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水生第一眼见到自己的女儿时,真是吓了一跳,小姑娘比周围所有的孩子都大了一圈,头发又黑又多,一张满月脸红彤彤的,皮肤绷得一点儿皱纹都没有。她身长五十一厘米,体重九斤八两,是妇保医院当月的冠军宝宝,人称九斤姑娘。
庞水生抱着九斤姑娘在走廊遛弯儿时,顾国祥带着妻儿来医院探望。李涵看到庞水生怀里的胖宝宝,笑得眼睛都弯了,逗着自己怀里刚满一岁的儿子:“铭夕,铭夕,瞧,这是你的媳妇儿呦。”
顾铭夕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裹在襁褓中的胖娃娃,仿佛看到了有趣的玩具。他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探着身子,两只小手挥个不停。
睡得正香的九斤姑娘此时微微地眯了眯眼睛,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接着鼻子一皱,手一甩,脚一蹬,突然就哇哇地哭了起来,哭声之响亮,简直地动山摇。
顾铭夕疑惑地看着她,一会儿后终于皱着眉头缩回了妈妈怀里。
庞水生给自己的九斤姑娘取名叫庞倩。
他只有初中学历,取这个名儿纯粹就是瞎取,就像那个年代满大街的张红、陈兰、李娟、王燕一个道理。不像顾国祥和李涵给顾铭夕取名字,小男孩儿出生在前一年的农历七夕,特地加一个铭字以作纪念,好听,又有意义。
庞倩和顾铭夕在金材大院里无忧无虑地长大,一起吃饭,一起画画,一起看动画片,甚至还一起洗澡。
可是,就算庞倩和顾铭夕是穿同一条开裆裤、吃同一碗饭长大的,也没能阻止他俩往两个极端长。简而言之就是,顾铭夕越长越好看,而庞倩,却因为体重基数太大而越长越胖。偏巧她姓庞,慢慢的便在大院里有了个外号,大家叫她“庞胖”,庞胖,庞胖,叫到后来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胖胖”。
顾铭夕已经念了幼儿园中班,继承了顾国祥和李涵外貌上的全部优点,长得非常漂亮可爱。他还遗传了顾国祥的好头脑,十分得聪明机灵,不管是学唱歌跳舞还是数数讲故事,都是学得最快最好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喜欢顾铭夕,他听话懂事,乖巧有礼,很少调皮捣蛋。住在一个金材大院里,大家提起顾国祥的儿子,那真是个个称赞,都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成才。再一聊起庞水生的女儿,大家都摇头叹气了。
庞倩嘴馋,懒惰,时常闯祸,脾气还不好。渐渐的,丑丑胖胖的庞倩,逐渐变成了大院里最孤独的小孩。
只有顾铭夕愿意和庞倩一起玩。
金材大院进门处有一块空地,空地左边是个大花坛,花坛边种着一棵香樟树;空地右边是一个自行车棚,边上有一间小房子,住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单身老头儿。老头姓曾,是金属公司的退休职工,一辈子没结过婚,退休后就向公司申请来金材大院看门。
曾老头一个人住,吃东西就比较简单,他会在房子门口架一个煤饼炉,慢慢地卤一锅子的卤味,里面有鸡爪、鸡蛋、鸡翅膀和鸡胗,卤完以后下着小酒够吃好几天。
曾老头知道庞倩嘴馋,有时候会给她一些吃的,有一天,曾老头又给了庞倩一个卤鸡蛋,庞倩像是得了宝贝似的,捧在手心坐在花坛边等顾铭夕。
两个六、七岁的小孩注意到了她,是大院里的张佳琦和付亮,他们嘴馋了,张佳琦从花坛里摘下一朵花,递到庞倩面前:“胖胖,我把这个给你,你把鸡蛋给我。”
庞倩看看他,没吭声,把鸡蛋捧得更紧了。
付亮把自己的孙悟空面具拿给庞倩:“我的面具借你玩会儿,你把鸡蛋给我。”
庞倩瞥瞥他,摇了摇头。
利诱不成,就只能威逼,张佳琦说:“胖胖,你要是不把鸡蛋给我,我就告诉你爸爸妈妈,你偷了曾爷爷的鸡蛋!”
庞倩急了,大喊:“我没偷!”
付亮冲她做鬼脸:“你就是偷了!”
他和张佳琦开始扭屁股,大声地唱出金材大院的小孩自编的儿歌:“胖胖是只大肥猪,每顿要吃三碗饭!胖胖屁股脸盆大,走路就像嘎嘎鸭!胖胖放屁噗噗臭,熏死村里一头牛!”
庞倩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卤蛋,凶狠地瞪着他们。
两个小孩唱完后,张佳琦对着付亮一撅屁股,嘴里“噗”的一声叫,付亮装作被臭屁熏到的样子,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
他们哈哈大笑,庞倩终于忍不住哭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想起身回家,张佳琦和付亮却不肯放过她,围过来就要抢她手里的蛋,庞倩突然也发了狠,和他们厮打起来。
顾铭夕带着几个小孩从大院外面凯旋而归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丢下了手里的树枝,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用力推开了正在扯庞倩辫子的付亮。
张佳琦和付亮可没有把五岁多的顾铭夕放在眼里,他敢帮胖胖?那就一起打!
两个读幼儿园的小孩怎么打得过读小学的孩子,庞倩手里的鸡蛋终于掉到了地上,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把曾老头引了过来,他赶跑了两个大孩子,又驱散了边上围观的一群小孩,最后,把被打得趴在地上的顾铭夕拉了起来。
蹲在那个摔烂了的卤蛋边上,庞倩越来越心疼,哭得越发大声,顾铭夕低头看看自己被扯破了的衣袖,再看看辫子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庞倩,终于向她伸出了手:“胖胖,别哭啦,我带你回家。”
庞倩又哭了一会儿,终于抽抽噎噎地站了起来,紧紧地牵住了顾铭夕的手。
在庞倩的记忆里,这是为数不多的、她和顾铭夕手拉手的经历。大多数时候,她主动去拉他的手,都会被他躲开、甩开。那时的顾铭夕骄傲而矜持,深受幼儿园里小女孩们的喜欢,他像个小王子一样闪闪发光,才没那么容易就能讨好呢。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会想到,到了后来,当他想去牵她的手时,却只剩下了永远的无能为力。
顾铭夕真的脱了鞋袜和庞倩一起堆起了雪人。
庞倩负责去捧来雪块,顾铭夕则负责堆砌。他坐在雪地里,身体后仰,上身和腿形成一个“v”字形,抬起两只脚不停地按压着庞倩丢过来的雪块,渐渐的,雪人的身子被他堆了起来,只是并不太高,样子呈圆锥形。
堆脑袋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左脚踩地,右脚抬起和庞倩一起“圆润”着雪人的头,他的脚时不时地会和她的手碰在一起,庞倩嘴里虽然会叫:“拿开你的臭脚!”但顾铭夕知道,她其实不介意。
好不容易堆完一个只到他俩腰部位置的雪人,庞倩一边搓着手,一边嫌弃地撇嘴:“好难看。”
雪人的确很难看,两片叶子做眼睛,一根树枝做鼻子,连着脑袋都是耷拉着的。顾铭夕站在庞倩身边,动动肩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庞倩意兴阑珊地在自己衣服上蹭干双手,拖起两人的书包,说:“回家了,真没劲。”
顾铭夕眨眨眼睛,又一声不吭地坐回地上开始穿袜、穿鞋。
庞倩不知道,因为长时间席地而坐,他的裤子都被雪水浸湿了,此时冰得刺骨,又因为一直光脚踩在雪地里,他的两只脚都冻得麻木了,皮肤红红一片,脚趾头已经不听使唤。
庞倩在边上晃了一会儿,听到顾铭夕喊她:“庞庞!”
她回头瞪他:“不许叫我胖胖!”
“不是胖胖,是庞庞。”顾铭夕放软语气,“你来帮我一下,我脚趾头冻僵了,穿不了鞋。”
庞倩心里叫一声糟糕,丢下书包跑去他身边,一看他湿漉漉的屁股和裤管,还有红通通的双脚,她都快哭了:“完蛋了,你妈妈一定会告诉我妈妈的,我妈妈一定会打死我的!”
顾铭夕:“……”
庞倩苦着一张脸蹲在他身边帮他穿了鞋袜,发现连袜子都湿了,她更想哭了。顾铭夕闷了一会儿,说:“我不告诉我妈妈就行了,你怕什么。”
庞倩噘着嘴:“那你妈妈要是问你裤子为什么湿了,你怎么说啊?”
顾铭夕很认真地想了想,说:“要么,我就说我放学路上摔了一跤?”
“你摔跤你妈妈也会告诉我妈妈!我妈妈一样会揍我的!”
见庞倩急得哇哇大叫,穿好了鞋的顾铭夕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说:“好啦,我保证不告诉我妈妈,行了吧。”
“真的吗?”庞倩歪着头看他。
“真的。”顾铭夕凑到她身边,用自己的肩膀碰碰她,“走啦,回家了,天都快黑了。”
“哦!”
两个孩子背上书包,把那个丑丑的雪人丢在身后,一起往金材大院走去。
=回到大院时,顾铭夕和庞倩正巧碰到下班回家的顾国祥。顾国祥在自行车棚里停好车,就听到两个孩子开口叫他。
“爸爸。”
“叔叔。”
顾国祥神情平和地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拍了拍顾铭夕的肩:“放学了?”
“嗯。”顾铭夕点点头,随着父亲一起上楼。
顾国祥这年三十八岁,身高体瘦,面容英俊,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戴一副近视眼镜,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
楼道里,顾铭夕走在最前面,顾国祥走中间,庞倩则走在最后。从一楼到五楼,顾国祥和顾铭夕一直都没有说话,顾铭夕的步子迈得特别稳健,两只空袖子静静垂在身边,整个人一点也不像平时和庞倩一起走楼梯时连蹦带跳的样子。
庞倩知道顾铭夕有点害怕他的父亲,尽管在庞倩眼里,顾国祥是一个温和有礼的人。他从来不会大声说话,更不会像她的父母那样,在她调皮捣蛋时还会骂她揍她。而且,顾国祥工资高,顾铭夕吃的穿的玩的都比庞倩来得高档,因此,庞倩很羡慕顾铭夕有一个这么优秀的爸爸,一点都不理解顾铭夕在顾国祥面前的谨慎矜持。她总觉得,在自己爸爸面前,应该是可以随便撒野的。
走到五楼时,顾国祥突然开了口:“铭夕,你的裤子怎么湿了?”
顾铭夕:“……”
庞倩吓坏了,说了声“叔叔再见”就拿钥匙开了门,闪进了自己家。
顾国祥开了502的门,李涵听到声音迎了出来,笑着说:“咦,你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楼下碰到的。”顾国祥把包交给李涵,又脱掉大衣,看着自己的儿子坐在凳子上换鞋,他走过去摸了把他的裤子,很湿,一路摸下去,又摸到了他潮湿冰冷的双脚。他压低声音问,“你尿裤子了?”
“没有!”顾铭夕连忙摇头,又小声说,“爸爸,这是水,外面的雪水。我刚才和庞倩玩了一会儿雪,不小心把裤子弄湿了。”
顾国祥沉吟了一下,说:“先把湿裤子换下来,这样会感冒的。”
“哦。”顾铭夕点点头,乖乖地跟着父亲去了房间,又加了一句,“爸爸,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妈妈。”
顾国祥回头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点了点头。
吃晚饭的时候,顾铭夕坐在椅子前,李涵帮他端来一盆热水放在脚边,他自己洗了脚,洗完后,李涵又给他盛饭,拿筷子,把脸盆端去倒掉。
顾国祥一直坐在餐桌边,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顾铭夕吃饭用右脚。他家的餐桌是定做的,要比普通桌子低一些,顾铭夕右脚搁在桌子上,伏着身子,脚趾夹着筷子扒拉着饭往嘴里送,李涵时不时地把菜夹到他碗里,还帮他盛来一碗汤。
顾国祥始终不说话,直到李涵帮儿子剥了几只虾,顾国祥才开口:“有些事,你该叫铭夕自己做。”
李涵愣了愣,顾铭夕也抬头看向了自己的爸爸。
“我知道盛饭、盛汤、端脸盆之类的事的确比较困难,但是剥虾、夹菜这种事,他不能依赖别人一辈子,应该要学着自己做。”顾国祥一边吃饭,一边淡淡地说着,“铭夕现在还小,但他以后总要长大的,他要出去念大学,还要找工作、找对象。是不是我们不在,他就没菜吃了?阿涵,难道你要照顾他一辈子?”
顾铭夕收了收肩膀,又低下了头去,长而密的眼睫毛低垂着,视线只定格在自己面前那碗米饭上。
李涵沉默了一会儿,说:“慢慢来么,我们都不要急,铭夕现在已经进步很多了,天热时他都学会自己穿衣服了,他才十一岁,你不要对他要求太高。”
顾国祥看了她一眼,转头看向了顾铭夕,说:“铭夕,不是爸爸对你要求高,而是这个社会对你要求高。外面的世界没那么公平,很残酷很现实,你没有手臂,不管是念书还是找工作,起跑线就和别人不一样。你想要达到和别人一样的高度,就得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你要是想着偷懒、享福,那你最后就会被甩在绝大多数人的身后,别说成就,也许连个工作都不会有。你明白吗?”
顾铭夕紧紧地抿着嘴,脸色都有些白,轻轻地点了点头,李涵心疼极了,有些生气地说:“国祥,吃饭呢!你和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咱们铭夕已经很努力了,成绩一直都是年级前三名的,画画也画得那么好,你还有哪里不满意啊?”
听她这样说,顾国祥突然笑出了声,摇着头说:“呵呵,我对铭夕很满意,非常满意,行了吧?好了别说了,吃饭。”
他再也不说话,李涵也沉默下来,顾铭夕默默地吃着饭,李涵不再往他碗里夹菜,他自己又夹不到,索性咽下了大半碗白米饭。
饭后,顾国祥惦记着顾铭夕被雪水弄湿了的身体,就让李涵给他洗个澡。顾铭夕红着脸着急地说:“我不用妈妈洗,我可以自己洗的。”
夏天的时候,顾铭夕都是自己洗澡的,但是到了冬天,需要搓澡,他就只能让父母帮忙。但是即便要妈妈帮着洗,他也一定会穿着小短裤。而这一天,因为晚饭时顾国祥说的话,顾铭夕打定主意要自己洗澡。
顾国祥看穿了儿子的意图,叹口气,说:“你自己又洗不干净的,这样吧,今天爸爸帮你洗澡。”
他带着儿子去了卫生间,帮他脱掉了所有的衣裤,顾铭夕清瘦的身体便完全袒露出来。小小的男孩儿,身子还未发育,皮肤白白的,肩膀窄窄的,而双肩以下,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场意外,使他稚嫩的双臂齐根而断,一点残肢都没留下,只余下两个圆圆的肩膀,还有腋下位置那几道狰狞的粉色伤疤。
顾铭夕低着头,双脚互扯脱着自己的裤子,顾国祥伸手摸了摸他的右边残肩,小男孩吓了一跳,身子一抖,回头看爸爸,眼神黝黑清亮,还带着些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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