薯呢?
他好像很久都没吃过烤红薯了,闻到这个味儿就觉得好香好香。
也不知道郁止吃过没,如果没吃过,他一定会喜欢上的,毕竟烤红薯那么好吃。
他咽了咽口水,眼神不自觉移向了烤红薯香味飘来的方向。
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小推车旁边用铲子翻遍着锅里的板栗,而他手边的烤箱上,正摆着好多看着就又香又软一定也很甜的烤红薯。
几分钟后,江遇秋调整了了面对的方向。
十几分钟后,江遇秋站起身。
又过了一分钟,江遇秋抬步朝着卖烤红薯的方向走去。
“小哥想买啥?我这儿烤红薯煮玉米炒板栗都有,保证都甜!软和得不得了!”
江遇秋的眼睛都没落在板栗和玉米上,直接对着那些红薯进行着眼神刺探,似乎想从里面找出最甜最软的那一个。
然而眼神的作用终究有限,不能代替江遇秋把烤红薯一一品尝过。
中年男人注意到他只看烤红薯,连忙介绍推销,“小哥我给你拿一个软和的,你看这个怎么样?”
江遇秋似乎还有些犹豫,“甜不甜啊?”
“不甜你来找我!”中年男人张口便道。
他作势就要拿着红薯装口袋,江遇秋却叫住了他,“等,等等!”
“小哥你要哪个?自己选?”中年男人也不介意,任由江遇秋选。
江遇秋指了指烤箱里面,“能不能买里面的?”装在里面的比外面更暖和,他想要留得久一点,能等郁止回来吃到。
中年男人也爽快,直接开箱从里面拿了一个软和的,已经烤熟的红薯。
装袋称重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付了钱后,江遇秋心里还有些庆幸,还好他只买了一个,不然还要给好多钱。
因为觉得要治病,现在江遇秋是能省则省。
要是没钱治病,治不好了,那该怎么办?
虽然一些记忆的缺失暂时还没对他的日常生活造成多少影响,江遇秋暂时也没想到,以后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但是他心中莫名有种预感,那一定很糟糕,一定不是他想要的,一定……让他很害怕。
他抱着烫手的烤红薯,滚烫的温度明明将他的手烫得有些疼,可他依旧不想放手。
他拉来外套,将装着口袋的烤红薯塞进腹部,再扣好扣子,烤红薯的温度穿进他的腹部,进而传递进他的全身。
他转身边要往回走,然而刚转动脚步,他便脸上染了几分茫然。
他刚刚,在哪儿来着?
这个念头一起,他心中便骤然空落落的,紧张的心情瞬间涌上来,将他的整颗心和整个大脑都填满。
他刚刚在哪儿?
郁止让他等着的地方在哪儿?
江遇秋想不起来了。
明明刚刚还记得的事,一个转身便忘了。
出现失忆状况这么久,这还是江遇秋第一次遇到失忆现场,却令他心中惶惶,无措又不安。
郁止一眼望遍了广场上的所有人,确定自己视线里没有出现江遇秋的身影。
他在脑海中搜寻着各种找人的办法。
却发现几乎最有效的一个也用不了。
他们没有手机,没有电话,联络不到,至于监控,目前也没有普及,就算医院外面有,也不一定能看清人,医院也不会随便把监控给无关人员看,郁止就算能入侵网络,手边也没有手机电脑,根本无法操作。
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问人。
但这个办法效率低下,还不一定有用。
可它是唯一有效的。
脑海中不过几秒,郁止便开始挨个询问广场上或休息或等待的病人和家属。
他记忆力好,还记得哪些人是江遇秋在时便在这儿的,重点询问这些人。
病人平均年龄比较高,大家都很和善,被郁止询问找人也很乐意回答。
然而这并没有让郁止的找人计划得到好的结果。
“……大概这么高,穿着灰色外套,黑色裤子,头发比我长一点,微胖,长得很乖很好看……”
“没看到……”
“我刚来……”
“不好意思没注意。”
“好像有点印象……不过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没得到一个结果。
郁止不知不觉来到小推车摊主旁,手撑在木板上,平复着心情,克制着自己,让他不要着急。
人一着急就容易犯错,容易有所疏漏,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郁止闭上眼,默默回想江遇秋有可能回去的地方,正思索间,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小哥,我刚刚听见你找人,一个穿灰色外套黑色裤子的年轻人?”摊主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甘霖入梦。
郁止倏然睁开眼,略带灼热的目光看着他,“你知道?”
摊主点点头,“我见到一个,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他刚刚来我这儿卖烤红薯,卖了也没吃,藏衣服里,我印象深刻。”
烤红薯,郁止目光微眯,忽然想起江遇秋之前对烤红薯的向往,不是没可能来买,不过买来又不吃,不用想郁止也知道,那人是在等他一起吃。
他轻出一口气,“老板,他去哪儿?你看到吗?”
摊主指着医院的方向,“我就看到他往里面去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你可以进去找找。”
郁止随手放下一张红票子,“多谢!”
余音散落在风里,连聚集的时间都不给它,郁止便快步朝着医院走去。
然而即便知道医院,找人也并非那么简单。
这是市里最大的医院,门诊这边就有五楼,每个楼层又有很多科室,面积不小,人来人往,想要找人虽不说是大海捞针,却也不容易。
郁止先去他们今早来是看过医生的地方,无功而返后,才开始逐步寻找。
如果可以,他很想借用医院或者刚才那位摊主的喇叭,可这里是医院,禁止这种喧闹的声音,会影响病人的心情。
他找过一层后下楼,却没看见,楼梯另一边正有人满心惶然,小心翼翼地上楼。
江遇秋记得他早上跟郁止来过医院,如果对方要找他,肯定会来这里。
不久前,他发现自己又忘了一些东西,比如早上来医院去了哪儿,又挂了什么科,医生说了哪些话,他都不记得了。
在他用自己的症状问了好些人,才找到上午来时的科室位置,望着周围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群,江遇秋孤零零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烤红薯温度缓缓流失,他心中的惶惶不安却不减分毫。
他隔着衣服抱着烤红薯,似乎这样才能让他感受到几分安全感。
郁止,什么时候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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