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兰芽便递牌子进宫求见皇帝。
听闻兰芽对袁家一案这样快就有了进展,皇帝也是一怔:“此案远在辽东,朕本以为较之秦家昭雪,会更多费些时日,却没想到看来仿佛倒比秦家的昭雪更容易些。”
兰芽眸色清淡:“袁家的案子难得不在内里周折,难得不过是天高水远,且袁家满门不知埋骨何处。袁家的劫杀发生在我大明与女真交界的山林地带,赌我大明朝廷不会派人去查;且凶手杀人之后直接将尸骨就地掩埋,以为从此真相将永深埋地下,再无重见天日之机。”
“岂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当时并未能杀死袁家所有人,尚留有袁国忠将军的公子袁星野侥幸逃生。袁星野虽则当时年少,却也刻骨铭心地记住了发生劫案的地点,所以此番顺利带人将袁家遗骨掘出,得以押送进京,交给奴侪的西厂和刑部大仵作共同查验。袁家忠良虽已故去多年,可是他们的遗骨依旧会说话。尘封多年的隐秘,早晚会大白于天下。”
皇帝也是满面沉肃:“兰卿,西厂与刑部仵作验骨,都查到了什么?”
兰芽呈上她亲笔勾画记录下来的刀痕断面堕。
“皇上请看,当年的凶徒出手狠辣,刀痕深可入骨。从这骨头上直直的刀口可见凶徒下刀坚决,毫不留情。凶徒们的目的简单直接,就是要袁家人的命。必定是势不两立的仇恨,才会如此痛下杀手。”
“而经过刃口的比对,奴侪也找到了当年杀死袁家人的凶器。”
皇帝接过那些图形来看,画面呈现的刀口与对应的刀刃,倒也叫皇帝不甚惊讶。
“兰卿,朕看出袁家枯骨之上的刀痕多为马刀造成。而这种马刀,多是马上民族使用。而朕也曾收到过禀报,说袁家是死于鞑子仇家的劫杀。如此看来,当年的禀报倒也与事实相符。”
兰芽淡淡一笑:“看似是如此。袁家数代为大明镇守辽东,成为九边屏障之首,所以无论是草原还是女真,对袁家都十分忌惮。这些年的兵戎相见里也难免结下仇恨,所以此说看上去合情合理。”
皇帝微微眯眼:“听兰卿的语气,仿佛事实并非这般?”
兰芽点头:“皇上圣明。”
皇帝招手:“兰卿啊,平身,到朕近前来。”
兰芽谢恩起身,走到御书案前,伸手点指画上的骨头:“皇上请看,这些被鞑子马刀砍过的部位,多是何处?”
皇帝眯眼细看:“多是四肢。”
“正是。虽则四肢受伤,流血过多也可致人死命,但是这种死法无疑是比较慢的,不符合凶徒满怀仇恨、凶狠嗜杀的性格。皇上请试想,这些枯骨来自袁家满门,纵然也有袁国忠将军这样的武将,但是更多的只是老弱妇孺而已。对于老弱妇孺,凶徒自然有更迅速的杀人法,可以一刀致命,而妇孺根本就无力反抗,他们又何必费事在妇孺的四肢上留下这么多深深的刀痕?这岂不是白费力气?”
皇帝也锁眉思忖,点头:“没错。完全可以刀刃割喉,或者刀刺心脏。”
兰芽点头:“所以这些留在老弱妇孺四肢骨头上的深刻刀痕,不过是欲盖弥彰。”
皇帝便也一眯眼:“他们想掩盖什么?”
“掩盖真正造成致命的凶器。四肢留下大片的马刀刀痕,让人误以为是是用马刀的人杀人!”
兰芽说着将另外几幅图抽上来指给皇帝看:“皇上请看,这几幅都是颈骨的图影。从颈骨的粗细可见男女老幼皆有。这上面的刀痕多为一刀致命,可是刀痕断面显示所用的刀刃却并非马刀!”
皇帝也是善画之人,此时目光扫过,心下便也已然是一惊!
那劈入颈骨导致毙命的刀痕——竟然对应的是绣春刀!
绣春刀为大明锦衣卫专用刀具,旁人不敢仿用;且东厂西厂的校尉也皆由锦衣卫充任,所以几乎可以说这些真正杀死袁家老弱妇孺的,竟然不是所谓的鞑子,而是大明的厂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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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兰芽没有再直接揭开,可看皇上的神色,便知道皇上已然自行得出了答案。
兰芽便接着往下说:“奴侪与大仵作验骨,并非只验了刀痕,还验了骨中残留物。从中,验出了毒物。”
皇帝又是一怔:“既然是半路劫杀,骨头里怎么还会有毒?”
兰芽将骨头验毒的情形也给皇帝一一摊开,继而幽然轻叹:“从骨头上刀痕断面上的验毒结果可知,毒是死者生前就已经摄入体内,而并非是刀刃上淬了毒而留在骨头上的。也就是说,有人想要袁家死,而且必须要死。可是袁家毕竟是武将出身,袁将军多年威名赫赫,于是那些人担心袁将军在路上会做强力抵抗,那些人未必能够顺利杀死袁家所有人,所以在袁家启程之前,让袁家人中了毒。”
“算好了时辰,才送袁家人上路。待得袁家人走到预定地点,劫杀人出现,袁家人身上的毒也正好发作,所以袁家人尽管出身武将,却也骨软筋酥,无力抵抗。一代名将袁将军
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老小被斩杀于眼前,他却都无法救护。”
这样惨烈的场面,一闭眼,仿佛就在眼前。皇帝的面色也是一变:“兰卿,如你所说,你以为是谁给他们下的毒?!”
兰芽双眼都是清冷,面色如冰:“袁家人多年征战沙场,武将天生的警惕又岂是谁人都能轻易骗过?况且彼时袁将军纵然解职,可是当时镇守辽东的都是袁家的子弟兵,十万之众。若是下毒的人稍不小心,便可能失手而激起辽东的兵变。所以奴侪思来想去,能安稳下毒的机会唯有一个。”
“是什么?”皇帝急问。
兰芽深深吸口气:“那自然是朝廷颁赐下的送行酒。”
袁国忠被解职,自请全家老小回老家去,按着朝廷一贯的做法,自然有官员送上送行的酒。因这酒是朝廷颁下的,又是当时新上任的官员亲自作陪,以袁家忠烈之心自然不会抗拒,也自然不疑有他。
“而对下毒的人来说,反正袁家在路上也会遇到劫杀,到时候尸骨都找不见了,下毒一事便从此尘封,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到时候若是朝廷问起来,只需将罪责都推在鞑子身上,也就顺理成章,一了百了。”
皇帝砰地一拳砸在书案上,紧闭双眼良久,才从牙缝儿里说:“兰卿,如你所说,这个下毒的人便是朕派去辽东的官员。而路上劫杀的,则是——朕的厂卫校尉?”
兰芽点头:“奴侪的推论结果正是如此。可是这只是推断,若要真凭实据只能刑问当时的官员。所以此事还要先请皇上的示下,是否允许奴侪兴此牢狱?”
皇帝微微皱眉。
“兰卿,且先与朕说说你心中的那个名单。”
兰芽闻言苦笑一声:“皇上的心思,奴侪也能明白。皇上是天下仁君,自然不愿轻易兴大狱、刑朝臣。不瞒皇上,奴侪自己也不愿。因为稍有不慎,便又是朝堂上下滔天的骂名。所以这件事原本有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可惜,那个关键的人物却在几年之前就早早地死了。”
“谁?”皇帝也是一愣。
“回皇上:冯谷。”兰芽面上清冷,别无表情:“奴侪已经问过袁星野与辽东官员,确认当年主持袁国忠送行宴会的人,正是当时任辽东监军的司礼监内官冯谷。如此说来,那毒他必定是心知肚明。如果他此时还活着,当然一问就都明白了。可惜几年之前,他已经被有先见之明的人给除掉了。”
兰芽说着苦笑:“想来也觉讽刺。当年冯谷一案还是奴侪办的,也因为那一案而有幸走入乾清宫来拜见了皇上。可是彼时年幼,哪里明白朝堂上下这么多的门道,只当冯谷之死是一个孤立的案件罢了。若当时就能想到原来冯谷之死分明是给有心人提前灭口,那奴侪拼了这条命也得将冯谷给保全下来,留到今天。”
“灭口?”皇帝微微眯起了眼:“你觉着他是被谁灭的口?”
兰芽听闻,便噗通跪下:“奴侪查访了冯谷生前的所作所为,他久在京师,与远在辽东的袁国忠将军素无瓜葛,所以没有任何个人的理由去毒杀袁将军。说来也巧,冯谷正是袁将军被免职之后才派到辽东去的。也就是说他下毒不是自己所为,而是听命于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