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苏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她的动作引起了时清薏的警觉,准备先下手为强,或者送去另一个守卫更为严密的囚禁之地,切断她与外界的联系。
——唯一不曾想过的是她竟然将自己带回玉明殿。
玉明殿是她父皇为她母后所建,与处理政事的明泽殿仅一墙之隔。
只是后来父皇母后故去,她一直未曾设立内君。
后来时清薏从山中归来,她将玉明殿大加修缮过后作为礼物送予她居住。
年轻的女君曾心怀憧憬,将这世上所能拱手相送的一切都捧到那个如谪仙入世一般的女子面前。
自然,她那时候也是有私心的,却不仅是因为借玉明殿表明她的心意,将自己对她的心思跟父皇对母后的心思相比,也是因为玉明殿与她所居的明泽殿比邻可以随时相见。
——随时相见。
徐昭苏几乎要露出嘲讽,她那时候就是做梦。
日日相见的情意不可能,女君陛下吃闭门羹碰一鼻子灰才是扎心日常。
但她那时候多蠢啊,哪怕是那样不被待见,登门十次见一面,见十面才能喝上一杯那人亲手沏的茶也甘之如饴。
那时甘之如饴,后来每回想起就是如饮□□,毒侵肺腑。
当初她身份高贵都难得一进的玉明殿,而今落魄至此倒能随意可进了,而且还进了内殿,躺在了她的床上。
徐昭苏从前不是没有肖想过时清薏的床。
——当然,也就只敢停留在肖想的阶段,毕竟那时候她能把两条腿迈进殿门都是运气好。
徐昭苏忍不住轻吸一口凉气,有什么地方疼痛的几乎要她喘不过气来,越疼她就越恨,恨不能将身边这个人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而后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覆盖住她的眼帘,女子的声音近在咫尺,是从记忆深处而来的轻缓与冰冷。
然后再是战战兢兢,膝行而至的太医。
时清薏站在玉明殿外面无表情,思考人生,一墙之隔的地方躺着一个月后弄死她的人。
当初她只负责做一个作死的人渣,丝毫未曾考虑过后果,所以现在报应来的猝不及防。
——徐昭苏的眼睛因为长达一年呆在阴暗的地下牢狱中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一时之间恐怕不能适应正常亮度。
简而言之就是得瞎一段时间,而且往后一辈子都恐怕不能接触强光。
——但最为严重的却并不是眼睛而是她的腿。
密道深处的牢狱阴寒入骨,她在里面待了太久,而狭小的空间和锁链的限制让她只能如同牲畜一样跪地爬行。
时清薏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方才她亲生为徐昭苏上药之时所见的情形。
瘦的皮包骨头的就像是骨头架子上覆盖了薄薄一层血肉,身上就没一块好肉,磨损的最严重的腿骨和手臂已经根本看不出来原先白皙的模样。
泥土沙石与磨损的稀烂的皮肉混合在一起,用刀一寸一寸割去烂肉时往常锦衣玉食的女君死死咬紧牙关,一声呻/吟都未曾泄漏,但额头上却尽是冷汗。
幸好是在冬天,若是在夏天伤口溃烂,一条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的事,但饶是在冬天也是不好过的,一身冻伤青紫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几乎快不成人形。
时清薏:“......”
第一次如此清醒的意识到,自己从前说真的——作死。
然后忍不住回忆起这个世界原本的剧情走向。
徐昭苏在跳脱一个月后攻破皇城,领着边城二十万大军杀入禁宫,从曾经心怀仁慈的女君走向暴戾的极端,沿途抵挡者尽皆杀尽,身后尸山血海,几乎将一城屠戮殆尽。
而作为谋朝篡位将徐昭苏害到这一步的罪魁祸首,时清薏的下场是被活活烧死。
被乱军围杀逼入玉明殿中,外墙浇满火油,由徐徐昭苏亲手点火。
她就站在那座她曾经亲手送出去的玉明殿前,身后是一片被鲜血染红的雪水,漆黑眼眸彻骨冰冷,就那样看着那个人,看着大火滔天而起,火海凌云,势将一切焚成灰烬。
时清薏一点都不想回想起那段记忆,大火烧起来的一瞬间她就连滚带爬的跑回了主神空间。
——但那股烈焰扑面而来的骇然还是牢牢刻进了她的脑海里。
隐约中似乎有听见徐昭苏的声音,当然应该也只是错觉。
时清薏不禁打了个寒颤,如果这次失败她就真的是是会被活活烧成飞灰。
时清薏忍着内心的崩溃回了内殿——下午才停的大雪又开始稀稀落落的落下,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眉眼之间,带出一丝彻骨的冰寒。
素净床榻上的人已经换了一身柔软的寝衣,较一年前肉眼可见的消瘦许久,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心里千回百转,然后近乎惊恐的发现,床榻上的人覆盖在眼上的白纱已经无声无息的湿透。
——竟然,哭了?
时清薏眼皮微微一跳,怔了一下,在外冻的冰凉的手已经在反应过来之前轻轻触及她的眼角,声音是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茫然无措。
“怎么哭了?”
——或许的确是该哭的,被她这样的人渣骗感情骗帝位,心理上生理上双重眼瞎,好不容易马上脱离苦海的档口又被她重新弄回来,然后紧接着接到噩耗,双腿要一辈子留下病根,搞不好还要落下残疾,就连眼睛都暂时不能视物。
——真的是,太惨了。
连时清薏这样拿着人渣剧本丧尽天良的人都觉得凄惨,心里莫名升起一丝类似于怜惜愧疚的情绪。
虽然她是拿剧本办事,但把人磋磨到这种地步的确实是她没错......
冰凉的手指顺着眉眼向下滑入发丝,轻柔解下覆盖在眼上的白纱,然后——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时清薏:“......”
为了符合高冷国师形象,她所居的宫殿内一片雪白,没有任何其他杂色,亮的近乎扎眼。
而徐昭苏的眼睛受不得任何光亮,所以根本不是因为难受绝望,而仅仅只是因为无法控制的生理性落泪。
——她到底是什么傻逼觉得已经已经黑化的人会这么弱势纤弱。
但眼上那薄薄的一层遮掩被取下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的露出一丝不适,略微偏过头去——是少见的躲避的姿势。
时清薏默默把手覆盖住她的眼帘,知道她此刻眼睛必然疼痛,动作放的很轻。
掌心下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若有似无的挠了一下她的掌心,带起一丝朦胧的湿意,而后趋于僵硬。
顿了顿,她将手彻底压低,不让亮光落一分到她眼上,而后装作什么都不曾知道,微微偏头打量了自己素色如雪的宫殿,低声同站在一旁侍奉的人冷清道:“换了。”
身旁的人微微一惊,却明智的没有去质疑。
言简意赅,于是住了两年的宫殿便在一刻钟里全部替换完毕。
刺眼干净的素白被全部换下,就连明灯上都笼上一层黑纱,殿中光亮趋于暗沉,直到确定不再扎眼才拿开覆盖在徐昭苏眼上的手。
掌心有残留的温度和湿意,那个人始终无声无息,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