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
江南的冬天很少下雪,却冷得很。
寒气入骨,早起更是一件需要毅力才能做到的事,哪怕室内已经点了火盆,也并不能完全挡住从外头渗进来的丝丝寒气。
皇子们都在长身体的年纪,平日里功课紧,乏得厉害,如今这天气,不免有些偷懒。
临近年关,宫中上上下下都忙着,母后和父皇都在照料筹备新年的事项,对众位皇子的管束也就松了些。
虽然皇后一直很严格,但离儿到底是她的骨肉,舍不得过于苛责。赵书离背书时,偶尔打了个盹,她便装作没看见,让离儿歇一歇。
自家的女儿她是再清楚不过的,还是可以约束好自己的。
何况,大公主在旁边陪读,离儿偷懒得有些过了,大公主便直接将她敲醒。
又有离儿的先生苏墨在学堂上的督促,皇后算是可以稍稍放下点心。
皇后明白自己身体状况,心中知晓,她若再这样思前虑后,身体很快就会支撑不住。
“苏先生。”离儿跪坐着行礼道,眼前的书案上已经摆好了一排笔墨纸砚。
“今日不讲书。”苏墨灰白参半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梳在脑后,一丝不苟回礼后,她微微抬了抬下巴,道:“此题何解?”
赵书离顺着先生的目光,看到眼前桌案上有一张被压得平平展展的纸。
上面只两个遒劲有力的字——
“子曰”。
她皱起眉,一时犯了难。
四书五经当中的“子曰”数不胜数,许多开篇都必曰圣人言,先生到底指的是哪句话呢?
范围太广,先生不会刻意出偏题怪题。那便不是联系上下语句的意思来破题。赵书离很快就否定了自己这一思路。
若不是联系上下句,那便只能是拆字来解。
“子”,是指的儒家开创者孔子,“曰”便是“说”。
“孔子说的。”
孔子说的内容多被其弟子记录下称为圣人所言。
那便可以解成圣言。
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努力想着。
长姐是她求着才过来的,并不会主动提醒她。
赵书离也不是爱主动求人的性子,即便看上去温温和和的,骨子里可是倔强的很。
赵书清和苏墨两人在旁静静看着,都不开口。赵书清眉头微皱,显然也在思考。
离儿握着毛笔,笔尖垂在纸面上,迟迟不肯落笔。一看就是犯了难。
她拿起笔又搁下,搁下又重新拿起。眼看着一炷香都要燃掉大半截儿,只能暗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这题出得自己云里雾里的,这时间也不能再拖了。
赵书离一咬牙,“刷刷”写下一行字来。
“点凡成圣,一言为先。”
然后将这墨迹未干的纸递了上去。
苏墨接过纸,沉吟着看了一会儿。赵书离低下头,略微忐忑。
“意思是对了。但还不够准。”苏墨放下纸淡淡道,“那大公主何解?”
赵书清跪坐,腰板挺直,取过一支中豪来,蘸了蘸墨,一手扶着袖子,没有半分犹豫,快速的写出了她的答案: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苏墨只扫了一眼,当即竟抚掌赞许道:“解得切!”
不偏不倚,循规蹈矩。
暗中符合了苏墨的性子。
赵书离是真心觉得长姐厉害,又见鲜少表扬人的苏先生都夸赞长姐,内心只觉得高兴。
下了学,两人一道出了学宫,俱披得是新制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虽宫内宫外温差巨大,可好歹也不会冻着。
外头没有下雪,但风刮的紧。擦在脸上宛若刀割。宫中树木大多已经凋零了,寒风划过光秃秃的枝丫呼啸而去。
这大冬天的,非要赏景也只能去梅园了。
只是无雪,这红梅的绽放也少了一点意蕴。
除去伴着两人出行的宫人外,路上竟遇不到旁人。这一入冬,本来就肃穆寂静的皇宫内便愈显萧索了。
离儿有些畏寒,即使已经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可仍然禁不住的缩着身子,裹紧披风,不停地哆嗦。
学宫距离未央宫有好一段脚程。
走了一段路,赵书清放慢脚步,瞧见妹妹脸颊发着不自然的红晕,嘴唇却惨白着,开口问道:“冷得厉害吗?”她伸手示意身后的宫人停住脚步。
赵书离点点头,她近日睡得都比较晚,疲惫不堪,实在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寒风。
赵书清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大致判断了一下离这里最近的宫室的位置,发现三皇子生母秦婕妤所居的绮散轩就在不远处。
就去那里。
赵书清当机立断,调转方向前往绮散轩。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绮散轩宫门口,门口看守的宫人正缩在门下裹着棉衣打着瞌睡,一睁眼,看到这么大的阵仗,吓了一跳,赶紧爬了起来。
领头的是两个孩子,这宫人自然认得出二人皆穿的是皇子服饰。
立刻命人去通报了。
一溜儿宫人匆匆忙忙出来迎接,赵书清拉着赵书离的走进内室,秦婕妤早已听到通报出来等着了。
二人皆属晚辈,名义上,秦婕妤还是二人的母妃。一番礼仪万是不能废的。
进了内室,赵书离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脸上不健康的红晕退却。秦婕妤体贴的命人端上了姜茶。
赵书离并不做任何防备,道谢后便直接喝了。
秦婕妤脸上还遗留着淡淡的疑惑,平日里,她和这两位久居未央宫的皇子并没有太多接触。
今日突然来访,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对于赵书离来说又何尝不是,倘若不是她身体不适,也不会来到这儿。她与这位母妃不过打过几次照面,在家宴和大典上遥遥见过几次罢了。这番贸然来到母妃的宫室,她也觉得有些尴尬。
再者,三哥哥素来不喜欢长姐,而她的心一直是向着长姐的。
赵书离喝完姜汤,只好和长姐并肩坐着,寒暄一番后便再无多余的话可谈了。
“母妃这里景致倒是别致。”赵书清打破了沉默,开口道,“儿臣进来时,见庭院中的几株梅花,开的要比梅园的那些要好看多了。”
“不过是平日闲来无聊随手种下的。”秦婕妤自嘲道,“不然,这日子可真够寂寞的。”
赵书清仿佛没听到秦婕妤语气中的抱怨,继续平淡道:“母妃巧手,儿臣望尘莫及。”
赵书离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举目四望,绮散轩地方不大,按例要摆的物件摆完后整个殿室就已经满满当当。
让赵书离想不到的是殿内居然还有不少纸笔。看挂着的笔的笔端,便可知用的次数还不少。
“两位皇儿将来都是要成大事的。”秦婕妤笑道,“不必会这些。”
说话间,殿门被粗鲁的推开,一阵寒风席卷而来,三皇子跑了进来,跟着他的宫人赶紧把门阖上。
三皇子见到赵书清和赵书离,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愣愣的半晌都没开口。
赵书离一边正纠结着要不要先跟三哥哥问好,三皇子却抢先开口道:“长姐和六妹不好好在未央宫待着,来我这偏僻的小地方作甚?”
赵书离正欲解释,秦婕妤早就喝斥:“琪儿,不得放肆。”
赵书清扯了扯离儿的衣服,离儿会意,她也是歇够了,当即和长姐一同告辞离去。
三皇子侧开身子,阴着脸给两人让路。
出了绮散轩,赵书离稍微有了点精神,开口对赵书清道:“我觉得秦婕妤并不是个暴躁性格的人,怎么三哥就……”
她是真的不喜欢三哥。
三哥哥干的荒唐事她听说过不少,有些事甚至都超过了离儿本身年龄的认知。
“秦婕妤宁可将几株梅花照顾好,都不愿意好好栽培自己的儿子。”赵书清陈述道,“就算是三弟他刚才这样无礼,秦婕妤也只是喝止他罢了。根本没有教他,该如何去为人处世。”
赵书离撇撇嘴:“若是被母后看到我这样,离儿一定会被母后打死的。”
“哪有母亲对孩子这么漠不关心啊。”赵书清叹息道,语气中竟有点怅惘,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氤氲在空气中,赵书离随之升起淡淡的哀愁。
她是同情长姐的。
这样的情绪流露稍纵即逝,赵书清很快回归她原本清冷的模样。
“或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赵书清淡淡道,“总归是有理由的。”
但她不想再去揣测,也不敢再想。
因为她觉得她好像可以触摸到答案的边缘。
能战胜血浓于水的亲情的感情——
只有滔天的恨了。
“下雪了。”
离儿轻轻道。
赵书清伸出手,接过一片雪花。
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指尖。
很快,消逝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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