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的繁华夜景再迷人,终究也不是她的安栖地。她想念那一座有着腥湿海风的古城了。
阮东廷却看也不再看那牛皮袋一眼:“可以,我明天就让阿忠去给你搬行李,送回阮家。”
“我说的不是阮家!”他明明知道她的意思。
可很明显,故意装成不知道:“不是阮家还能是哪里?”这一次,冷然的脸似乎掺入了一丝怒:“恩静,你不把我当先生,也不把妈咪当妈咪了是吗?知不知道自从你搬出来后,她老人家日子是怎么过的?”
她当然知道!即使不去探查,因初云的事而时不时到秀玉那儿去的mrvy也告诉过她:老人失去了女儿,现在又失去了钟意的儿媳妇,能陪她听歌剧、能给她唱南音、能同她聊天解闷的女孩子们一个个都走了,妈咪素来疼女比疼男多,初云走了,恩静也走了,现在一看到阮东廷她又心烦,在阮家,你说不上她有多大变化,可厨子却换了一个又一个,皆因秀玉说:“不知为什么,吃不下,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她沉默了。
为什么年轻人做的这一切抉择,最终会伤害到的,都是老者?
台上歌女依旧悠悠地拂着琵琶,调着嗓:“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过是半首曲的时间,已有幽愁暗恨生。
“恩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浓眉死拧的男子才像是做了艰难的决定,告诉她:“我现在其实是有计划的。”
恩静闭了下眼睛——他有计划,聪颖如她是料得到的,从那天他在抓到张嫂后还把监控器装上去,她便知,他一定是有计划的。
只是啊:“你的计划就是放任何秋霜伤害我、放任全世界来取笑我吗?”
“如果我能说,这只是必要的计划之一呢?”那对暗邃魅黑的眸心依旧如一泓深潭,冷峻,却勾人。
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放任自己沉沦了:“那我真的觉得,阮先生,和你在一起好累。”
真的,好累好累了。
这一天的谈判还是以失败告终——没有人知道的,他根本就不肯签字。她将协议书留给他,昨夜便已签好了自己的名,就待他签字生效:“你什么时候签好了,就让刘律师过去拿吧。”
而后站起身,离开前,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加大了的雨势。
怎么会这么巧呢,似乎每一次同他谈分离,都要下雨,从十几年前下到十几年后,还不停。
突然间,她想起十四岁那年的雨夜,目光还停留在窗外时,低低询问已经逸出口:“阮先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她总爱问他这个问题,问了好多遍,问到这一刻,他都开始怀疑起这么多年来,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答对过。
所以,她自顾地笑了:“你想说1987年,阿陈过世的那一日,对不对?”
他的回答,永远都不对。
恩静离开了餐厅。《琵琶行》已唱到了尾音:“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
座中泣下谁最多?
那真正身临其境的人,到最后,其实已经流不出一滴泪。
隔天阮东廷真的把签好名的文件拿过来了,不过不是离婚协议,而是股权让渡书。
“把名字签下,从今天开始,‘阮氏’百分之四十二的股份都是你的了。”见她似有拒绝的意思,又说:“你不收股份,那离婚协议我就永远不签。”
恩静无奈,再开口时,声音里也不由添进了讽刺:“为什么不签?有钱送上门,我高兴还来不及。”
“最好真的是。”
恩静把合同扔进抽屉里,连看也不再看一眼。
她的办公室就在阮东廷隔壁,这一层楼,其实也就他们这两间办公室。因为这阵子阮氏出的事太多,所以平常没什么事的话,普通人是上不来这一层的,就连清洁,也只由阮生信任的清洁大婶来做。
当然,那被信任的清洁大婶,便是被初云从大陆带过来、并得到了恩静信任的李阿姨。
十点半还有个小会,自从当上总经理后,她总是大小会议无数。有时候会一开,就从早开到晚,人家朝九晚五,她朝九晚九,于是那姓阮的便有理由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她怎么拒绝都没用,因为这人根本就听不懂拒绝。就像昨晚,和他在茶餐厅里说完事后,“阮氏”的高层还有个会要开。她明明一散会便溜往酒店后门口,想避开他,结果一到后门,就看到阿忠站在那儿,憨厚又老实地对着她笑:“太太,请上车。”
回到家时,就看到阮东廷已先她一步坐到了大厅里——对,从储藏室的另一个门进来的,他来她家,从不走正门。
可昨晚和其他时候能一样吗?
明明几个小时前她才在茶餐厅里和他谈签字,几小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坐到她家,完全把自己当成男主人的样子!
她真的怒了,只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这个人都只当耳旁风。“砰”地一下摔上门,她来到他面前:“你又来做什么?我们都要离婚了!”
阮生却只是翻了面报纸,不为所动地:“能换句台词吗?每次见到我都得提醒一次。”
“那是因为你怎么提醒都不改!”
“有什么好改?”他扔下报,起身站到她眼前,声音柔柔,气定神闲:“要离婚怎么了?那天不也是说要离婚,可到最后还不是和我睡了?”
“阮东廷!”他竟然敢说这种混帐话!恩静飞速涨红了脸,只觉得这公寓里的每一粒尘埃都在取笑她的没定力:“那、那是因为你强迫我……”
“你确定是我强迫你?要换了其他男人,你也让他这么‘强迫’?”
“你说什么?”
“你完全可以甩我两巴掌,再让我去死,或者扯大嗓门喊救命,可你没有,不是吗?”
“阮东廷!”她已经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不,已经红到胸口了,“住嘴住嘴住嘴!”
“好了,”他低低地笑了,一手控制住她闹腾的两只手,另一手拥住她,“别闹了,我就是来问问你,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一个问题?”
她动作停了下来。
“阮先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几个小时前,她这么问过他。
这几年来,她一直在这么问她。
“可是啊,”恩静的谓叹听上去那么无奈:“如果是由我自己来回答,这问题就已经没意义了啊。”
所以她不会再说了,再也不会说了。
男子的目光看上去那么复杂:“你问我为什么怎么提醒都不改,恩静,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目光似思索,似犹豫,又似有无数深沉的心事。他说恩静:“那是因为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分钟空闲,哪怕你再恨我,我都想让你待在我身边,你——明白吗?”
不,她不明白。
也曾经有过那么多时候,哪怕只有一分钟空闲,哪怕他一点也不喜欢她,她都那么想待在他身边。可那一些时候,她心里头只有他一人,全世界能与她沾上关系的男子,只他一人。
可此时他的身边,还有其他人。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阮生叹了口气,明明就是妈咪所说的“脚踏两条船的混帐东西”,可每次说到这里,他面上总有一种退让的无奈感:“好了,我不和你争这个。恩静,真相大白的那天你会明白的。但现在先答应我,别那么快下决定,嗯?至少先陪我揪出伤害初云的凶手。”
凶手吗?可是啊,她幽幽想起了那死得不明不白的初云:“凶手?凶手又要到什么时候才揪得出来呢?”
“我看,很快了。”阮东廷的眼里晦暗不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
“你明天就会知道了。”
然后第二天,这人就送来了股权让渡书。
开会时间到,恩静走出办公室时,看到李阿姨在外头用吸尘器做清洁,便随口唤她:“李阿姨,麻烦你去收拾一下我的办公室。”
随后,走进隔壁的总裁室。
真是小会,就四人——阮东廷,恩静,连楷夫,mrvy。
她一走进,拴上门,便看到那对据说已开始出双入对的男女正饶有兴致地盯着阮大总裁的办公桌——不知何时,那里多出了个小型的监控视频,恩静走过去,就看到熟悉的场景。
那是她的办公室。刚刚被叫进去做清洁的李阿姨一进去便将门关上、将吸尘器放到门边,确定不会有人进来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办公桌后面,然后,想了一想,又走到门边,打开明明没有在运作的吸尘器,在“翁翁”的声音里,返回到书桌后,一个个拉开了恩静的抽屉。
第三个,最中间的抽屉,里头有一本股权让渡书。李阿姨拿起它,悄悄将它塞到吸尘器底座,同时,从那底座掏出另一本……
狸猫换太子!
砰!
却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踹开——原本有笨重的吸尘器挡着,这门是没那么容易被推开的,可这会儿,偏偏有阵庞大的力道一举踹开了那扇门。
紧接着,是阮东廷冷得吓人的声音:“李阿姨,我的让渡书好看吗?”
狸猫,看来是换不成太子了。
“联系过警方了吗?”
“当然,这点事还需要你交代?”
“让他们低调点,‘阮氏’现在到处是‘那一边’的耳目,别打草惊蛇了。”
“我说阮大总裁,你做什么事都这么谨慎,人生真能痛快吗?”玩世不恭的声音无疑出自连某人之口,只不过被与他对话的阮东廷冷冷瞥过一记后,厮又改口:“放心吧,那条‘蛇’现在正春风得意呢,哪那么容易被惊动?”
此时阮东廷的脸上是谁也见过的表情:夹杂着冰冷、恨意以及欲除之而后快的凶狠神色,全权射向他正对着的那老女子!
那一个,穿着他“阮氏”的员工服,一手握着吸尘器一手拿着股权让渡书的李阿姨!
“阮、阮总,”李阿姨好像很无辜地看着四周围的人,“您在说什么?我就是好奇,想看一看……”
“别作戏了,”cve冷嗤了一声,“老太婆,本少可是关注你好久了。”
话落,只一瞬间,李阿姨的面色骤变——和之前被抓包的张嫂不同,就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她连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原本装出的无辜全部退却,连带着平日的和善面目也退却,就在让渡书被阮东廷抽回时,她一点表情也没有,眼里突然之间,就从原本那纯属于李阿姨的神情变成了冷漠,全权的冷漠。
那初见时和蔼的善良的有点儿笨拙的李阿姨不见了。
那一遍一遍地和她说“太太您劝劝小姐吧”的李阿姨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冷漠的、训练有素的老女子,带着精明强干的神色,在mrvy冷着声低咒“竟然是你这老东西”时,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前方。
阮东廷冷冷盯着她:“说,到底在酒店安了多少个监控?”
恩静吃了一惊:监控器不是张嫂安的?
可很快又想起那日在何秋霜病房里,阮生莫名说出的那一句“你们怎么知道装监控器的只有一人”——原来,原来竟真的不止是张嫂一人!
可李阿姨——不,或者她根本就不姓“李”——这陡然陌生的老女子只是不为所动地盯着前方,就像没听到阮东廷的问话。
“不说?”他却也不急,只是口吻里不着痕迹地添了丝狠意:“没关系,等等到了警局,阿sir自然有办法让你说。”
话落,几名便衣正好在秘书的引路下走了进来,其中一位恩静认得,就是同mrvy相识的李sir。
“就是她?”李sir指着老女子问。
阮东廷点头:“这老鬼和上周进去的‘那个’,是为同一个人办事的。”
“那就交给我们吧,‘那个’也交代得七七八八了。”李sir的口吻颇有自信,话中的“那个”,指的自然是上周被阮东廷活捉于甜品间的张嫂。
“那就有劳李sir了。”
两名便衣左右架起李阿姨。可就要离开办公室时,从头到尾都沉默的恩静突然喝了声:“慢着!”
“怎么了?”李sir顿住脚。
却见恩静像是突然从巨大的震撼中反应过来,也不管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冷着脸,突然快步来到李阿姨面前:“所以,你一开始接近初云就是有目的的?”
她浑身冰冷,想到那一夜在厦门的医院里,那坏脾气却软心肠的女子曾经全身心地依赖着这妇人:“李阿姨,再坐一会吧,先别走,一个人我害怕……”
可原来,真正可怕的是这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竟然是她!
是那一个“及时”将她送入医院的和蔼大婶,是那一个“及时发现”恩静的房间被人动了手脚的和蔼大婶,是那一个口口声声感激着“二小姐的大恩大德”的大婶!
这一桩桩过往,剔除了和善的表皮后,竟丑陋冰冷得如同十八层地狱,一层又一层在她眼前剥离开来。
“那些恙虫就是你放到初云和我的床上的吧?却佯装成别人放的,就为了骗取初云的信任?”她眼底利光乍现,而那老女子却仍是沉默,只是在恩静一句一声“初云”时,原本无动于衷的表情开始有了裂痕——
“你眼睁睁看着她中计,看着初云为了帮你,一次次求她哥带你来香港!然后你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对你的同情对你的好,再然后,你心安理得地把她杀掉!天,你这条毒蛇,你这条毒蛇!”
“不!”完美的怒气在这张原本已丧失了表情的脸上绽裂开来,李阿姨突然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她:“什么我都认,可初云小姐,”她顿了一下,口气突然间,弱了下来:“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
李阿姨又不说话了。
直到阮东廷冷冷地开口,一边走过去牵住恩静的手,一边问:“李sir,‘聪达’汽修厂里的那个年轻人,你们抓到了吗?”
李阿姨重新构建出的冷漠才再次被打破。蓦地,她瞪向阮东廷:“你做了什么?”
“那取决于——你们先做了什么。”在李sir点头说“抓到了”之时,永远玩世不恭的连大少也插进来了。依旧是那一脸玩世不恭的模样,可眼底的狠意却丝毫也不亚于阮东廷:“话说回来,本少还真是要感谢你那可爱又自作聪明的儿子呢——为了将作案时间指向何秋霜,竟说自己八点半下班、九点半到家——智障哟,智障!‘聪达’什么时候在星期五也要上夜班了?”一边说着,那张俊脸一边转向他家女神:“所以为什么你一和我说那臭小子八点半下班,我就断定他在撒谎,现在明白了吗?”
mrvy冷哼了一声,不肯承认自己当时的粗心大意,只对着李阿姨咒了声:“老贼!小王八!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李阿姨却不理mrvy的讽刺。
cve愉悦地一笑,半真半假道:“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上刀山,下油锅!”
“你……”可没“你”完,李sir已经向手下的警员使了个眼神,将李阿姨带了出去。
mrvy说她也要去看一看,便拉着cve一同去了。
余下这一男一女,在陡然寂静的办公室里。片刻之后:“在想什么?”阮生的手还牢牢牵着恩静的。
恩静的目光却牢牢定在李阿姨消失的那一处:“你是怎么发现她的?”
“那你呢?”
“我?”她回过头来,不明所以。
阮东廷说:“你曾经对我说,能同时在阮家和‘阮氏’兴风作浪的只有秋霜一个人,所以那时候,你、妈咪、颜小姐三人都更加确定了凶手必定是秋霜。可是恩静,你怎么能确定就只有一个人?如果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在阮家、另一个就在‘阮氏’兴风作浪呢?”
是,时至如今她终究要承认,原来她的思路一直都是错的,她把所有的事都窜起来——其实所有的事也都是窜起来的,只不过,执行人却是分开的!
可她忽略了这一点,她和mrvy这两个不成器却又自作聪明的半调子侦探,竟固执地将两个人做的事判定为同一个人所做,然后,固执却盲目地,将所有线索都推到了何秋霜身上!
“还有一点,”阮东廷说,“你有没有怀疑过秋霜的药怎么会在李阿姨家?”
恩静想到李阿姨之前说的话:“她说是初云落下的,那晚初云本来是打算把药拿去给何秋霜……”
“把药拿去给何秋霜?”阮生的表情看上去那么讽刺:“可你又说,她那晚之所以会再去找秋霜,是因为她认为食物中毒的事情是秋霜做的?”
恩静僵了一下——难道说……
阮东廷点头:“恩静,如果是你,在讨厌着一个人时你可能还会顾及她的安危。可就初云那性子,如果那晚她去找秋霜真的是为了算帐,你以为她还会那么好心把药拿去给她吗?”
“那、那药……”
“药店的视频是真的,那天秋霜的药弄丢了,所以当晚她就到酒店附近的药房里去开药。而至于那弄丢了的药,恩静,你觉得最有可能是谁拿走的?”
“你是说……”
“没错,那些最不起眼的角色,其实他们天天在‘关照’你的生活,比如,清洁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