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院子那些灯火稀疏阴暗。
朱允熥带着朴无用悄悄进院,但还是惊动了房间里的人。
有几道狐疑的目光探出来,目光的主人马上从狐疑变成了惊骇。
他们虽未见过皇帝,可皇帝身上的龙袍,却是那么的耀眼。
天下,只有一人,才能如此。
刚要叩拜行礼,朴无用无声的皱眉摆手,后边几个健壮的太监上来,让那些想参拜皇帝的杂役们噤声。
朱允熥慢慢走到王耻的窗边,听着里面传出的话语。
“这等事也是你能掺和的?”
王耻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小顺子有些委屈。
小丫头微微撅嘴,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手指头攥着衣角,“我没掺和呀!我就是和小姐说,让她跟皇上说说,饶了你吧!”说着,眼泪,顺着眼角就滑了下来,“我是心疼大叔呀,现在每日唰马桶,看着好像老了二十岁似的,小顺子是心疼你!”
“你.........”
千言万语忽然间堵在王耻的胸口,但压在里面的不是别的情绪,而是仿佛被温暖和感动包围。
他粗糙的手指摸摸小顺子的头发,柔声开口道,“闺女,你不知道这其的厉害关系。”说着,坐下给自己倒上酒,一仰脖一呲牙,吐口气继续说道,“咱们大明朝后宫不得干政,杂家犯错了,皇上责罚是理所应当。可是贤妃娘娘要是开口,那就是僭越!”
“这也就是贤妃娘娘真心待你,若是换了旁的主子,说不定连你也发落了!”
小顺子半知半解,眨着眼睛问道,“发落哪儿去?”
“呵!”看她天真烂漫的样子,王耻顿时笑出声,“发到浣洗局来,跟大叔一块给人家唰马桶!”
“咦!”小顺子马上撇嘴,“臭死了!”
同时,脸上的泪水也收了回去,破涕为笑。
“你呀,天真烂漫,这宫里呀.....!”王耻摇摇头,“将来你大了,这性子可怎么办呀?”
“有大叔你呀!”小顺子把菜推给王耻,笑道,“还有小姐呀,你们都是真心对小顺子好的!”
“杂家以后有心无力了!”瞬间,王耻满是心酸。
“对我好,和有心无力有什么关系?”小顺子又眨眼道,“我小时候听家里老爷给别人念书,说人之交,贵在真,诚在心,不能趋炎附势,更不能逢高踩地!”
“大叔待我如同子侄时,可是不图小顺子什么,小顺子一个宫女,也没什么能报答大叔的。小顺子现在对大叔好,也是拿大叔当亲人呀!”
王耻端着酒杯,看了小顺子半晌,又是一笑,“顺子,你要是个男人,多好!”
“才不要哩!”小顺子皱眉,“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说着,忽然赶紧改口道,“大叔,我可不是说你啊!”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王耻哭笑不得。
“大叔也想不是东西,可大叔呀,嘿嘿!”王耻自嘲的笑笑,夹起一块扣肉放嘴里,“味不错!”说着,又苦笑道,“以前呀,这等荤腥油腻的东西,大叔都不吃的。就算吃也是吃扣肉下面的芋头,还得是广东阳江的芋头。可如今,倒是觉得还是肉的滋味好!”
“那你就多吃点!”小顺子又笑着给王耻倒酒,目光忽然看到王耻脸上的皱纹,心一酸,“大叔,你将来怎么办呀?”
“能怎么办,一直刷马桶呗!”王耻叹口气,“一转眼,入宫大半辈子了。”
“你总有干不动的那天呀!”小顺子开口道。
“干不动了,宫里会给一笔钱,放出宫去的!”王耻笑笑,“大叔前些年,在城外宏光寺里,施了金身,等大叔老了,就去庙里养老!”
“庙里有什么好?”小顺子想想,“总不是自己家!”
“没儿没女的人,有房子也没有家!”王耻叹气,“我从入宫开始,就把这当成家!”
这话有些前后矛盾,小顺子甚是不解。
王耻喝着酒,慢慢的笑着开口,“我进宫的时候,正赶上东宫那边缺人。因为长得好看,人干净,就选到了东宫。干了几年之后,主子觉得我是个档人,就让我管着库房!”
“那时候呀,日子不累还清闲!管库房的差事,用心就成,吃的也好,住得也好。和小时候在外头过的那些苦日子比起来,简直好像在天上一般。”
“管了库房之后,月俸也涨到了一两三钱银子。那时候大叔床底下藏个小箱子,得了月俸还有主子给的赏钱,就丢在箱子里。一天天的看着他涨起来,就盼着箱子满起来!我想着,若是它满了,我就能出宫了!”
小顺子在一旁,拖着下巴,静静的听着。
“不等箱子满呢,领班太监又跟主子推荐了我,让我去皇上身边伺候!”
“那时候皇上多大呀?”小顺子笑着问道。
王耻想想,伸手一比量,“就这么大,刚生下来!”说着,脸上挂满了往事,“皇上小时候粉雕玉琢一般,晚上也不像旁的孩子似的哭闹!”
“见人就笑,眼睛跟明珠似的,锃亮!”
“白天,皇后抱着,晚上我给皇上守夜。有一次我头昏睡过去了,半夜醒来一看。皇上早就醒了,小脚丫把被子蹬开了,可也不哭不闹,就大眼睛亮亮的看着我!”
“上天垂怜我这个可怜人,让我在皇上身边伺候,这一伺候就小半辈子!”
王耻喝干杯的酒,“比其旁的主子来,皇上好伺候。就算是这些奴婢做错了什么,骂几句打几下就完了。平日里,逢年过节,总是赏我们点什么!”
小顺子忽然插嘴道,“大叔,那你那个装钱的箱子,满了没有!”
“早就满啦!后来换成大箱子都装不下!”王耻笑道,“可从伺候皇上开始,我就再也没在意过那箱子,也再没想过出宫的事!”
窗外,朱允熥静静的听着。
脑,那些原本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
小时候,是王耻扶着他走路,给他穿衣,给他擦屁股。
那时的它,也和现在的斤一样,把太监当大马骑。王耻驮着他,走遍了坤宁宫,春和宫,御花园。
再想想来到这世界的那天,王耻跪在自己面前给自己穿鞋,梳头。
还有吕氏想害自己时候,王耻在敬事房的刑房,对自己大喊。
“三爷,奴婢就是死,也不会害您!”
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说,朱允熥也是孤独的。
亲人?老爷子之外还有谁?
朋友?不存在。
宫里说句话,都要思量许多。曾经那些低头做人的日子里,就是这个太监陪在自己的身边。
“哎!”朱允熥微微叹气。
伸出手,敲打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