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时清薏便派了副官过去送她,佟霜聘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副官便是一声苦笑,把头低下去:“少爷吩咐我送您过去的,您还是不要为难我了。”
她不想为难任何人,可偏生时清薏要为难她,她又能怎么办呢?
早春的天冷的厉害,副官手里抱着那天的披风,恭敬的送到她手里。
佟霜聘坐在车里一直到戏园子,戏园子老板惊奇她竟然还能回来,明明只是半个月,她站在戏园子门口就像是人生走过了一道坎,大梦浮生。
春日过快过完的时候从江宁过来了一批人,说是北方打仗败了过来投奔时大帅,那么一群兵跟一群恶狼一样扑进平州城,谁也不敢拦,谁也拦不住,做生意的只恨不得关门闭户。
戏园子的老板胆子也小,门还没关上就被人骂骂咧咧的踹开了。
“老东西看见老子就把门关了?怎么着,是看不起你爷爷?”
黑黝黝的枪口直直顶在人头上,佟霜聘脸上的妆还没卸完,透过门缝往外瞧了一眼,五大三粗的男人络腮胡子长了满脸,后面一堆兵跟着,看着凶神恶煞。
她第一想法是原来不是所有当兵的都跟时清薏一样,风流倜傥,俊秀如竹。
正这样想着,老板推开门进来,那张浑浊的脸苦巴巴的皱着,搓了搓手,为难的开口:“霜聘,你看这,也走不了呀。”
门被堵着,能怎么办呢?只能上台继续唱。
世道乱了以后听戏的人也少了,这还是一年到头头一回人这样多,老板却恨不得一个人没有。
台下瓜果热茶都续的好好的,稍不满意就大肆谩骂,那声音几乎把唱戏的声音都遮住了,他们不叫停也没人敢停下,佟霜聘唱完了一曲就接着唱,唱到嗓子都哑了,突然前头一个兵喝的醉醺醺两步跳上台直冲佟霜聘而来。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变故,一旁的人还想阻拦,人还没靠近来就被一杆枪指向了脑袋。
“给老子过来试试?”
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动,只有几个年纪小的小孩子还要往上冲,那人直接放枪,砰砰几声把那几个孩子面前的台子都打出了几个窟窿。
终于只剩下隐隐的啜泣,没有人再敢上来。
佟霜聘几乎要被那浓烈的酒气熏晕过去,一双蒲扇般的手直接朝她招呼过来,提溜起她的戏服领子:“让我来看看这个小娘们长的俊不俊......”
台下都是起哄,叫嚷着让他快点把小娘们扒了看看的,被捉住的一瞬间佟霜聘整个人都恶心的想去呕吐,手还在拼命挣扎,可戏服的袖子和那人大力的钳制让她动弹不得。
酒气袭压过来,那只手开始当众撕扯她的戏服,露出一截白皙夺目的锁骨。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就是死了也比在这乱世里随便被什么人染指要好的多。
她的自尊都快被一点一点践踏干净。
她被推搡着靠在戏台的柱子上就要把衣裳扒下来的时候身侧突然传过来急促的脚步声,而后是飞起一脚,凌厉的军靴一脚将那个大汉踹了出去,披风顺势就裹在了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包的严严实实。
而后是一只手覆盖在她眼上,耳畔的声音极冷,是佟霜聘从来没有听见过的狠戾,又带着一点诡异的温柔。
她说:“闭眼。”
佟霜聘下意识的闭上眼,眼睫轻颤扫着皮手套,眼泪不自觉的滚滚流出,下一刻耳畔便是砰地一声巨响。
那是一声枪响,巨大的枪响,她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听见放枪,抢声骇人又恐怖,叫她瑟瑟发抖,耳朵一直在耳鸣,可那声枪响一直是她后来听见过最安心的声音。
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覆盖在她眼帘上,遮住了世界所有的喧嚣肮脏。
她是被时清薏抱回去的,妆也没有卸,脸也没有洗,一脸的泪痕与狼狈,那天晚上的夜风很冷,那个人的怀抱却是暖的,暖的让她鼻尖发酸。
夜风里的蔷薇开到颓败,她的手攥的死紧几乎要掐进肉里,时清薏先是握住她的手,然后一点一点将她的手指掰开,与她十指相扣。
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同她说:“别怕。”
要是不哄她,她是绝不会哭的,佟霜聘见过世事又性子坚韧,可被人一哄那委屈便像崩塌的河堤,放任泪水横流。
到后来是时清薏把她抱上楼的,进公馆时有些笑话她的,酸溜溜的说小七找了个娇贵人。
佟霜聘不自觉的脸发烫,哑着嗓子推她衣裳:“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放你下来让他们都看见你的小花脸?”
那声音带着几分笑意,玩世不恭里又有几分体贴。
——她的脸确实没有卸妆。
上楼以后时清薏让人打了水来给她卸妆,手绢仔细的擦拭她的眉眼时吹了吹她的眼睛:“你在台上唱戏很好看。”
佟霜聘不知道时清薏为什么突然这么夸她,手却不自觉的收紧。
自小养在深闺的姑娘只远远听见过打枪,实在没看见过,时清薏抱她走的时候她其实偷偷看了一眼,满地都是血还有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夜半骇然吓醒,嘴里喘着粗气,梦里都是那个撕她衣裳的大兵,一会儿强行要在戏台子上侮辱她,一会儿又是时清薏修长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手臂抬起就是一枪,轰的一声,人就没了......
她吓的冷汗涔涔,手无意识的往身边摸,却什么都没摸到,时清薏不在她身边。
这是她来时公馆这么久,时清薏第一次没睡在她身旁。
不过也是,她有好些个姨太太,环肥燕瘦,不一定要陪着自己这个不知情识趣的人。
她踉跄着下了床,想倒一杯水给自己润润嗓子,瓷壶里却没水,嗓子实在干渴,她打开门想下楼寻点水喝,却见外头灯亮如白昼,楼下跪着一个人。
——时清薏。
她跪在大厅中央,脊背挺直,似乎听见脚步声抬头,望见佟霜聘有几分讶异,又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无声摇了摇头。
佟霜聘还没反应过来,一楼书房就传来怒声,是时大帅在发脾气:“你们不用为他求情,她这样没轻没重的,明知道江堥人才带兵过来投奔正是收拢军心之际,还敢在这时候杀人,不识大体!”
然后是一个年轻的声音:“爹,小七这也算是为民除害,被枪子打死的那个徐洲在平城这两天四处滋事,老百姓也早有怨言......”
“她那是为民除害吗?她为着什么你们不清楚?还给她狡辩,不就是为了个戏子?”
里面传来砸东西的声音,时大帅大概被气狠了,大骂养了个没用东西,佟霜聘攥着二楼西式的护栏,心里莫名堵的慌,有点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候旁边悄无声息的上来一个人,正是时公馆的女管家,端了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一壶茶水。
“少爷让让送上来的,少爷说让您早点休息。”
佟霜聘像是一只被惊动的鸟,肩膀抖了抖接了托盘就走,转身就把门甩上了。
家里的女管家叹了口气,觉得这姑娘是真的心狠,少爷为她闯下大祸被大帅责罚,她却是连看一眼都懒得。
那天晚上时清薏一直跪到凌晨四五点才被人搀扶上来,大太太心疼小儿子,在时大帅勉强睡着以后就连忙让人馋她回房。
佟霜聘侧着身子装睡,隐约听见身后的人动作迟缓的上床脱衣,而后背后贴过来一具冰冷的身躯,时清薏从后面虚虚揽着她。
“我知道你没睡着。”
佟霜聘不答话,时清薏的呼吸轻轻浅浅的落在颈侧让人觉得莫名的痒,她想转过身不知道碰到哪里,身后的人嘶了一声,哑声按住她:“别动。”
她就知道自己大概碰到了她的膝盖,跪了一夜肯定是疼的。
佟霜聘当时应该趁她病要她命,动的更厉害才是,可她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动也不敢动。
时清薏抱着她,也许是为了转移疼痛,把脑袋埋在她肩上问她:“那天我见你的时候,你唱的是什么?”
佟霜聘并不回答,死死咬紧了牙,留下时清薏一个人自言自语。
“我知道那天你看见我了,被我吓到了吧?”她似乎笑了一下,“不过你比你那表哥成器,吓到了好歹也把戏唱完了,你那个窝囊废表哥可是差点吓尿裤子。”
时清薏闭着眼像在回忆她那时唱的什么,而后在她耳边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轻声复述出来。
“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
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
——
那件事时大帅反正是压下去了,听说时清薏为此担了个什么罪名降了职,这些事佟霜聘就不大晓得了,但从那以后时清薏无事的时候变经常去戏园子接她回来。
穿一身军装,笔挺修长,看的戏园子里的姑娘偷偷红了脸。
偶尔进去听戏也时常就在外面等着她,夕阳薄暮时分佟霜聘出门正好瞧见时清薏,她坐在车里,车门半开露出一条被军裤包裹的格外修长的腿来,膝盖上搭着一份报纸,手里摆弄着一个西洋表。
那些西洋玩意儿让人好奇,佟霜聘怔了一下走过去,又看了一眼时清薏,那目光满是怀疑,简直像是会说话,像是在质问时清薏,摆弄这个,你会么?
时清薏被她的目光逗笑了,副官没忍住咳嗽了一声,跟少夫人解释了一下:“少爷以前是出国留过洋的。”
所以,少夫人不必每次看少爷都觉得他只是个强取豪夺混吃等死的大少爷。
佟霜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时清薏强行箍住了手腕,她想挣完全挣不开,时清薏只是呵斥了一声:“别动。”
她就跟只小兔子一样不敢动了,一直到那只漂亮的女式手表妥帖的环住她的手腕,时清薏才松开她的手。
刚松开佟霜聘就要往下取,不想要时清薏送的东西。
夕阳碎金,玩世不恭的小少爷又低下头来,一双眼潋滟的看着她,带着一点挪移的笑意:“佟小姐会认表吗?要不要我手把手教你?”
佟霜聘气的把手收回去,刚背在背后就听那人愉悦的笑意:“那我就当你收下了。”
她这才猛地发现自己着了这人的道。
“明天五点,我带你去海边剧院看电影,佟小姐记得看着时间。”
她说的彬彬有礼,佟霜聘却知道自己大约没有拒绝的权力。
第二天表哥过来看她,穿一身长袍站在风里,身形削瘦,见了她眼眶通红的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表妹,我对不起你,我这几日出门做生意,回来才知道你遇见这样的事......”
佟谷陇家离戏园子近,那天出事老板立刻叫了人去喊他,门却一直没有开。
在这乱世之中没有人能对得起谁,在枪杆子出强权的年代谁都只能妥协低头,佟谷陇是,佟霜聘也是,只能说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佟霜聘摇摇头,扯出了一个苦涩的笑来:“我知道,不怪表哥。”
手却从佟谷陇手里扯了出来。
佟谷陇脸色变了几变,到底还是阴沉着脸不甘心的放了手。
那天晚上她出去的时候却没有车过来接她,说好带她去看电影的人杳无音信,她没办法自己叫了辆黄包车回了时公馆。
明明应该庆幸的,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晚上她回去时时清薏早已回来了,装模作样的在书桌前看报,见她进来冷冷瞥了她一眼:“你见那个窝囊废了?”
佟霜聘忍了忍还是回头正色告诉她:“表哥不是窝囊废。”
——只是在这乱世里,谁都活的不容易罢了。
时清薏嗤笑一声,把报纸扔在一旁,过去就把人抵在书架上咬了一口,佟霜聘想推开她,跟往常无数次一样只是徒劳无功。
时清薏咬在她的脖颈,咬了很有一会儿,衔住修长的脖颈那里的肉下嘴,缱绻厮磨,疼的佟霜聘整个人都在发抖:“你、放开,我还要出去见人的......”
“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都看看,你是谁的人,我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觊觎我的人!”
那天夜里也许是因为愤怒,时清薏对她格外疯一些,闹了大半宿才停,停的时候还在咬她肩膀。
“佟霜聘,你就没想过,你已经跟了我,回去你表哥还要你吗?”
她的声音夜色里显得格外模糊,像是嗤笑了一声:“如果你表哥不要你,回来跟着我好不好?”
佟霜聘揪紧蚕丝被,闭着眼睛偏过了头,鼻音很重却很坚决,哑着嗓子回答:“我表哥不会的。”
时清薏冷笑了一下,在黑暗里沉沉闭上眼。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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