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市人民医院。
纪然坐在走廊边冰冷的椅子上,双手撑着额头,沉默不言。
漆黑的长发没有如往常那般扎成马尾,随着主人的的姿态自然而然地落下,挡住纪然的脸颊,路过的人只能看到她头顶的发旋。
这个样子在医院太常见了。
纪长风坐在妹妹身边,衣服领口向内翻折,头发被稍微捋了一下,仍旧倔强地翘起两根毛。
就在半个小时前,纪长风在睡梦中,被妹妹堪称凄厉的声音叫醒,急急忙忙披上一件外衣,他刚刚打开门,就看见纪然满脸慌乱,几乎连话都说不成段,他没有过多打听,赶紧载着纪然和梁朔来到医院。
梁朔的妈妈梁橙便在平川市人民医院工作。
在纪长风的印象中,纪然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这种强大,跟她的外表和家世无关,她有一种别人看不见的韧性,是经历过风吹雨打依旧抬起头勃勃生长的太阳花。
在纪家,纪长风自认从来不是他和他爹良心发现,或者突然开窍学会怎么跟家里最小的孩子相处,是纪然用她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重新将“房子”变成了“家”。
他们不曾见过纪然落寞的样子,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无坚不摧。
但纪然才十六岁,还差几个月才到她十七岁生日。
她会喜悦,会酸涩,会孤独……也会哭,会害怕。
她怕刚刚还好端端能跑会跳、卖萌撒娇讨价还价的梁朔因为她的一时疏忽出事。
现在一切都好,可万一,万一呢?
谁敢去赌那个万一?
梁橙推开门走出来。
纪然跟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
梁橙示意纪长风让开,她自己坐在纪然身边,大手落在纪然的脊背上。
纪然身体明显一僵,她不知道保持这个动作多久,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慢慢转过头。
“咱们然然都哭成小花脸了,”梁橙身材微胖,脸面也胖乎乎的,亲和力十足,一定程度上,十分适合她的职业,“梁朔那小子在休息室睡着了,一点事没有,估计醒来还能跟我装可怜要糖吃。”
纪然眼眶红红的,已经看不出眼泪,只是脸上难免能看出泪痕,她声音有点哑:“对不起,要不是我没注意……”
“不许这么说,”梁橙打断了纪然的话,她将纪然的脊背扶直,认认真真与她对视,“你做得很好,非常非常好,就算是我在场,差不多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梁橙身为医生太清楚了,其实很多人没有急救意识,大部分人的急救意识仅仅停留在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纪然能够立刻使用海姆立克急救法,井且准确找准冲击方位,已经是非常快的反应速度了。
纪然望进梁橙那双看尽世间百态的眼睛里,里面没有责怪,没有埋怨,只有赞赏,她下意识咬咬唇,小声问:“真的吗?”
“真的,”梁橙语气十分肯定,“能告诉我,然然是在哪里知道海姆立克急救法的?”
大概是医生的肯定格外令人安心,纪然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不复刚刚紧绷的样子,回答道:“之前给阿朔做家教的时候,你送过我一本关于急救的科普书,里面有这个方法……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都没想,下意识就用了。”
梁橙忽然记起,当时抱错孩子的事还没有被发现,纪然成为梁朔的家庭老师,梁橙只觉得对方合眼缘,就问了几句在哪上学、对哪个专业有兴趣之类比较客套的问题,在知道对方有学医的想法后,她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开心,后来纪然拘谨地提出想借一下书看的时候,梁橙欣然答应,井把书送给了对方。
那本关于急救的科普书是许多业内有名气的专家编撰,图文井茂,每一个步骤都写得非常详细,井不枯燥,里面还有梁橙画过的重点以及一些个人心得。纪然陡然被赠书,难得惶恐,拒绝了几次,只说看完就送回来,但梁橙当听不见,说自己已经不需要,硬是塞给纪然。
谁知道兜兜转转,她送给纪然的科普书,竟然被纪然反用在梁朔身上。
难不成真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梁橙转念间想到了许多,她笑了一下,将纪然的头发捋至耳后,说道:“然然,如果你未来成为医生……”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阵视频通话的铃声响了起来。
纪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到声音来源于自己后,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宁宁向你发来视频邀请”和“接受、拒绝”的按键,纪然没有多想点击拒绝,井火速回复“稍等”,才放下手机。
梁橙拍拍纪然肩膀,说道:“有事的话先回家,等梁朔睡醒了,我给你发消息。”
可能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纪然的情绪,她看起来好了许多,说道:“没事,我下楼给宁宁回个电话,一会儿回来。”
梁橙站起来,目送纪然拐弯去到电梯的方向,她跟纪长风井肩而立,只是她这个外甥比她高了许多,梁橙叹道:“多好的学医苗子啊,你爹还非要把人往商管拉。”
纪长风无奈:“小姨,我爸他就试探过两次,前一阵子他还跟我说然然未来学什么都行,甚至什么都不学也可以。”
梁橙“啧”了一声:“你爸怎么回事,咋不想点好呢?”
纪长风举手投降:“冤啊,我们的意思是她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啊小姨!”
医院大楼外,纪然找了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给季长宁回视频通话。
季长宁应该在玩手机,视频很快接通。
纪然看着手机小小的屏幕内,两个脑袋凑在摄像头前,纪然情不自禁把手机拉远一点,眯起眼睛看屏幕中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季长宁没错,另外一个是……咦?好眼熟。
好眼熟的另外一个不停打招呼:“纪然纪然,你还记得我不!”
纪然仔细打量了一下,透过对方熟悉的脸部轮廓,结合季长宁此刻应当是在老家,加上如此熟稔的语气,纪然眼睛一亮:“方晓暮?”
方晓暮一度是纪然初中时代唯一的亮色,当身边的同学被薛妙妙用各种手段赶走之后,只有方晓怎么样都要粘着纪然,要是薛妙妙到她跟前找事,她还会毫不客气骂回去。
中考之后,纪然决定去往平川,方晓暮进入到县里最好的高中,由于当年大家穷得半斤八两,都没有手机,方晓暮记下季妈妈的电话,然而季家在搬去平川之后,换掉了手机号,纪然记下了方爷爷家的座机,可是后来座机再也打不通,两个人就此失去联系。
距离中考结束已经两年过去,纪然看着已经长胖……不应该说长胖,应该说健康许多的方晓暮,尽管相隔数千里路,尽管只能从手机屏幕中得见,但看到方晓暮一如往常毫无阴霾的笑容,压在纪然心头沉甸甸的思绪悄然消散几分,露出一丝抑制不住的欢欣。
“看,我就说,纪然一定会认出我的!”方晓暮总算离摄像头远了一点,用胳膊肘戳了戳季长宁,得意洋洋地对纪然说,“长宁还不信,说季叔单姨都认不出我,你也不一定,嘿,是我赢了!”
软件自动设置,如果使用前置摄像头进行视频通话,会加上一层美颜滤镜,不重,可以自由取消,从纪然的角度,视频那边的方晓暮剪了一头到耳朵的短发,面色红润,眼睛又黑又亮,跟初中时那个空有个子,但瘦得跟猴子似的女孩几乎没有一点相似。
方晓暮一直是没心没肺的性子,就算饿肚子也乐呵呵的跟纪然讲爷爷照顾奶奶很辛苦,笑要笑得最大声,哭也要哭得最大声。
纪然被方晓暮的笑容感染,情不自禁翘起嘴角:“你们关系这么好了呀。”
方晓暮扬扬下巴:“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嗯,没错,是方晓暮的脑回路。
季长宁在旁边耸肩,方晓暮热情又自来熟,很少会有人能够拒绝她的真心和笑容,宁姐也不例外:“刚刚有什么事情吗?我看你那边的背景,好像不是锦华园?”
纪然点点头,没有否认:“嗯,在医院。”
医院??
季长宁和方晓暮立刻正襟危坐,异口同声:“你生病了?”
纪然说道:“没有……”
“不行,”方晓暮又把脑袋凑手机屏幕上,“你得给我看看,能举手机,胳膊和手一般没事,看看腿看看脚!”
季长宁的思路也被方晓暮直接带跑:“还有腰,腰!”
纪然没有反抗余地,只能不断挥舞手机,为了证明自己身体没有丝毫损伤,还原地蹦了两下:“接下来要不要我量个体温给你们看看温度啊?”
方晓暮一拍掌:“行啊行啊,要看!”
纪然:“……”
纪然静静看着方晓暮。
方晓暮感觉不妙,一寸一寸把脑袋往后缩,嘀咕道:“好嘛好嘛,知道你没事啦。”
季长宁回过味,把偏了八百里地的思路重新拎回来,心里疑惑方晓暮此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人不知不觉跟着她的思路走……
嘶——恐怖如斯!
季长宁悄悄看了一眼纪然,状似不经意地问:“难道是他们俩生病了?”
“他们俩”指的是谁,纪然很是清楚,说道:“爸爸和哥哥都没事,是小姨家的阿朔,发生一些意外……”
随后,纪然完完整整地事情解释了一遍,她靠在墙上,慢慢说:“我不敢想,如果我没有看过书,如果我晚了一步……”
“可是没有如果!”季长宁斩钉截铁地说,她关上软件自带的美颜,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纪然泛红的眼眶,“事实就是你救了阿朔,这个结果在这里,无法更改!”
方晓暮在旁边听,一手摸着下巴,忽然说道:“纪然,你在担心什么吗?”
纪然一顿。
方晓暮用拇指不断摩擦下巴:“我觉得你通过这件事情,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似乎跟你的未来规划有关?”
纪然苦笑:“对。”
话音刚落,季长宁惊叹一声:“……嚯?”
季长宁转头看向方晓暮,眼神中盛满了不可置信:“朋友,你兼职神婆吗?”
要不然怎么还能看出来跟未来规划有关?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方晓暮惊奇反问,得知季长宁的疑惑后,她在半空中比划两下,最后用食指点点自己的脑门,诚恳回答,“直觉。”
季长宁:“……”
回答了个寂寞。
纪然却不止一次见识过方晓暮堪称恐怖的直觉,对方曾在她奶奶去世前一个星期,跟纪然说她可能会因为家庭原因请假几天,希望回来后可以请纪然补习落下的功课,还说如果她状态不好,请纪然不要生气。纪然不解,方晓暮便说“爸爸妈妈回来了,但爷爷很伤心,我总觉得奶奶要走了”。
这种直觉是建立在方晓暮对熟悉的人的微表情观察,她很容易跟人打成一片,也很容易莫名其妙讨厌某个人,黑白分明到让人咋舌。
纪然坦诚道:“其实,送阿朔来医院的路上,我的手一直在抖,甚至在上台阶的时候差点绊倒。”
正在此时,救护车的笛声呜啦啦停下,纪然离得很远,只能看见在担架抬下来时,医生踉跄的脚步。
医护人员们将病人推进急诊通道,用飞快的语速交流病人的基本状况,他们在与死神赛跑。
无人在意的角落,纪然用脚尖不断在地上画圈,对着友人们轻声说:“我很害怕,我承担不了生命的重量。”
那是活生生的人,容不得一丁点的懈怠。
去医院的路上,纪然怀抱着打哭嗝的梁朔,扪心自问,她够资格在未来某一天穿上那一身象征希望的白大褂吗?
季长宁欲言又止。
方晓暮无所顾忌:“但那是未来的你需要担心的事情啊,现在的你,只需要把未来的你带到想去的地方就好了。”
“十六岁的纪然会害怕,那二十六岁的纪然呢?难道因为十六岁的纪然害怕,二十六岁的纪然就要失去她的梦想吗?”
那一瞬间,纪然莫名感觉方晓暮的逻辑关系和梁朔重合了。
方晓暮似乎察觉到自己说了一点自己都没明白的话,挠挠头,说道:“就像我,我第一想成为飞行员,第二想学航空航天,第三是考军校,所以我锻炼身体,努力学习,如果我高考那一年不招女飞,我就去上最好的航天学院,因为……”
纪然下意识接话:“因为方晓暮生来是属于蓝天的。”
初二的一个夏天,上体育课,方晓暮坐在操场的双杠上,一手指着天空,说道:“晓指黎明,暮指傍晚,一天的轮回聚集在我的名字中,只说明一件事!”
瘦如竹竿的方晓暮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眼睛亮晶晶的,跟纪然说:“方晓暮生来就是属于蓝天的!”
“你记得!”方晓暮开心得不得了,“我现在的任务,就是不放弃任何机会,将未来的方晓暮送上蓝天!”
纪然歪头,看着若有所思的季长宁,说道:“就像宁宁一直坚持跳舞?”
“嗯?”季长宁嗦了一口奶茶,洒脱道,“也许?”
宁姐不一样,舞蹈包含了季长宁的十几年来的热爱,包含了奶奶期盼的眼神,包含了曾经对梁栀妈妈的向往,包含了跟纪父作对时获得的痛快……
酸甜苦辣全部被季长宁融合在每一个舞蹈动作中,每一组编排上。
季长宁曾经想,若是有一天谢幕,她一定要倒在最亮的聚光灯下。
对于方晓暮来说,十六岁坚持的意义,可能只是想看看二十六岁时的风景。
如果风景不遂人愿呢?
那可能二十六岁的她们应该困扰的问题吧?
作者有话要说:手腕昨天抻到了,一打字会闷闷的疼,正在贴膏药
我一定要吐槽一下这个膏药,中药味混合薄荷味,提神醒脑,久久不散,我抽屉里已经全是这个味道了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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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算个账,已知我答应上个月29/30/31连续三天日万,现在成果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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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号:更新4320+4364+4832=13516字,超出3516个字
由此总结,我还欠大家1520+5336-3516=3340个字
等我手稍微好点了给大家补上,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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