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宁的手指按在传感器上,听到开锁的声音后,她不可置信地拍拍自己的耳朵,想要急切地得到一个回答:“开了吗?门开了?”
孟莱点头:“开了啊,我们要进去吗?”
进去吗?
季长宁打了一个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握住门把,哐当一声把门又给锁上了。
孟莱:“……”
孟莱战术后仰:“你这是要学习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哪来的三过,我顶多算一过,”季长宁掏出手机,解锁后点开纪然的聊天界面,“况且这又不是我家,我擅自进去算非法入室好吗?”
孟莱:“……”
一个没有删除认证信息,一个开锁了但不进门,也不是很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
门内,纪然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季长宁的到来,却眼睁睁看着大门再度关上。
纪然不明所以,脑袋上缓缓冒出三个问号。
怎么回事?
纪然狐疑地走过去,伸手打开门。
只见门外的季长宁双手捧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纪然的聊天界面,正在编辑信息,听到门开的声音,季长宁手一抖,按下发送键。
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接收消息的振动。
纪然拿出手机,看见聊天界面上那句“我到门口了”,跟季长宁面面相觑。
沉默,沉默是今天的锦华园。
纪然不解,率先开口:“季长宁同学,你开门了为什么不进来?”
季长宁熄灭手机屏幕,左看右看就是不看纪然,全然没有面对孟莱时那般理直气壮,声量越来越低:“咳,那什么……我不能非法入室啊。”
纪然:“……”
纪然哭笑不得:“回自己家算什么非法入室啊。”
说罢,她找好拖鞋,赶紧让季长宁和孟莱进门,别在外面挨冻。
听到那句毫无芥蒂的“回自己家”,季长宁下意识看向纪然,女孩脸上全无烦扰,反而透着温柔的笑意,季长宁只看了一眼立刻转开,忍不住揉揉自己有些泛红的耳朵尖,嘀嘀咕咕说了些只能自己听到的话。
纪然没有听清楚,问道:“嗯?”
“没什么。”季长宁换上拖鞋,在抬头的瞬间,骤然怔在原地。
这是纪家……吗?
正月还未过去,年味尚在,纪家的客厅中挂上大大的中国结,窗户上贴着漂亮的窗花,有的已经卷起一个角,也没人去管,偏偏是这样的情景,却让人无端觉得,卷起来才是正常的,最好再落上一点点灰尘,等自然脱落后扫进垃圾桶,而不是始终崭新,没有一点人情味。
原本光可鉴人的地板不知何时全部变了个样子,换上了色彩颇为丰富的民族风地毯,图案简单,透露着非常原始的粗犷风格,让人一看到就想席地而坐,大声聊天、吃饭、唱歌、跳舞。
原本空旷的客厅好像变小了,一台笨重的按摩椅静静安放,以强有力的存在感侵占着空间,跟客厅的装修格格不入,只是椅背上有一根随意搭上去的毛巾,足以见得按摩椅在家中很是受人喜爱。
再往里看,沙发铺上一层柔软的垫子,垂下来的金色流苏摇摇晃晃,沙发上零落散着几个方形抱枕,肥肥嘟嘟的,有几个抱枕被一层层摞起来,最上方坐着一只憨憨胖胖的龙猫。
一向整洁明亮的茶几中央放了两盆多肉,小小一团簇拥在一起,多肉旁也不是精致的茶杯瓷器,而是一本书,书的主人看到一半离开,并没有把书放回到书房里,而是就此一扣,自然而然地落在茶几上,好像他只是出个门,过一会儿就回来,并不需要收拾。
事实也的确如此,那是纪大哥早上看了一半的书,汪曾祺先生的《人间草木》。
连看的书都充满了烟火气。
这是纪家吗?
季长宁回想,是纪家,只不过从前的纪家过年像走过场,贴春联吃团圆饭,纪大哥工作后,季长宁会收到三份红包,其中一份来自小姨梁橙,两份来自纪家父子,父子俩的红包塞得鼓鼓囊囊,她会用红包里的钱自由地趁放假到处约朋友玩耍。更加冷清的纪家准备好的瓜子坚果整整齐齐摆上去,来拜年的家里人都不缺这些东西,连动也不动,最后全让季长宁当零嘴吃了。
纪家永远弥漫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低气压,季长宁并不在乎纪父的想法,她宁可给自己的房间装扮得花花绿绿辣眼睛,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也不愿花一丁点心思去改造这栋如同样板间的房子。
纪家人永远别扭,他们羞于将“爱”说出口,指望着别人能读懂他们那颗埋藏在冷淡中的真心,纪家父子是这样,从前的季长宁也是这样。
如今却来了一个在“爱”中滋养长大的纪然,以直接又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冲开纪家那层无形的结界,露出柔软的本质。
季长宁可以用自己积累下来的眼光和渠道帮助季家父母找到事业,但她永远不会主动提出让纪家改变,这是纪然才能做到的事情。
孟莱不是第一次来纪家,未租舞蹈室的那些年,季长宁常常邀请孟莱来锦华园,因为纪家够大,纪家父子俩忙于工作,她们两个怎么折腾都可以,甚至很多编舞的点子,都是从纪家这栋别墅中诞生的。
空旷、安静、空间大,是孟莱对纪家最主要的印象。
可不过是小半年的时间,一切已经大变样。
孟莱偷偷看了一眼季长宁,她跟季长宁做了几年舞蹈搭档,那妮子一个眼神她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孟莱耸耸肩,决定不去打扰季长宁,转而丝毫不见外地将手中拎了一路的糕点递到纪然面前,亲亲热热地说:“然然好,我是孟莱,谢谢你帮我补习!”
糕点采用传统包装,牛皮色油纸四四方方将糕点包起来,店铺名字印在红彤彤的方形纸上,再用绳子绑成一个活扣,可以轻松用手拎起,迎面塞过来时,还能闻到散发出来的甜蜜香气。
纪然以前给小学生们做家教,有的家长会给她切一些果盘跟小朋友们一起吃,但如此郑重地被人送糕点她也是平生第一次,纪然神情明显一怔,无措地眨眨眼,顺手把糕点推回去:“这……就不必了吧。”
“要的要的,古代人拜师还要送束脩呢,我只拎糕点已经很不好意思,”孟莱再次推过去,她带来的东西当然没有再带过去的道理,孟莱用跟自家老妈那里学来的口才滔滔不绝,“是我们家附近的招牌千层糕,三十年老字号,我从小吃到大,巨香,我排了好长的队呢!”
纪然:“……”
纪然哪里经历过这种堪比销售架势的阵仗,根本找不到机会插嘴,只能无奈地抱着糕点,问道:“我听宁宁说,你开学测验数学要考到一百分?”
“嗯嗯,满分一百五十分。”孟莱看纪然收下千层糕,总算是松了口气,她总觉得空手上门不好,又一时想不到送什么,见桌子上还有吃剩的千层糕,想着要不送吃的,不会出错,赶忙下楼去排队,特意要了传统包装,多正式!
“开学测验一般来说不难,”纪然拎着千层糕,说道,“一会儿你做套卷子,我看看你哪个地方薄弱,重点突击一下,怎么样?”
孟莱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是怵做卷子,只是针对前半句的“不难”,孟莱一边打手势,一边谨慎地问:“然然,你的不难和我的不难,是一个难度吗?”
季长宁不知什么时候回过神来,她眉宇舒展,似乎放下很多年的成见,慢悠悠凑过来,肩膀一抬,轻轻撞了孟莱肩膀一下:“让你做题你就做题,怎么话这么多?”
孟莱:“……”
她这不是要评估一下她和学神之间差距吗?
纪然无奈地看着两个人之间的互动,抿唇笑道:“走吧,去楼上书房,卷子都是基础题。”
去二楼书房要经过卧室,路过其中一个房门的时候,季长宁明显脚步一顿,后若无其事地跟上。
纪然已经提前把卷子打印出来,连同几张空白a4纸当做草稿纸给到孟莱,说:“你先做,等做完我看一下,没带笔的话这里都有。”
“我带了,”孟莱从包包里拿出笔,看纪然只给她一份卷子,没给季长宁,问道,“季长宁不做吗?”
纪然摇头,解释道:“她做过一次。”
期末考试前,纪然特意给季长宁出了一套题检测补习效果,结果意外的不错,据季长宁说,还压中了期末卷子的一道填空题。
看到卷子,季长宁跟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本子递给纪然:“上次的卷子我重新做了一次,然然你再帮我看看呗。”
纪然接过,她习惯一边批改一边给季长宁讲题,只是孟莱在书房做卷子,出声会打扰她,纪然想了想,跟孟莱说道:“我带季长宁去讲题,你一个人在书房做卷子可以吗?”
孟莱把做卷子当成考试,尤其考场就自己一个学生,监考老师主动提出暂时离开,不用一直被盯住,那还用选?孟莱非常快乐地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我绝对不会作弊的!”
纪然失笑:“好,我相信你。”
临走之前,纪然再次叮嘱:“有事情叫我或者给宁宁发消息都行。”
孟莱拖长音调:“放心吧纪老师——”
离开书房,纪然看到季长宁的目光落在一扇门上,对方眼中盛满了似怀念似怅然的情绪,纪然笑笑,拿着作业本,问道:“进去看看?”
季长宁下意识点头,紧接着摇摇头:“不用……”
话音未落,纪然已经将门打开:“我应该说声抱歉的,擅自动了你的房间……”
“呼”的一声,仿佛有风吹过,掀起女孩们的缕缕发丝。
季长宁呼吸一窒,她直愣愣地看着好似没变,又好似天翻地覆的房间,不由得抬起脚,走进门去。
当初离开时凌乱地房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花花绿绿已经过时的海报被重新贴了一次,丝丝泛黄的边缘加固了一层胶水,不自然地紧紧黏在墙上,露出略显波折的褶皱。
脚下依旧是天空蓝的地毯,浅金色的窗帘往两边拉开,阳光肆无忌惮透过玻璃倾洒进来,暖融融的光落在荧光粉的被褥和叠得整整齐齐的柠檬黄被子上,仿佛调低了亮度,辣眼程度连降几级,若不是床铺上的透明防尘膜,季长宁会以为自己不过是外出一趟,随时回来。
书架上乱七八糟的杂志按照序号排列整齐,旁边放了一个布艺仙人掌做装饰,一层是已经成为时代印记的漫画单行本,有的封皮已经掉色,有的在传阅过程中掉页,却穿越层层时光,如老友一般伫立在此。
季长宁不由自主地靠近书架,与她眼睛持平的那一层,上面排列着几个尺寸不一的照片。
最中央的照片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花园的石凳上,身材胖乎乎的,穿一身颇具年代感的碎花衬衣,灰白色的短发在风的吹拂下微微后扬,她应当总是笑,嘴角自然向上弯,眼角有着深深的笑纹,略显浑浊的眼睛正视镜头,像个小孩子那样好奇。
季长宁的掌心用力在衣服上蹭了两下,确认没有一丝汗渍之后小心地拿起相框边缘,她用手指抚摸着老人的轮廓,忽然把照片抱进怀里,贴到胸口上,妄图让冰冷已经定格的照片沾染到一点热意,才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自中央起,照片风格不一而足:年轻的梁栀扮演祝英台于舞台上翩然起舞;刚出生不久的季长宁懵懵懂懂伸出手,握住属于母亲的手指;年纪尚小的纪长风扒着婴儿床看睡觉吐泡泡的季长宁;意气风发的纪父左手搭在爱人肩头,右手抱着长子,小小的季长宁吸吮着手指头躺在母亲怀里,身体健康的奶奶拿着拨浪鼓逗小孩;还有季长宁第一次登台演出,跳《天鹅湖》的照片……
季长宁目光停在最里侧的一张照片上,照片角度很奇怪,是从下往上的仰拍,好像拍摄者并不高,照片中纪父宽大的肩膀上坐着一个傻乎乎的小人,小人揪着父亲短短的头发,得意地冲着镜头那边的人笑,露出一口还没长齐的小奶牙。
纪然轻声道:“哥哥说那时妈妈在世,家里新添了一台数字照相机,他非要给你拍照,你不听他的一直在哭,爸爸把你扛得高高的才会笑。”
季长宁看着照片上傻乐的小孩,情不自禁咧开一个笑容,那是季长宁完全没有记忆的过去,一家人住在不算宽阔的房子里,纪父的头发还是乌黑茂密,眉宇间丝毫不见愁容。
定格的时间哪里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书架上摆不了很多照片,”纪然站在书桌边,拉开抽屉,露出里面厚厚一本相册,“幸好以前拍照用胶卷,换单反后内存卡也没有损坏,洗出来很清晰。”
顿了一下,纪然似想起什么,轻笑道:“你小时候挺可爱的。”
季长宁把怀里已经沾染上温度的相框重新放回最中央的位置,用衣袖轻轻擦除氤氲上的雾气,她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保留这个房间,为什么要做这些看上去没用的事情?
“楼下地毯是哥哥换的,抱枕和多肉植物是爸爸带回来的,龙猫是我年前去商场抽奖中的,”纪然没有正面回答,她走到季长宁身边,继续说,“书架上的照片是爸爸挑出来的,海报是哥哥重新粘好,但房间是我整理的。”
“因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看到这样的房间,可能会有一点开心?”
季长宁猛地转身,不由分说紧紧抱住纪然,不止一次发出相同的疑问:“然然,你是哪来的圣人啊?”
从不抱怨,永远向前。
季长宁不解,当时的纪然是什么样的心理?明明是季长宁当初不要的东西,纪然却一件件归位,像是一双柔软无骨又坚硬刚强的手,强行将纪家支离破碎的从前一点一点拼好,同时让季长宁拥抱过去的人生,了却遗憾。
原来纪家人并不是不知变通,他们只是错过了太多太多,如今终于有机会一一找回。
世界上怎么会有纪然这样的人呢?季长宁想。
明明自己经历过歧视、不公、校园暴力,面临家庭巨变的境况,竟还有心思去捞一把其他人。
纪然被季长宁扑得后退两步,女孩身上有熟悉的皂香,是季妈妈常用的那款洗衣液的味道,纪然眼神柔和下来,调侃道:“可能是宁姐上辈子做的好事多?”
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可按照正经出生时间,季长宁真的比纪然大几个小时。
“哼,”季长宁对回答不满意,却还是抱住纪然不撒手,哼哼唧唧在纪然耳边说,“你小时候一点也不可爱……”
季爸爸没出事前,季家的生活条件很是不错,故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照片,在搬到平川时特意带了过来,压在柜子中,季长宁见过纪然小时候的艺术照和生活照。
纪然微微瞪大眼睛。
季长宁感受到纪然的身体一僵,眼睛弯弯,故意拖长的语调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但很漂亮。”
“而且是越来越漂亮。”
可能是过年吃得的确好,纪然胖了一点,身材不似以前削瘦,面色红润,眼睛黑亮,没了从前那股子疏离感,在季长宁眼里,愈发闪闪发光。
纪然:“……”
“谢谢夸奖,”纪然欣然接受,并用作业本拍拍季长宁的后背,“不过就算你再夸我,批卷子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季长宁立刻放开怀抱,往旁边跳了一下,夸张地说:“哇,然然你学坏了!”
纪然只能无奈地摊摊手,故作叹息:“唉,近墨者黑。”
季长宁:“果然学坏了,谁是墨啊!”
宁姐找寻半天找不到罪魁祸首,眼神不经意飘到书房,信誓旦旦:“肯定是孟莱教的,反正不可能是我!”
纪然:“……”
大胆点,就是你!
“阿嚏!”
孟莱揉揉鼻子,心想自己今天穿得挺厚实啊,不像要感冒的样子。
纪然刚好批完卷子,从错题中能勉强看出孟莱的薄弱项,她看着排排坐的孟莱和季长宁,感叹道:“你们两个挺互补,一个几何不行,一个函数不行。”
季长宁嘟嘟囔囔:“我讨厌动点p。”
孟莱深以为然:“我也不喜欢证明题。”
两个人一拍即合,双双击掌。
纪然:“咳。”
孟莱和季长宁迅速坐好,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纪然把卷子还给孟莱,从墙边拖出一面白板,同样的一套题她曾经给季长宁讲过,轻车熟路:“不管会不会,我从第一题开始讲,巩固巩固。”
纪然曾做过小学生和初中生家教,分析题目讲究去繁化简,追根溯源,各种公式和概念信手拈来,所有题型到了她手里像是一个个柔软的面团,任由搓圆捏扁,并借此将题目返璞归真,延伸出多种解法和出题方式,偶尔会用浅显易懂的例子加深印象,还能现场出题,现写现批。
由于书房只有两个学生,根本没办法像在学校上课那样低头躲避提问,必须使出全部精力,十分刺激。
终于讲到孟莱做得一塌糊涂得几何大题。
纪然擦掉白板上的字迹,她手稳,画线横平竖直,根本不用借助直尺,一个图形跃然白板上:“看第一问之前,我想告诉孟莱同学一件事。”
孟莱直起腰背,正色道:“什么?”
纪然悠悠叹了口气:“辅助线不是万能的,可以画,但不要乱画。”
孟莱:“……”
心虚。
纪然出的题并不难,比不上高考五分之一的难度,甚至不需要辅助线可以做出来,而孟莱画了整整六条辅助线,把一道简单的题目生生复杂化,做到最后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反而季长宁当初做得不错,她基础本来就差,想不起来复杂的证明方式,若是太紧张,还会忘记使用辅助线。
这二位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两个极端,真不愧是搭档。
纪然敲敲白板,换了一支红笔:“首先,我们来看第一问……”
天色渐沉,随着春节过去,白天时间缓缓变长,当纪然停下话语时,孟莱竟感受到一丝意犹未尽。
同季长宁一样,孟莱也有一丝不为人知的小尊严,不想在课堂上询问老师问题,从而引来同学们“这么简单你都听不懂”的窃窃私语,只能在课后请教班里的学霸,可课间只有十分钟,学霸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孟莱不好意思打扰太长时间,久而久之,明明只是一点小小的问题,拖啊拖啊的,便成为大问题了。
就像是建房子,地基不稳,上面的建筑不过是空中楼阁,随意一撞,轻则摇摇晃晃,重则直接塌房。
而在堪称私密的书房中,没有外人,身旁的同学基础比自己还差点,有什么问题可以尽情问,不用担心时间,更不用担心丢人,孟莱心里装着要去艺考的终极目标,更是不敢马虎,加上纪然讲得好,轻而易举地拨开思路,眼前的迷雾逐渐消散,露出清晰的条条大路,可谓是畅快淋漓,孟莱笔记都仔仔细细记了好多页呢。
思来想去,一斤千层糕当学费不太够,明天再买两斤!
孟莱合上笔记本,准备回家再复习一遍,趁纪然喝水润嗓的功夫,她问道:“然然,你以后想当老师吗?”
季长宁耳朵一动,倏然抬头,顺手用笔敲了一下孟莱的头:“瞎问什么呢?”
“我就问问嘛,”孟莱无辜地眨眨眼,季长宁没用力,孟莱没感觉到疼,她不了解纪然曾经的纠结,况且高二学生,展望一下未来选什么专业很正常,只不过季长宁这个反应,其中可能会有什么隐情,孟莱反应过来,立刻调转话头,“我就是想说,然然你讲得太好了,我为未来学生们少了一个好老师而可惜!”
季长宁友情惊诧:“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吹彩虹屁?”
孟莱得意挑眉:“你没发现的可太多了!”
纪然讲了一下午嗓子有点不舒服,她喝的水里泡了两颗胖大海,有淡淡的甜味,她一边喝水一边围观两个女孩小学生式吵架。
说实在的,年前跟季长宁在冰天雪地一顿谈心之后,纪然很少想未来要选什么专业。
从前因为季爸爸的烧伤梦想学医,后来因为经济原因想改学计算机,回来纪家后,纪父曾试探性问过要不要从事商业,现在纪父和纪大哥毫不避讳地在纪然面前谈论公司事物,若是纪然在旁边,还会询问纪然的看法,就当是家庭之间的聊天。
加上新年期间纪然一直很忙,便更没有时间去思考。
如今旧事重提,纪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哦,还有师范这个选项啊。
当只有一条路时,只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就好,当面前有多条路,会忍不住纠结踌躇。
幸好高考还早,纪然默默感叹一声,扣上保温杯的盖子,问暂时休战的两位小学生:“你们吃东西吗?我去切个果盘。”
孟莱本来就很不好意思,点开手机看了看时间,连声拒绝:“不了,时间不早,我回去的话正好我妈下班,吃了别的占肚子她又要埋怨我不好好吃饭了。”
说着,孟莱将笔记本和纸笔卷子一起收进背包,跟纪然告别:“谢谢然然,我晚上回去一定会好好复习!”
孟莱所住的小区离锦华园委实不算太近,坐公交的话到家天差不多黑了,纪然便不再挽留,她把昨天收集到的艺考资料拿出一份给孟莱,另外一份留给季长宁:“这个你回去看一下,可能有遗漏的地方。”
孟莱以为是复习资料,翻了两页后差点跪了,资料用燕尾夹夹住,足足有二十多页,其中包括平川市内的艺考机构,分析了每一家的优势劣势,后面还有往年的艺考政策,尤其针对舞蹈生的政策,孟莱发誓,就算是她亲爱的妈妈出手,资料也不会详尽到如此地步。
这是得整理了多久啊。
季长宁总算理解了纪然所说的“你只负责说服爸爸妈妈,其他事情交给我”的意思,有了这样一份资料,她们能够躲避很多弯路,不用摸黑过河。
纪然反倒觉得没什么,她寒假作业早就写完,在家一般预习课本,更何况她只负责整理,没出什么力,把资料分发给两个人后,说道:“没其他事情了……”
孟莱却一个箭步上前,以熊扑的姿态抱住纪然:“呜呜呜呜谢谢然然!”
纪然:“……”
你们学舞蹈的都喜欢抱人吗?
季长宁郑重把资料放进背包,毫不客气将孟莱扒拉到一边,说道:“我会认真看的。”
插科打诨一会儿,孟莱不能再拖,纪然把人送到楼下。
既然孟莱离开,季长宁也背上背包:“我陪她等公交车,正好我也该回家。”
以前出门要么司机接送,要么打车的季长宁,现在已经很熟练地查询公交线路,也办了一张公交卡,不用到处找零钱坐车,更不用纪然刷卡两次了。
却没想到,下一刻,纪家别墅的大门忽然打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加班的纪家父子穿着整齐的西装,推门而入。
纪然悄悄翘起唇角。
孟莱像顿悟了什么似的,跑路水平一流:“叔叔好,哥哥好,天色很晚,我赶公交车,然然明天见,季长宁,我先走,不用管我,出去的路我还是认识的,你留步就行不用送我!”
季长宁:“……”
孟莱你好样的。
纪大哥原本紧绷的神色一松,他认得这位名叫孟莱的同学,说道:“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天黑,小姑娘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不用!”孟莱拒绝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我家附近有地铁,公交转一站就可以,不麻烦啦。”
说完,孟莱背起书包离开,临走还给纪然偷偷竖了个大拇指。
两个人表情心照不宣。
季长宁看着二人“眉来眼去”,情不自禁皱起眉头,发出问号。
等等,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季长宁呆呆站在原地,背上一个双肩包,明明是要走的姿态,偏偏迈不开脚步。
她觉得纪父老了。
以前能跟她吵架、卖惨、又威严的纪父,显露出他从未有过的疲态。永远熨烫整齐的西装有些皱,有神的眼睛也已经添了纹路,夕阳余晖撒下偏橘红的光晕,让这个曾经说一不二的纪董事长,有了跟已经病逝的母亲那般和蔼的面相。
季长宁终于看出,纪父和奶奶还是很像的,让她猝不及防见到纪父而产生的那口郁气,随着呼吸缓缓消散。
纪然不知何时转移脚步,去到厨房切果盘。
真是的。季长宁再傻也反应过来一定是纪然报信,否则纪家父子不会准时下班,她心里哼了一声,真是的,直说她也不会跑啊。
好吧……说不定会跑。
季长宁放下书包。
“哥,”季长宁目光转到纪父身上,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喊道,“爸。”
纪父以为自己听错了,知道身旁的纪长风应了一声,才如梦初醒。
去年家长会后,纪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季长宁了。
一方面是避嫌不方便去见,另一方面是不敢见。
如今见到季长宁,高了,瘦了,但精神看着真好,比在纪家好太多。
也是直到纪然回来,纪父才知道之前的自己有多么离谱。
纪父看着全新面貌的季长宁,张张口,口型几度变幻,终于说道:“哎,哎,坐坐坐,我听然然说,你要准备艺考了?”
“对,”季长宁伸手拿下那只憨憨胖胖的龙猫玩偶在怀里蹂|躏,“然然刚刚把资料给我,等我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那天下午,季长宁不知不觉聊了很多,说起纪家的变化,说起楼上卧室里的照片,后来纪大哥和纪然也加入进来,说说笑笑的,每个人都塞了半肚子水果。
搁半年前的纪家,根本想都不敢想,不把水果盘子掀了都算是和平。
除了过年时那句模板一样的祝福语,季长宁从未用如此心平气和的语气面对纪父,却在最后,她委婉地拒绝吃饭和留宿的建议,准备回去两公里外的小阁楼。
“下次吧,下次我一定住下,”季长宁冲纪然挑眉,“还要然然陪我。”
纪然“唔”了一声:“某人可是说她睡相不好啊……”
季长宁反驳:“黑历史不要再提,我现在睡相可好!”
临走之际,纪大哥从一楼书房中拿出一个文件夹,交到季长宁手中,并说道:“回家再看。”
纪然提出送送季长宁。
两个女孩在前面走,纪父和纪大哥缓慢地跟在后面,明亮的路灯下,拖出四条长长的影子。
季长宁挽着纪然的手臂,小声说:“然然,我今天很开心。”
不等纪然开口,季长宁接着说:“我希望你也要开心。”
“我很开心啊,”纪然认真回答,“向前走本来就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过去的经历成就了现在的自己,而现在的自己不应当被过去束缚,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本就是种幸事。
在纪然眼中,季长宁就是勇者。
季长宁偏头,路灯下,纪然的侧脸轮廓愈发分明,季长宁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直视前方。
拥有比天空更广阔的胸怀,不更是一种难得吗?
真好啊,这样难得的人,竟然走在自己身边。
季长宁想。
到达城中村的入口,季长宁停住脚步:“不用送了,你们回去吧。”
纪然听话地点头:“好,明天见。”
季长宁跟纪父和纪大哥道别,一个人走进城中村,她可以感受到身后的视线,一步一步走得扎扎实实,上楼回家。
季妈妈给季长宁开门:“我还跟你爸念叨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快进来,正好赶上吃饭。”
季长宁深深嗅了一口:“是酸菜鱼吗?我闻到酸菜味了!”
“对,”季爸爸刺啦一声浇上热油激发香气,端着一盆酸菜鱼放到餐桌上,说道,“过两天我准备一起做午餐,新上酸菜鱼面,过来尝尝味道。”
吃过晚饭,季长宁回房间,打开纪大哥给她的文件夹。
是一份租房合同,签了五年约,年付,纪大哥付钱。
“什么嘛,一句话都不说。”季长宁吸吸鼻子,她担心过舞蹈室,想着未来接到推广再续约,没想到纪大哥默不作声签下合同,看时间,居然在两家交换之前。
纪家果然还是那个纪家。
别扭、沉默、拧巴。
其实,还挺可爱的。
回锦华园的路上,纪家三口齐齐打了个喷嚏。
纪父和纪大哥只穿了一身西装,全靠自身火力发热,他们打了喷嚏也不着急,反而慢慢悠悠压马路,纪父双手背在身后:“年纪大了,搁以前,我大冬天下水游泳都没事。”
纪大哥补枪:“对,你下水游泳,结果被人当成想不开跳海,连拖带拽上了岸。”
纪父:“……”
揭人不揭短,纪长风你还记得我是你老子吗!
纪然第一次听,惊讶道:“哥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妈妈说的,”纪大哥语气软和下来,“流言传到妈妈所在的歌舞剧团,团长特意找妈妈谈心,问是不是她太严格导致爸爸心理压力太大才跳海。”
纪父差点一脚踹这孽子身上,气急败坏:“那时候还没你呢,别瞎说,然然还在这呢!”
纪大哥不接话,脚步一转来到纪然的另外一边,继续掀自家父亲老底:“后来爸爸穿芭蕾舞服跳小天鹅才让妈妈消气。”
纪然想象着那绝美画面,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见女儿笑了,纪父也不嚷嚷孽子,嘀咕道:“我和你们妈妈之间爱情的证明,爱情懂吗?纪长风你的确不懂。”
纪长风没管父亲对自己的攻击,继续稳定输出:“我怀疑当初他不让宁宁跳芭蕾,是因为会让他想起自己的黑历史。”
纪父:“……”
这儿子是真不能要了!
纪然拢拢头发,笑道:“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看芭蕾舞演出吧,我还没看过呢。”
纪父立刻抛弃黑历史,表示同意:“行啊,到时候我陪你去,让纪长风加班!”
只要加不死,就往死里加!
纪长风:“……”
又是要考虑篡位的一天呢。
只不过抬头望去,夜幕披上星辰,树木吐出绿芽,家人正在身旁嬉笑怒骂。
新年的余温即将过去,但是啊,春天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写万字大章,还挺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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