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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夜梦(1 / 1)

寝房之内,宇文二公子似爱极了那盘脆甜的青枣,坐在外间食台前,一枚接着一枚,慢慢享用,并不急着安寝,内间,萧观音端坐在镜台之前,由着跪坐在一旁的侍女阿措,为她卸簪梳发,在一旁灯树的辉映下,透过面前明镜,望见阿措神情沉静、动作轻柔,一如往常。

晨起与晚间的梳妆与卸妆之事,一向是由阿措来做的,此事,好像从阿措来她身边不久,就是这样的,她不需太多人服侍,近侍只莺儿与阿措两个,莺儿自小长在她的身边,而阿措后至,虽然是后至且无法言语,但因性子沉静、做事妥帖,很快叫莺儿折服,一口一个“阿措姐姐”叫得亲近,再不久后,她们二人就渐分清各责,有许多事是一同陪侍,也有一些事是各司其职,譬如阿措从不插手她的沐浴更衣之事,但梳妆这块,就主由阿措负责。

莺儿从前也曾想着帮忙,但看阿措双手极巧,各式高髻信手梳就,她怎么练习也比不上,凑在一旁,也无忙可帮,遂也就不再总想着在旁搭手了,将此事,通通交与她的“阿措姐姐”。

在家里时,每每阿措为她绾发梳发时,她常会和阿措随说些闲话,有时是新看的诗词,有时是听来的趣事,四时天气、花开花落,相伴的时光,在这样晨晚乌发清扬的细语与倾听中,一年年缓缓逝过,虽然阿措不能言,但眸光相接,可闻心声,朝朝暮暮的相视一笑之时,心内响起的,是灵犀之音。

因极熟稔,故而今夜,虽然阿措看似仍如往常神色沉静,但她可感知,她真实心绪的不宁,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之下,一重重的不安涟漪,皆因忧她安危而起。

白日在西苑围场、情势惊险之际,她眼角余光瞥见阿措拼命打马赶来相救,只是不及世子殿下动作飞快而已,在她被救下后,阿措几是扑近前来看她是否受伤,她与她相伴多年,从未见过她静如幽潭的双眸,似今日那般,浮现忧惶,一直到现在,那忧色,都无法从眸底完全褪去……

灯火轻曳的光影中,萧观音轻轻握住阿措的手,柔声问道:“今日,吓到你了是不是?”

阿措自是无法言语,只是闻言静默片刻,放下手中的金梳,慢慢低下身去,伏在她的膝上。

“不怕”,萧观音轻道,“你对我‘说’过的啊”,她轻抚着她的鬓发,柔声安慰,身前似依恋母亲的婴儿般、伏在她膝上的清秀少女,“我没事的,往后也不会有事,不用怕……”

女子低柔的声音,如暖漾的泉水,在内室轻轻流淌,外室,承安看公子这架势,像是能坐在这里吃上一夜青枣,终是忍不住开口,再三请催公子早些上榻歇息。

宇文泓充耳不闻地坐了好一会儿,方瞄了承安一眼,洗净手面,站起身来,他边往内室走,边继续暗想心事,思量着不久前与四弟那番“烧香拜佛”的鬼话,才刚踱进内室时,就见晕黄的光影中,他娘子身边那名不会说话的侍女,奇奇怪怪地跪伏在萧观音身前。

灯光中,宇文泓微挑了挑眉,这是做甚,拜佛?

他一进来,那侍女就不“拜”了,立直起身来,低头垂手,默默地退了出去,宇文泓瞥了她一眼,转看向萧观音,目光却也不做停留,直掠了过去,看向她身后的锦榻,口中嚷着“好困好困”,随解了身上的衣袍扔在架上,上榻扯了被子一裹,朝内睡去。

内外室的灯火渐次灭了,侍女退离,紧阖房门,室内唯剩下夫妻二人,萧观音缓缓走到榻边,望了那紧裹锦被、似已睡熟的背影片刻,从壁柜中另抱了一床软被,上榻靠外歇息。

这便是她的新婚第一日了,帐外榻灯淡淡拢帐的暗光中,萧观音躺在榻上,眼望着帐顶模糊的团金花鸟纹,回想今日从清晨敬茶到午间遇刺再至入夜发生的每一件事,于心中静默地想了许久,无声地朝枕边人侧首看去。

在家之时,哥哥讲起世子殿下之事,兴致上来,越讲越多时,又猛地想起她真正所嫁之人,声音顿住,面转黯然,在沉默许久之后,轻轻地对她道:“若非因政局之故,世子殿下早早尚了公主,依妹妹的品貌,如何当不得世子妃呢……”

哥哥为她感到可惜,为她没有嫁一位世人眼中的好儿郎、而需嫁一名失智的男子为妻,真心感到难过,但她心中,其实并无同感。

嫁给风华绝代的贵公子,还是嫁给形同小儿的失智之人,对她来说,其实没甚区别,都只是一桩身不由己的婚事而已,她本心离红尘,并不想嫁为人妇,也就只会为婚嫁这件事本身,感到沉郁,而不会因为对象心智美丑,心绪沉浮。

其实,与其嫁给风华绝代的贵公子,倒不如嫁给枕边之人,因为他心中并无风月,她心中也无,成为他妻子的她,无需对夫君怀有情意,他不需要这样的情意,而她心中,也没有这样的感情,若这一生,必得嫁人,其实嫁给这样的心无风月之人,倒是唯一合适的选择。

夜色中,萧观音静静地阖上了双目,等着在平静的睡梦之中,将这新婚首日安静度过,却不知,这一夜,还不算完。

又一场诡阴噩梦,又一次梦回幼时,年幼的他,因食青枣时急切了些,被噎在喉中的枣肉,憋得满面紫胀、喘不过气来,直掐着自己的喉咙摔倒在地,等着不久前亲自洗净青枣、亲手喂他吃下的母亲,快来救他,却见母亲表面仓皇担忧的神情下,眸中隐现冷光,倒地的他看得清楚,那冰冷的眸光是在说,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年幼不知事时,他也曾以为母亲是爱他的,尽管在这样深信着的同时,也能隐隐感觉到母亲待他,与大哥和四弟,隐有不同,后来,他渐渐长大,明白母亲表面的慈爱下,隐藏着深深的厌恶,明白母亲一句句关心话语的背后,实则每一句都在盼咒着他,不如死了的好。

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在濒死边缘、掐脖倒地的孩童,冷眼旁观的不止有母亲,还有他的一众兄弟们,他们在他身边围如铁桶,让他无处可逃,通通卸下了友善仁义的面具,露出一张张血盆大口、狰狞面容,与母亲一同盼着他就此死去,好分食他的血肉,将他啃得渣也不剩,就像从未在这世间活过。

绝望,无尽的绝望,像不断上涌的冰水,要令他窒息而死,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就此死去,拼命张口,嘶哑发出最后的声音,向他最后所信任的人、向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亲人,呼喊求救。

父王来了,他抱着最后一丝悬线般的期待,等待父王救他回到人世间,却最终等来了一双冰冷残酷的双手,父王和蔼的面庞,也变得狰狞,他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双眸血红,冷音如铁,“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是你母亲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你该死!!你就不该生在这世上!!你一早就该去死!!!”

最后一丝维系生命的呼吸,在剧痛中骤然断停,他就此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噩梦里,人在帷帐之内猛地惊醒,在将亮的天色中,腾坐起身,头痛欲裂,后背冷汗涔涔而下,有如落雨。

……又一次噩梦罢了,总是这样的,黑夜为噩梦纠缠,在黎明时骤然惊醒,孤身坐在帐内,直至天明……天明,也不过是醒着的噩梦罢了……

从噩梦中醒来的宇文泓,一手捂着青筋痛跳的额头,如往日一般,微微侧首,向映着将亮天色的室窗看去时,眸光轻扫过身边,微一怔后,猛地想起昨夜今日之事,才算是真正消了困意,从梦中清醒过来,回到现实,想起自己已是有妇之夫,这榻上躺着的,不止他一个人。

……也还是一个人罢了……总是一个人……在这样从噩梦中惊醒的黎明……在每一天……由生至死……

宇文泓忍耐着头痛,缓缓匀平因惊梦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埋首在膝前,一个人坐等天明,等着从一场噩梦,踏入另一场噩梦,人坐榻上,却似身在深渊、冷沉下坠时,忽有女子清柔之声响起,如一束天光,照亮在阴暗的深渊上空,唤醒了千万年的沉寂。

“你怎么了?”

朦胧醒转的萧观音,见宇文泓并没有好好睡着,而是埋首坐在榻上、鬓发汗湿的模样,出于关切,坐起身来询问,见他闻声抬起头来,眸光幽亮,面上皆是汗意,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不久似的,望着她的神情,也有些木木的。

……倒颇像弟弟迦叶幼时,在她那里午睡惊梦时,愣愣坐起的模样……

萧观音取来帕子,边轻拭宇文泓面上的汗意,边轻声问道:“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

宇文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在帐外榻灯和透窗天光萦拢的莹白光亮里,明明近在咫尺,却如隔烟雾地望着她,望着她一下下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面上的冷汗,就像昨日夜里,用浸了凉茶的湿帕子,缓缓拭过他面上的红疹,帮他消解痒意。

幽沉的眸光,从那纤纤素指,缓缓上移,落到了那张玉白无瑕、与他完全相反的面容上,宇文泓声音低哑,问:“不丑吗?”

萧观音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身前男子是在问什么,浅笑着摇了摇头,手下擦拭动作未停。

……没有丝毫嘲讽的笑意……他见过太多嘲容,太多表面温善实则暗在嘲讽的笑容,他辨得清,眼前女子唇际的清淡笑意,不含半点嘲意……

……怎会没有嘲意呢……怎会……

宇文泓将自己那张布着红疹的脸,靠近前去,贴了下她无瑕的脸颊,等待她眉尖蹙起、难掩厌恶地将他推开,却见她双眸只是微诧地瞬了一下,仍如先前清和,不但没有漾起半丝厌恶之意,反还泛起淡淡的笑意,像是包容小孩子玩闹的笑意。

原想看对方皱眉,可最终忍不住微皱眉头的却是自己,宇文泓在朦胧的天光中,望着身前的女子,眼前朦朦胧胧,心也像朦朦胧胧,这种朦胧不解的感觉,令他心生警惕,退开身去,避开了她的拂拭。

萧观音原也已擦完了,见宇文泓好像仍受噩梦的影响,同白日所见有些不同,冷冷懵懵的,温声问他可要喝茶?

宇文泓不说话,像是想独自消化惊梦一事,不想理人,萧观音遂也不再多说什么,由着他闹闷闷的小孩脾气,起身下榻,跪坐至镜台前,边缓梳长发,边等待天明。

一分分天色渐亮,透窗而入的曦光,渐将女子披拂地席的墨色长发,柔拢上一层淡淡金辉,倚坐榻上的宇文泓,无声静望萧观音微垂螓首,一缕缕轻梳着指间长发,在越发明亮的天光中,披发站起身来,素衣如雪、发流如云地走向窗边,伸手打开长窗。

远处青山越水拂来的林木清气,近处百花争相竞放的薰暖花香,满天满地的明媚春景,随她开窗的动作,暄妍绽放在他的眼前,温暖的香风扑面而来,她背倚人间盛景,身沐金色晨光,回身看他,浅笑着道:“是新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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