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苏的手很好看,冰肌玉骨,十指修长,长年练字的食指有一层薄薄的茧,只是在地牢里关了太久,寒意侵蚀之下已经有些变形。
有些嵌进肉里的指甲不得不挑出来,时清薏去找了把小刀,将那双过于清瘦的手放在膝上。
“可能会有一点疼,陛下稍微忍一忍就好。”
上首传来一声轻嗤,带着几分莫名的嘲讽。
她这一年受尽了人间所有苦楚,这一点疼又算得了什么?说得好像多么心疼她一般。
时清薏没理会这刻意的嗤笑,动作很轻,小心把嵌进肉里的边角用刀剜出来,将崎岖的指甲修得整整齐齐。
最后食指的一小块刺进肉里特别深,剜出来时血迹也跟着流淌,时清薏不假思索的过去将那白得透明的手指含进口中。
徐昭苏懒懒晒着太阳,想看看这人到底还有什么花招,冷不丁被含住手指还是一愣,一截手臂都生生僵住,不敢动弹。
日光晴好,口腔温软湿润,舌尖在伤口上轻轻扫了一下,徐昭苏一颗心莫名的牵扯起来,恍惚中扯着撕裂般的疼痛。
似乎是感受到不合适正准备拿出来时女君的手指突然停住了,声音也是冰冷的:“孤让你吐出来了吗?”
时清薏:“......”
习惯性的动作罢了,也不知道徐昭苏又能脑补到哪里去。
徐昭苏心里一片烦闷,当初自己爱慕她时恨不得把全天下都拱手送到她眼前,她不屑一顾,如今自己这般模样,她又过来小心讨好,伏低做小,这样不要尊严被她欺辱——
她正要说些什么,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宫女驻足在廊后,见此情形蓦地收声,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深深低头。
热度悄然爬上了脸颊,却不敢抬头。
春日午后国师和陛下调情什么的,这种事是她们能看的吗?!
这肯定不是自己的人,那就应该是来找时清薏的,到玉明殿来,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姑姑——
徐昭苏心思急转,脸色沉郁,半晌却只听见身边无奈的声音:“嬷嬷过来找奴婢,奴婢可以吐出来了吗?”
声音虽然压低了,但是在空落落的院落里依然尤为明显。
垂首的宫女脸色更红,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滚——”
女君恼怒的声音瞬间传遍整个玉明殿,等到脚步声真的彻底离开以后她脸色更黑,伸手就将身侧的汤婆子摔了出去。
破碎的瓷器在日光下像是一地收不回的真心,徐昭苏心潮起伏,不知想到什么,五指死死抓住膝上毛毯。
药童找了扫帚小心翼翼的打扫碎片,拼命降低存在感,很久,才听见女君出声:“去查查看,是出了什么事。”
药童得令赶紧收拾干净跑路了,女君的心情阴郁的像是即将下雨的天,他仅仅是待在这里都觉得可怕,也不知道时时刻刻陪着陛下的国师是怎么熬过来的。
呸,时清薏那奸臣忍气吞声肯定有所图谋!
徐昭苏这一日心情都极端不好,送药的时候连砸了三次药碗劝到最后也还是一口没喝,熬到夜半三更的时候药童才匆匆回来,硬着头皮进殿。
顾忌着女君的眼,殿内灯火昏暗,只能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削瘦孤桀。
听见声音的人从阴影里转过眼,眸光沉沉,或许是夜里光没有那么刺眼,女君眼上没有覆盖薄纱,只是那么淡淡看过来,都带着一股子阴冷。
药童飞快低下头,告诉自己肯定是错觉,他刚刚竟然好像在陛下眼里看见了失望?
“陛下,查出来了,是静萼师父下山来了。”
榻上的人蓦地一怔,药童小心翼翼的答话:“时清薏现在还在明泽殿陪着静萼师父说话,可能......”
“可能今日不会来了。”
应着他声音落下的是女君抱着手中的汤婆子落地的脆响。
——
四月里刚刚晴朗了没有两日就又开始落雨,一匹白马从宫外飞奔而来,沾染一春寒意径直停在了明泽殿前。
宫女太监们只隐隐听说过这位远在钟南山的女道长是国师的师父却未曾真正见过,此刻只听见“吁”的一声,马蹄已经扬起溅起无数尘泥。
众人躲的躲闪的闪,好不容易有宫女强撑着过来企图给那一身湿衣的女子披上大氅,就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按住。
“静、静萼道长——”
道姑生的并不吓人,反而称得上一句好看,哪怕未施粉黛也能看出眉眼间的清隽秀丽,只是神色寡淡,带着无声的寒意。
“不必,”她径自取过大氅给自己披上,动作干净利落,“把踏雪带去好生喂养,让国师速来见我。”
雷厉风行,可见一斑。
一刻钟后国师才姗姗来迟。
时清薏在殿里百无聊赖的听着她师父说话,说是师父也不过才三十出头,一身清淡的浅青道袍,宽大的袖口绣着几片纷飞的竹叶,眉眼虽然秀丽又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凌厉。
她自小在钟南山长大,也是被这个女子一手带大,教会她礼义廉耻诗词歌赋,到后来被徐昭苏一眼相中带下山去,一直到被活活烧死都再未见过面。
——至少,上一次执行任务是这样,这一次徐昭苏的事情有变,没想到竟然还有其他变故。
手里茶香袅袅,身着素衣的女子眸光颤动:“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为师喜欢喝羊岩勾青。”
茶形状勾曲,条索紧实色泽翠绿鲜嫩,汤色清澈明亮,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师父的喜好我时刻记在心里,”时清薏跟着喝了一口,微苦,她想了想,悄悄把茶推远了一点,果然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吃甜的。
“清薏,你的事为师本来是不想插手的......”茶盖咚地一声扣上了。
本来不想,那就是要插手了。
时清薏心里叹了口气,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数年前陛下想带你下山,为师没能保住你,后来种种因缘际会,你怎么想的为师从没管过,我只当你忍辱负重,可如今你将她放出来——”
“是想做什么?”
春雷轰隆一声,打破表面上的古井无波,把尚且平静的镜面击的粉碎,就跟那片片碎裂的茶杯一样。
——
徐昭苏做了噩梦。
梦见十八岁那一年司天监卜到她将遭大难,朝臣建议她远上钟南山祈福,她原是不信这些的,只是那年冬天一场大病险些要了她的命,被忧心忡忡的老臣规劝才不得不去。
钟南山风雪连绵不断,皑皑白雪覆盖山峦,远离人间尘嚣,也远离歌舞升平,她原是想做个样子就回去,结果不想竟在山里遇见刺杀。
对方来势汹汹,她带的暗卫在茫茫雪山中实力大打折扣,她们且走且逃,眼看就要走不出去时被一个白衣女子所救。
一身凌冽的白衣像是终年不化的风雪,伸手扶住女君手臂,却不肯多靠近一分,声音也只是冷淡:“小心。”
身居高位的女君闻声抬头,女子三千青丝被一根木簪简单馆住,一身素净白衣不沾尘嚣,未施粉黛却已胜过她这些年所见无数绝色。
一见倾心,不外如此。
后来徐昭苏想起那时大概就是一句一眼误终身,直到那白衣姑娘松了手,女君都未曾回神。
钟南山弟子向来是不下山的,在山中苦修一生才是她们的归宿,女君一时鬼迷心窍,妄想拉那谪仙一般的人入世,陪她看人间繁华,山河万里。
时清薏是静萼师父唯一的弟子,一开始是绝不同意的,为了此事在女君门前长跪不起,女君却铁了心不肯放过。
大雪纷纷扬扬,一个时辰后白衣少女抱剑而来,面色从容又冷淡,微微颔首,只一句:“我跟你走。”
于是满院风雪都仿佛一瞬褪去春暖花开,女君亲手推开门迎出去,却只看见时清薏小心地将长跪的静萼师父扶起来,然后跪地端端正正的三拜叩首,自始至终未曾回头看她一眼。
她在风雪里静立片刻,过去捉住了时清薏的手,那时候她是权掌天下的君王,想得到的东西就没有失手的,哪怕孤傲如钟南山的女道都要为她还俗。
她也想过,她捉住了就不会放手,一辈子都不可能放。
后来徐昭苏一直想,或者一开始就是错的,强求来的东西不是心甘情愿来的,注定会遭反噬。
所以那场宫变来势汹汹不容喘息,她坐在玉明殿里听着外间兵戈四起,大火从皇宫的这一头烧到了另一头,那个被她捧在心口的心上人拿着剑闯入玉明殿。
紧接着就是暗无天日的牢笼,腿骨在冰天雪地里拖成残疾,眼睛渐渐不能视物,身上的冻疮破了又好,好了又生,脓血腐烂,像是一团淤泥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苟延残喘。
“不——”
她蓦地睁开眼,心口钝痛,几乎喘不过气来,背后是无边冷汗,濡湿了衣衫,一只手抚在她背后,声音很轻,她隔了很久才从一片忙音里清晰分辨出来那声音。
她就算化成鬼都不会忘了的声音——
当今国师,时清薏。
声音轻柔:“陛下,都是梦境,不是真的......不要怕......”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只冷冰冰的手突然宛如一条毒蛇一般攀爬而上,准确的扼住了她的咽喉,黑暗里看不清东西,只有窗外的雨声滴落,春雷阵阵。
“你想做什么?想杀了我?”
声音阴冷刺骨,像是淬着能够见血封喉的毒,片刻后又疯狂起来,哪怕是黑暗里,时清薏都能看见她眼底疯狂的戾气寒芒。
“——还是想跟着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