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及此处,兰芽甩了甩头。
她这是怎么了,就着月船的事想什么“为君之道”?月船只是个坑蒙拐骗的道人,就算司夜染也不过只是个太监——他暗中是有谋划,不过那谋划也不过是为了报大藤峡之仇罢了,纵然趁着此时手握权柄,杀几个李度这样的大藤峡仇家罢了,他又有什么“为君之道”?
即便……她曾经无限靠近过他在南京的秘密,曾经亲手处置过曾诚用命给他攒下的百万银子——她却也不忘了开解自己说:不会的,他不会有那个胆子反叛朝廷,他不过是为报私仇罢了。
可是这一刻,却有一股恐惧直冲心臆,这样莫名的直觉攻得她心胆生寒!不,她不要这种直觉,她怕这种直觉……
人群里,一个头戴斗笠的身影蓦然从她视野中划过。兰芽便陡然一惊,停住思绪,回首望去。
那人也自警觉,见她目光扫来,便按紧帽檐,转身就走钤!
兰芽提一口气,吩咐身畔赵玄:“你等在此继续呼喝。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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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着身量小,兰芽弓腰从人缝儿里挤出去。她已然使了最大的力,可是挤出人群后还是找不见了那人的影踪。
抬眼四望,人海茫茫,不知该向何处去寻。
兰芽一时心悸,连忙按住心口。
随即转念,计上心头。她便故意猛跑两步,眼睛明明瞧见了前头路面上有块绊脚的大石头,可是就只当没瞧见,脚步一蹚,便直直朝上撞去!
求仁得仁,她噗通摔了个狗啃泥,脚腕子登时红肿了起来。她狼狈坐到地下,抱着脚腕子,眼泪便当真淌了下来。
是真的疼,她不是装的。
疼的不光是脚腕子,还有——心呐。
杭州六月的阳光已然炙人,肩背上却罩上了一片清凉。兰芽知道,是有人影覆盖了过来。她便一扁嘴,哭得更加伤心,低低念叨:“……虎子,我脚腕子都断了,你却都不顾而去。”
背后一声叹息,一道缁衣身影走上前来,没抬眼看她,只是垂下帽檐去,只用手攥住了她的脚腕。
正是虎子。
虽说是她用了小小伎俩引他出来的,可是他当真这般现身,兰芽还是红了眼眶,鼻子也随之堵了,哽咽得瓮声瓮气。
“虎子,我就知道是你。你既然来了,却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想逃开我么?”
虎子依旧没抬头,只细细捏过她脚腕后,沉声道:“……你的脚腕,没断。”
兰芽脸上一热,却更不依不饶:“怎么着,我脚腕子没断,你就不搭理我了?难不成你再搭理我的条件,就是要我断了脚腕子?行,那我现在就砸断了它!”
兰芽说着,就势抓起那块大石头就要朝自己脚腕子上砸。
虎子狠狠一颤,一手去夺她手中石块,另一手摊开便先盖在她脚踝上。分明是倘若来不及阻挡住她,他便也先用自己的手去换了她的脚踝去……
兰芽的泪便唰地又淌下来。
她却还在努力地笑:“虎子,你怎么还是那么虎啊?你明明都知道,我身上一点功夫都没有,论蛮力就更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你怎么可能拦不住我,怎么可能夺不下我手上的石头?亏你还要做第二手准备,还要用自己的手去换了我的脚腕……你难道不知道对你来说,你这右手该有多重要!”
兰芽用手背粗鲁抹掉眼泪,梨花带雨一笑:“……笨蛋虎子,我分明是故意摔倒,故意引你出来。你又被我唬了。”
虎子这才缓缓抬头,深黑目光掠过帽檐,浓重凝来:“是,我就是笨。明明知道自己力气比你大、功夫比你多,可就是笨到担心自己做不到。只因为,我一到你面前就变笨,笨得不可救药,笨到——半点心思都转不起来。”
他话音微顿,眼中的防备和冷意已然全无踪影。他黑瞳幽深,目光痴缠,深深望来:“况且……对我来说,你更重要。”
兰芽便丢了石块,伸手一把死死抱住虎子,哇地一声哭出来。
他还是她的虎子,她永远都不要丢了她的虎子啊!
虎子略有挣扎,可是手指还是不由得张开,缓缓,缓缓,将她小小身躯抱进怀里,死死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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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这府衙门口还闹得欢,鞠翳和赵玄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一唱一和,引得百姓一阵阵的高呼——便没有人留意到人群后兰芽与虎子的这一幕。
不过兰芽却也知道此时不宜造次,于是只放纵自己哭了两声,便赶紧控制住。攀着虎子的肩膀,自己站起来,踮着脚,指挥虎子搀着她到避人的巷子里去。
进了巷子,虎子却就松开了她。
兰芽瞪他:“方才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了?”
虎子咬唇:“营救月船,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司夜染呢,你们两个不是形影不离么?”
兰芽心头一梗,别开头去。虎子哪里知道,月船就是司夜染,正身在囹圄。
可是此时不宜因此事与虎子斗气,否则反倒叫虎子对月船身份起疑,她便缓了一口气道:“月船也是你朋友,你今日同来也是应当的。倒不必因为我来了,你就要跑。总归咱们一起使力救出月船才是。”
兰芽看他面上略有松动,便凑过去捉住他手臂哄他:“……你瞧,我躲在人群里,支使人去喊的法子,还是跟你学的。你可还记得从前咱们在我家废墟前,我被锦衣郎捉住时,你就是用了这个法子救我的?”
想及从前,兰芽不由得如梦轻笑:“……那时候儿,咱们也在闹意气来着。我本以为自己孤身一人,陷入绝境无人来救,却没想到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但跟来了,还救下我。”
她抬眸望他,情真意切:“……虎子,我就知道无论咱们两个怎么闹,也不论我在你眼前说过什么绝情的话,你都不会真的朝心里去,都不会——当真不管我了,是不是?”
虎子皱眉,不敢正面回答她的话,只偏首望向府衙门口那边:“月船是为了帮我,才设法伤了那几个守兵,叫我回去也好交代。却不想,他自己身陷囹圄。”
兰芽眼眶便又是一热,欣慰点头:“……难得,你辨得清他对你的好意。”
虎子便转头望来:“我今日定要救他。若步云青不顾百姓意愿,执意不肯放人,我也要劫了牢狱!”
他眼中略有愧意:“兰伢子,你我都身为大明臣子之后,可是我今日却要带人劫了衙门……此中情由,还望你能谅解。”
兰芽轻轻垂眸。
虎子的为难,她明白。他们都以“忠臣之后”的身份,作为自己艰难求生的最大动力。只是想着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替父亲洗雪冤屈,以自己的功绩博得朝廷的认同,重振自己家门声誉。而今日却做出反叛朝廷之事,将来一旦被揭发,也许这一生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杭州府再不仁,步云青再不义,他们也还是朝廷的府衙,皇上委任的杭州知府啊!
兰芽提一口气,定定望虎子眼睛:“你……当真肯为了救他,付出这样代价去?”
虎子轻轻阖上眼帘:“从前在南京,你我亲眼看见他尸首被吊在城墙上。我至今依旧清晰记得那一刻的负疚和心痛。所以这一回,我绝不叫此时重演,否则我良心有愧。”
兰芽便轻轻按住他手腕:“……好,我们就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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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各个衙门前都闹得欢,即便是怀贤和杭州都卫都无法分神来帮步云青。步云青亲自在大门外应对民声,整个杭州府的注意力便都被集中在了大门外。
牢房里的狱卒也分神去看热闹,守备便空。
月船与长乐谈笑风生,眼睛却盯着地下。日光从窗棂漏进来,随着光影变幻,计算得出时辰。
待得时辰差不多了,他方抬头四望。目光漫出牢栏,穿越长廊,仿佛飘向周遭的监房。
长眸里,潋滟漾起笑意。
长乐便是一警,眯眼问道:“道长又在做何打算?”
长乐因追随月船目光远眺,便有了一丝分神,于是话音还未落尽,便冷不防只觉眼前一花——是日头转过窗棂,正迎面照到了他眼睛。就在他片刻失明之际,金光当中却悄无声息,宛若毒蛇般伸来一只手,无声,捏紧了他的脖子。
金光倏然聚散,那人头顶原本颓败的莲花冠宛若烈焰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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