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二个问题。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相距了多长时间。
只有两个人生存的星球上,并没有新的日历,老人仅仅只是个普通人类,寿数不长,也没有特殊能力,孤零零地守着一颗荒星,一直得过且过。
捡到陆辞夜之后,他才开始翻找出旧的日历本,从那一天开始记录年份,到陆辞夜意外来到别的时空,也才记到“6”。
所以陆辞夜与易星移相距的时间难以推测,可能很短,说不定就在隔日那位女主人就会领着一个陌生的陆姓男人上门,说她遇到了真爱。
也有可能很长,长到这颗星球彻底走向毁灭,在宇宙中漫游的时候,她才会偶遇那个将会改变她的未来的男人。
刨根究底一个未知的问题没什么意义。
而陆辞夜仔细打量着易星移,恍然明白过来:“所以你不是我父亲。”
易星移说:“不可能。”
陆辞夜问:“为什么?已经是前任了吗?”
易星移:“……”
易星移:“你平时都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陆辞夜:“前两天刚看完的一部电视剧本,苦情女主单恋冷面男主,深情男二——”
易星移打断他:“我对她没有那种感情。”
“她对我而言是长辈,用人类的关系来类比,可以当她是我的阿姨、姑姑、监护人,甚至是母亲。”
“哦。”陆辞夜眨巴眨巴着眼睛,“不过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有你这么大的儿子的样子。”
易星移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将那一摞书放到远一些的地方。
陆辞夜往被子里缩了缩,只把脑袋往外探,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没关系,其实你也长得很年轻,剧照里那些高中生都没你长得嫩。”
易星移:“我该说谢谢安慰吗?”
陆辞夜笑:“不客气。”
易星移:“……”并没有真的在跟你道谢。
大约是觉察到了他眉角抽动着,神情有些一言难尽,陆辞夜又眼巴巴地看过来,说:“我第一次跟爷爷以外的人聊这么久的天,要是聊得不好,你别介意,我下次继续努力。”
易星移看他一眼,心说这可不像是第一回跟人聊天的样子。
没先遇到一个脾气暴躁的,算他运气好。
然而视线落到那张稚嫩的脸上,他心底深处柔软的地方被针扎了一下。
陆辞夜聪明、早熟,但本质还是一个才六岁大的孩子。
脑海里再多的知识技能也无法轻易地转化成足够丰富的经验与阅历。
现在的他就仅仅只是一个聪明一点、懂得多一点的孩子而已。
成年人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去认真地计较。
这么一想,易星移便重新变得心平气和了。
在陆辞夜打了第三个哈欠的时候,易星移收起那一摞书准备离开了。
陆辞夜十分懂事地朝他挥挥手,没哭闹、没害怕,也没闹着要妈妈。
应该说,他好像对“母亲”这种东西兴致缺缺。
知道他们不是身处同一个时间段之后,陆辞夜对过去的“母亲”也没有了探知的欲|望,也没追问过她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当然也没有任何的怨恨与不满。
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见到父母,唯一朝夕共处的只有老人一人,不会有人因为他无父无母而嘲笑他,他也未曾遭遇过生死的危机,需要父母的庇佑。
直到此刻为止,父母于他而言也只是存在于书本里、可有可无的东西。
哪怕自称他母亲的人站在他面前,他也只有一声“哦”,如果对方愿意,他或许会再加上一声“妈妈”。
但女人忙到不见人影,他也没闹着要去见她。
易星移在转身离去之前,最后问了一句:“你想去你母亲那里吗?”
陆辞夜打了第四个哈欠,问:“现在吗?”
易星移点了点头:“过一会儿她应该回来了。”
陆辞夜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天色,摇了摇头:“太晚了,就不要打扰她休息了。”
易星移想说些什么,但对上那张困倦的脸,又咽了回去,抬手灭掉了房间里的灯。
“晚安。”-
易星移走进花园对角那间旧房间。
一进门就是几摞书堵在门口,桌上和书架上也是一片凌乱,女人坐在屋子的一角,手里捧着一本古籍,周身还同时漂浮着几本翻开的书,半空中的魔纹几乎占据了大半的平面空间,不断交错滑动着组成新的魔法阵。
易星移抬手把门口的书挪走,抬头瞥了眼半空中的阵,提醒道:“多了一个「逆转」。”
“那是骨架之一。”女人叹了口气,挥了下手,纹路消失,书“啪嗒”一声落了地,她跨越地上的书走到宽大的桌前,将手里最后一本也摞上去,“时间魔法,哈。”
“本来就不存在那种东西。”易星移淡淡说道,“我们最应该做的是等待下一场时间逆流的到来,然后抓住机会将他及时送过去。”
“那样会有很大的风险。”
“但比一直留在这里,然后跟世界一起提前毁灭更好一些——您觉得呢?”
女人摆了摆手,没说是或不是,更想暂时将这个问题带过去。
“现在确信他的身份了吗?”女人问。
“嗯。”
“那干什么对他敌意还是这么大?”女人侧过头去看易星移,“就算他是从未来过来的,但那又不是他的错,他身上没有那种东西的气息,也许真的只是巧合和意外,只要把他送回去,一切都还会重新回到正轨。”
正轨?
不,从那个孩子掉到这个时空开始,一切就已经开始乱了。
每一次的时间旅行都是对这个世界的规则的一次冲击。
即便回归到原来的世界,最多也只是不再继续冲撞这个世界的根基,已经存在的伤痕却已经无法复原了。
但正如她所说,那又不是那个孩子的错。
易星移沉默不语。
女人继续猜测:“还是因为他把你从沉睡中唤醒这件事让你觉得不高兴?起床气还没消么?”
易星移忍不住纠正她:“只是有可能。”
女人从善如流地更正:“好吧,只是有可能是他唤醒了你——在我于久远前创造了你、又让你陷入长眠、并且再也没有呼唤过你的情况下。”
继承了她的血缘和力量的孩子,自然是最有可能唤醒他的人。
而且是除了她以外,目前已知的唯一人选。
他醒过来没多久,陆辞夜就来了。
就好像他的苏醒,正是为了迎接这样一位特殊的客人一样。
“你觉得被一个小孩子唤醒,很丢人吗?”女人接着问道。
“不。”易星移沉默了片刻,声音很轻,“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怜。”
“是吗?”女人歪了下脑袋,提出异议,“我倒是不这么认为。说不定还是件幸运的事。”
“什么?”
“以后说不定只有你能陪着他。”女人说,“也还有你能陪着他。”
“……”
“如果在未来你们再相遇,那么或许就要拜托你了。”女人越过书堆,拍了拍易星移的肩,走到门口又扭头问了一句,“他睡了吗?”
易星移点了点头。
女人微微笑了笑:“那我就在门口看看他。”-
陆辞夜在古木之下停留了一个多月。
易星移并不倾向于让这个时间访客与太多的人接触,因此陆辞夜的活动范围通常只在庭院和古木之上。
古木周边有结界,人类并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世外桃源,但自古以来就流传着神迹的传闻,因此时常会有人将周边当做许愿景点。
陆辞夜坐在古木最低的一条枝杈的末端,能看到下方一无所知的人类来来往往。
这个世界正在被蚕食、走向灭亡,但在宏大的危机压迫和悲哀苦痛之下,也并不是谁都整天摆着一张愁苦的脸。
依然有人因为一个无聊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小偷潜伏在拥挤的人群之间,伺机摸向正在说笑的结伴同行的旅人的口袋。
年轻的妇人温柔地亲吻怀中的婴儿,许愿池的背面情侣牵着手渐渐贴近面颊……
在小情侣亲上去之前,背后伸来一只手,捂住了陆辞夜的眼睛。
也只能是易星移了。
陆辞夜扒开他的手的时候,那对情侣已经牵着手离开,再扭头往后看,就正对上易星移一言难尽的微妙神情。
“你平时就喜欢看这种东西?”
“是啊。”陆辞夜坦白承认。
“……你才六岁。”
“是啊。”陆辞夜一脸无辜。
“……”易星移一时无言,半晌才说道,“小孩子不要看这种东西。”
“为什么?”陆辞夜站起来跟在易星移后面,但视线依然落在下方,“这种热闹不是很好吗?”
易星移拎着他回去吃饭的路上,琢磨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东西和陆辞夜认知的“热闹”不是一回事。
陆辞夜很少看到这么多人,也几乎没有“社交”这种东西,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本身才是让他着迷的部分。
易星移很难准确地描述自己的心情。
里面肯定是有一些名为“同情”的东西的。
穿过天窗的时候,陆辞夜还有些依依不舍,易星移没再去捂他的眼睛,而是牵过了他的手,拉着他慢慢走过下面的台阶。
“以后你会有机会再见到的。”易星移说,“世界上还有很多比这更热闹、更漂亮、更安宁的地方,等你长大以后,你可以慢慢去看。”
“你见过吗?”陆辞夜只是单纯地出于好奇。
“……没有。”易星移想了一会儿,还是如实回答了,“我一直都生活在这颗星球上。”
“真可惜。”陆辞夜露出遗憾的神情,然后仰着头看向易星移,说,“那,我以后带你一起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