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1 / 1)

期中考试最后一场考完,季然从班主任办公室回来,准备上周五最后一节班会课。她的身影出现在高二(1)班教室门口时,班里同学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继续嬉嬉笑笑说闹起来。

一年多的时间,足够季然习惯这种审视中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目光。

文远外国语中学是平川市里有名的贵族私立,班里同学非富即贵,导致他们说话也会勉强保持良好的教养。

至少上高中后,季然很少感受到小学和初中时那种明目张胆的排挤、嘲笑甚至是霸凌,足以见得文远的校风是多么友好,也足以见得季然的要求有多么低。

教室角落中,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时不时看一眼季然的方向,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些什么,忽然,一个女生控制不住轻轻跺脚:“要上课了,萧潇你快去啊!”

萧潇如名字一般个头娇小,在小伙伴们身高的衬托下整个凹进去,她双手托住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季然的背影:“我……我真不敢。”

在座位上安静看书的少女背影有些瘦弱,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静静落在肩上,校服版型跟班里同学大多数穿的有点不同,腰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棵小松柏。

“你萧大小姐有什么不敢的,季然又不会吃人。”

“就是就是,她肯定会答应的。”

“快去快去——”

萧潇被小伙伴们推搡出来,几步走到季然座位边,回头对她的姐妹团磨了磨牙。

小伙伴们当做没看见,学着动漫中夸张地动作冲她握拳,做了一个“加油”的口型。

萧潇:“……”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季然的化学课本上打下一片阴影,她略微抬头,看见体格娇小的同学站在旁边一句话不说,面露不解:“有事吗?”

萧潇乍对上季然冷淡的目光,下意识后退一步保持距离,她心里默默嫌弃自己一句,表情管理一点没崩,用力点头。

季然是个有耐心的人,尽管她向来与班里同学尽可能的保持距离:“是什么事?”

萧潇深吸一口气,目光期盼,小声问道:“这周日是我生日,我可以邀请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吗?”

季然微微蹙眉,她不记得自己与眼前娇小的女孩子除了同处一个班级外有什么交集,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邀请她,可以说,季然跟班里任何同学都不熟,甚至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

更何况,参加生日会的话,一定要准备礼物,季然很少在学习以外的地方花钱,加上兼职的工资和奖学金现在都没发,实在囊中羞涩。

季然本能想拒绝:“抱……”

萧潇连忙从校服口袋中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邀请函,是个小信封的样子,放在季然桌子上,迫不及待补充道:“不需要礼物的,我爸爸说让我多邀请一些同学,你能来的话我们都会很开心的!”

小姑娘大大圆圆的眼睛全是希冀,一眨不眨,不知怎的,让季然想起大伯家养的小金鱼,令她眼神不自觉软了下来。

季然从前只参加过一次同学的生日会,只是记忆实在不怎么美好,她与萧潇对视几秒,伸手触摸到邀请函,沉默一会儿,说道:“谢谢,我会去的。”

听到肯定的回答,萧潇情不自禁展开两个小小的酒窝:“谢谢季然同学,地址和时间都在里面,我周末等你呀。”

距离上课还有两分钟,萧潇对着自己的姐妹团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后知后觉小声道:“季然真的好高冷,刚刚紧张死我了。”

一个小姐妹表示同意:“这大概就是年级第一的气场吧。”

高二(6)班,一个有名的吊车尾班级。

期中考试结束后,6班跟动物园放出笼子的猴似的,狼吼鬼叫得整条走廊都听得见。

“我约了三中校篮球队,放学去打一场?”

“去去去,趁着考试成绩还没出来,抓紧时间浪!”

“紧张什么,反正倒数第一肯定是宁姐,安心安心。”

“小点声,给宁姐留点面子。”

座位上,纪长宁坐没坐样,翘着二郎腿,两只耳朵各戴着一个入耳式蓝牙耳机,看logo是个很有名的牌子,翘起的腿和手指跟随音乐不断摆动,双眼迷蒙没有焦距,不知在想什么。

文远中学的校服更多类似制服,每年四套,一个季度一套,价格不菲,只在细节和版型上有所改动,男生上衣加裤子,女生上衣加裙子,冬季有毛衣长裤可替换。

充分显示出贵族私立同学们的财大气粗。

只是纪长宁不爱穿裙子,每年会多买两套男生校服,好在文远纪律不怎么严格,校方和教导主任看在纪家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纪长宁穿男生的校服。

一个练体育的高大男生拍拍纪长宁的肩膀:“宁姐。”

纪长宁没动。

男生再次拍拍纪长宁的肩膀,加大声音输出:“宁姐!”

纪长宁吓了一跳,乍一回过神,取下一边耳机:“啊?干嘛?叫魂呢。”

男生把一个信封样式的小巧邀请函递给纪长宁:“刚才萧潇过来,她周末生日,想邀请你去她生日会,叫了你半天没应,她说还要回班再送邀请函,就托我给你送来。”

纪长宁下意识接过,萧家跟纪家有生意上的往来,纪长宁跟萧潇年纪一样大,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萧潇不喜欢纪长宁这种不学习只在学校混日子的,纪长宁也不喜欢萧潇那种看起来成绩好实际上叛逆的,俩人保持面上的来往,按理说萧潇的生日会,纪长宁是不可能也不能缺席的。

但是,问题就出现在这个但是上。

男生见纪长宁又开始出神,他挠挠头,说道:“任务完成,我走了昂。”

纪长宁摆摆手,对着手中的信封叹了口气。

——“哎哟,日子该怎么过啊。”

周五放学,文远门口全是豪车,季然抱着书包,轻车熟路从群车的缝隙中出来,再背上书包,走过一段马路,才到达公交站。

文远有宿舍,是很多学生喜欢的二人间,独立房间独立阳台|独立卫浴,装修精致,价格更精致。

从文远中学公交站到季然居住的城中村需要一个半小时,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初,北方的天气转冷,太阳落下时间越发早。

季然找到公交车后排的座位坐下,从书包中拿出单词本默念起来。季然兼职做家教的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是医生,给她推荐了几篇在《柳叶刀》刊登的论文,很适合初学者了解学习,只是有许多专业单词不认识,她得抓紧时间多熟悉。

公交车到站,天色已经昏暗,路灯一个亮一个不亮,像缺牙的老人,这一片原本是拆迁区,错落排着低矮的平房和破旧的最高三层的小楼,当年的规划是做成高档小区,后来不知为何开放商放弃了这里,导致这一片区域与周围格格不入,犹如被时代和城市抛弃。

城中村的对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白蜡树林,冬天即将到来,叶子几乎掉光,林子那边是一座公园,连接着本市鼎鼎有名的别墅区,城中村的户主们时不时望过去,试图通过勃勃生机的树木,想象这里也变成如对面一般的豪宅。

好在这些都不是季然该操心的,她的家中早早亮起灯,季然用钥匙打开门:“我回来了。”

季家住在一个破旧小楼的三楼,楼下是她大伯一家。

事实上,这栋三层小楼的户主是季然大伯,大伯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当年什么都不懂,被忽悠着买了这栋三层小破楼,几乎耗尽所有存款。一楼不住人,充当地下室和仓库的作用,大伯住在二楼,而三楼原本是堆放杂物的阁楼,用半租半送的方式给了季然一家。

季家并不大,好在人口少,把原本逼仄的阁楼辟出两室一厅,白炽灯的灯光溢满小小的客厅,暖融融的很是温馨。

季妈妈在纺织厂上班,这周因为感冒暂时从12个小时改上8个小时,早早到了家,正在客厅中就着灯光绣花,她针线很好,花瓣栩栩如生,为此她常常在下班后接一些绣活补贴家里。季妈妈今天晃神一下,细小的绣花针戳到手指,她压根儿没感觉到,还是季然走过去,从季妈妈手中抽出正在绣的物件,查看季妈妈的手指:“妈,疼吗?”

“啊,然然回来了。”

季妈妈刚刚才反应过来,脸色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她揉揉女儿的头发,如往常一般问道:“考试怎么样,你爸替你大伯在蔬菜市场看摊子一会儿回来,饿不饿,你爸中午做的手擀面还在冰箱,我给你下一碗?”

季然不是瞎子,看得出季妈妈状态不对,她理智地没有去问,放下书包走到季妈妈身后为她按摩肩颈,一边耐心回答妈妈的问题:“考得还不错,现在不饿,等爸回来再吃。”

大伯一家在蔬菜市场承包一个摊位卖菜,偶然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季爸爸会去帮忙。

说曹操曹操到,季爸爸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在门口换下满是泥土的鞋子,说道:“然然回来啦,今天你大伯特意给我留了一个包菜,正好然然喜欢吃。”

季爸爸抬起头,放下帽子、口罩和脖子间单薄的围巾,露出一大片被火烧后留下的疤痕,歪歪曲曲从后背蔓延到左侧脖颈再到与脖颈相接的一小半脸颊,乍一看很是骇人。

季然说道:“爸,我来帮你。”

“不用不用,做饭哪用得着你们,”他对着妻子和女儿展开一个笑容,步履轻快地穿戴好围裙步入狭窄的厨房,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他撑住灶台,一行眼泪顺着丑陋的疤痕没入到衣领中,他用围裙擦擦眼泪,故意朝外说道,“马上就好,今晚吃面,咱们然然最喜欢她爸做的肉臊了对不对?”

“对,”季然微微眯起眼睛,从学校中带回来的冷淡在到家后消失殆尽,“谢谢爸!”

季妈妈拍拍女儿的手,感受到肩颈传来的轻松,她带上笑容,重新拿起针线:“你们两个啊……”

季然回到房间,她住在次卧,面积小一点,整理得井井有条,除了一张宽一米五的单人床,只剩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书桌上架起三层可拆卸的书架,被教科书和习题塞得满满当当,除此之外,书架最顶层有几本医学入门,旁边排列几本计算机入门的书籍。

书包打开,季然原本想写两张卷子,却从书包中带出那张带着一点点香味的邀请函。

季然抿唇,迟疑许久,从房间中探出头:“妈。”

季妈妈抬眸,不同于季然五官偏向凌厉,季妈妈长着一副江南水乡般柔和的面孔,闻言问道:“怎么了?”

季然说道:“我同学邀请我去参加她的生日会……”

“哎呀,是好事呀,要不要妈妈帮你准备礼物,”季妈妈眉眼弯起来,她家然然哪里都好,就是平常没有一起出去玩的朋友,如果……季妈妈想到什么似的恍惚一下,缓缓靠在沙发背上,试探问道,“是周几啊?”

季然回答:“周日。”

“周日好,周日好,”季妈妈重复两次,朝着厨房喊到,“老季,咱们是不是周六带然然出门?”

季爸爸端着一盘手撕包菜放到客厅的饭桌上,擦擦脸上的汗,不情不愿地说道:“是,周六。”

季然一头雾水:“什么周六,出门做什么?”

季爸爸不断揉捏围裙,转身正对着季然,他脸上肌肉微动,连带着疤痕也动起来,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一无所知的女儿说道:“然然,我和你妈,跟你说个事儿。”

放学后,纪长宁重新戴上耳机,选择最燥最燃的一首歌点击播放,双手揣校服裤子兜里,踢踏着脚步挪到校门口,她故意在教室磨蹭好久,出来得晚,校门口没剩几辆车。

见到纪长宁出来,一辆低调的黑色奔驰按按喇叭,司机为纪长宁打开后座的车门。

纪长宁嚼着口香糖,如往常一般当做看不见,没理。

纪家在文远中学的东面,纪长宁为跳舞租用的练舞室要往北走。

纪长宁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不想回家,纠结半天,还是决定去自己租的那个小小的练舞室。

练舞室在市中心某商场的地下一层,地面不大,只有三十来平,正对着门的墙贴成一面巨大的镜子,纪长宁到的时候,舞室已经有一个人在对着镜子压腿,见纪长宁一脸颓废样,连忙把腿放下来,稀奇道:“你梦游呢?”

纪长宁毫无形象把书包旁边一扔,耳机摘下来在掌心当核桃盘,整个人摊在椅子上,环视一周,幽幽吐出一口气:“莱啊,多看看朕打下的江山,以后看一眼少一眼了……”

孟莱留着一头短发,做了发型修饰,加上常年跳舞身材极好,随便一甩头都帅得惊人,她惊奇道:“你爹和你哥终于舍得下心断你零花钱了?”

纪长宁再度叹息:“更糟糕。”

孟莱从包里拿出两瓶无糖酸奶,一瓶给纪长宁,一瓶自己喝,兴致勃勃准备听故事:“怎么?”

纪长宁捏着酸奶瓶子:“简单来说,我爹不是我爹,我哥也不是我哥。”

孟莱:“……”

孟莱战术后仰:“你说仔细点?”

纪长宁拧开瓶盖,狂喝一口,指望借奶消愁,却被酸得眉毛快掉下来,艰难说道:“意思就是我出生那会他们抱错孩子,我不是我爹亲生的。”

孟莱:“……”

孟莱吓得酸奶都掉了,震惊到极点只憋出来一个字:“啊?!”

纪长宁房间在二楼,昨天网上冲浪到半夜上洗手间,顺便想从厨房顺点吃的,就直接去了一楼,恰巧经过书房,一点灯光从书房没关紧的门缝中透出来,同时透出来的还有一个听起来疲惫至极的声音:“宁宁怎么办?”

家里只有一个宁宁,就是纪长宁。

纪长宁控制不住把耳朵贴在门框边,明明听得很清晰,却在脑子里组不成完整的字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房间的,只能用仅剩的理智全力放轻脚步,不让书房中的两个人知道她刚刚在外面偷听。

回到房间后,纪长宁没有心情再去冲浪,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用自己那仅剩的那点脑细胞分析如下情报。

一,纪长宁,也就是自己不是纪家的亲生女儿。

二,纪家已经找到当年抱错的人家,并取得了双方的dna做完鉴定。

三,双方家庭决定在周六见面。

纪长宁脑洞大破天际也想不到真假千金这电视剧演烂的狗血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梦里全都是凄凄惨惨的画面,什么纪家嫌弃她占了亲生女儿的位置啦,亲生父母觉得她一无是处啦,等到闹钟响起,纪长宁披头散发起床,毫不意外在镜子里看见眼睛下面冒出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今天周五,明天就是周六,是她偷听到两家父母见面的日子。

纪长宁有些期待,又有些退缩。

孟莱见纪长宁不说话,以为是她想到了伤心事,谁能想到小说里写烂的梗竟然会发生在自家伙伴身上,爹不是亲爹,哥不是亲哥,纪家好歹算是豪门,光生活上的落差可能够喝一壶的。孟莱捏着酸奶瓶子,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看开点,大不了以后姐姐跳舞养你!”

纪长宁回过神,看着孟莱那傻大妞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的表情,噗嗤一笑:“嘁,就比我大一岁装什么姐姐呢。”

孟莱不服,伸出一根手指:“大一分钟也是大!”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早死晚死都得死。

纪长宁拎着书包,打车回到家里。

纪家住在平川市地价最高的别墅区,天色已经黑得彻底,好在月亮和星星很是亮堂,加上别墅区良好的照明和安保体系,夜路并不是很难走。

纪长宁在门口踌躇许久,最终使劲揉揉脸,摆出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表情,打开大门。

一楼偌大的客厅里,水晶吊灯闪烁着冰冷刺眼的光芒,纪父和纪大哥应该是刚回来不久,西装外套还没来得及脱,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父子俩严肃得像在进行商业谈判,听到门响之后,不约而同停下口中的话语。

纪父如往常一般展开一个略带生疏的和蔼笑容,在公司说一不二的纪董事长在女儿面前一直不知所措,像无数个普通家庭的父亲一样,问道:“宁宁回来了,吃饭了吗?”

纪长宁瞥了一眼没有任何开火迹象的厨房,把耳机拿下来,习惯性淡淡说道:“吃过了,要是等着你们回来吃饭,我哪天饿死你们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诛心,却是纪家三口十几年如一日正常的交流。

纪长宁很小的时候,纪家公司正在上升期,纪父忙得不知白天黑夜,纪大哥上寄宿初中,因为保姆疏忽,只有两岁的纪长宁被关在家里,差点饿死。

后来纪家奶奶过来平川帮忙带孩子才得到改善。

纪大哥跟纪长宁的关系勉强还好一点,他站起来,自然地接过纪长宁的书包,凌厉的五官稍显柔和,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宁宁。”

纪长宁耸耸肩,在嘴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走到沙发上坐下。

她在进门之前还在想,要用什么样的表情,才能表演出若无其事,现在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家不像个家,只是个落脚的屋子,醒来闭眼只能看到冷冰冰的天花板,回家是冷冰冰的客厅,触摸到的是冷冰冰的墙面,就算点个外卖,送达以后都会变成冷冰冰的饭菜。

纪长宁颇有些破罐子破摔,主动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比如明天要带我去见几个人,或者说是去见我真正的家人,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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