帧志:
见信如晤。
首先报告你一件大好事。大略是上天眷顾我们,我得到贵人指引,找到了卖香粉的捷径。这一个月来去了十七所学校,已将你做的五百匣香粉全部售空,不但为袁先生保住了成本,还净赚六十多块银元,袁先生很是高兴。
其次我要答你上封信给的问题。我翻了书,去了化学社实验室,但绝没有让袁先生给我看配方底单,我挨着嗅了所有的香精,终于找到了这款香粉的配方——你用丁香酚、橙叶油,加上桃醛与其他酮酯,混合成梨子的清香气作为基础香,然后用香兰素、茉莉醛等配出杏仁油的气味,辅以酒精有层次地挥发,你未用西洋常用的滑石粉,因为太干燥,对皮肤不友好,故而采用了传统的粟米粉——这便是香粉的配方,我猜的对也不对?
我私自留了一匣香粉,作为纪念。
鸿雁传书,颇为不易。听袁先生讲,你近来身体微恙,常不住咳嗽。不想摩登时代之上海,竟有幽禁儿女作楚囚之事!每念及此,辗转难眠。若有机缘,极想见你一面。
顾植民夜书
自从将这封信交给袁先生后,顾植民就愈发心神不宁。前些日子承蒙卢溪云一语点醒,他四处奔跑,往来十几所学校,将化学社积累的香粉库存销售一空。可惜即便如此,也仍难挽救化学社的亏空。再见袁焕侠时,他已将女青年会后院退了租,剩下的器材、货物都托运去了闸北仓库。
“植民,今天见面,是想与你商量帧志的事。”
“徐小姐怎么了?”
“她……境况不太好。”袁焕侠叹口气。
原来徐小姐被抓回去之后,族里就匆忙帮她安排婚事。徐小姐父母本是老实人,又寄居篱下,族长伯父更不容他们置喙。但全族人都晓得她是块硬骨头,也不好做强,先是按照上海滩摩登男女的规矩,安排了两次相亲。徐小姐去时并不吭气,等到场后却冷言冷语,凌厉发问,将男人诘得脸红耳赤,如坐针毡,不唯面子丢尽,脸皮几乎都被她剥了下来。
族里两个哥哥等着她换彩礼,哪里会善罢甘休。族长也索性不依违她性情,径直找大妗姐1去说媒拉纤,没料到徐小姐对媒婆更不客气,见面便拆她们老底,恨不能将骨骼都拆个七零八落,一来二去,再无媒人敢贪图银钱,接徐家的差事,非但徐小姐的婚事没说成,就连徐家族里两位公子的喜事也险些被搅散。
徐小姐骨头铁硬,也惹恼了铜头铁臂的族长。他找到徐小姐父母,将他们一顿训斥,又央求媒妁——哪怕不找明媒正娶,找军阀富商做姨太太,也势必要将徐小姐嫁出去!
徐小姐听了直是冷笑,她放出口风,道:“如若强拉婚配,便别怪我婚后寻个机会,把敢娶我的男人药死!他们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到时恐怕你们姓徐的全族都要跟着殉葬!”
这一番话正打在七寸上,吓得族里亲戚冷汗直冒,还没等族长开口,众人都跑过来,劝他打消强逼徐小姐外嫁的念头。
族长吃了哑巴亏,哪里肯善罢甘休,于是把徐小姐幽禁在天通庵老宅子阁楼上,将门窗钉严,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只让她饿不死而已,声称她不改主意,便不放她下楼。
徐小姐倒也倔强,她也不绝食,该吃便吃,该喝便喝,只是天长日久不见阳光,如今又逢秋凉阴雨,患了风寒,眼见身体便垮了下去。
顾植民听得心中焦急:“袁先生,徐家旧宅院在哪里?能不能将徐小姐救出来?”
袁焕侠摇摇头,叹口气道:“帧志的母亲便是我亲姑姑,我从小看帧志长大,何尝不想救她出来?可徐家的族长大伯父并不是那样好惹的,他的夫人与上海商会傅筱庵沾亲带故,而傅筱庵背后又有东南王孙传芳撑腰。帧志之所以不愿让你沾惹,就是怕牵连出太多是非,招惹上一些阎王小鬼,到头来反而把你牵进泥污里……”
“我不惧这些!袁先生,烦请侬转告徐小姐,只要她愿意,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拼完这条性命,我也要救她出来!”
“救?”袁焕侠禁不住苦笑一声,“怎么救?”
“我要与徐小姐见面商议!”
“难!除了送饭的邓阿嫂,谁都难见到她。”
“我已经有了办法!”
“哦?”袁焕侠也眼前一亮。说实在话,换作以前,他断然不会与顾植民这些贩夫走卒多谈半句话,也更不会让这个阶级的人接近表妹。
他与徐小姐是姑表兄妹,长她十岁,少时父亲从商在天津当差,母亲也跟过去照顾。他只能投靠姑姑,住在徐家花园里,带着幼年的表妹一起长大。
徐小姐从小便剔透聪明,凡事都有自己的决心,孩子们玩耍时,角色不知不觉便都由她分配妥当。她不是杀敌陷阵的先锋将士,她是羽扇纶巾坐镇幕后的指挥官。
袁焕侠对表妹敬佩而且疼爱,不想让她受丁点委屈。当初想把顾植民送进先施站柜台,既有徐小姐的请托,也有自己的主见,他见表妹心心念念惦记此人,也明白中间的款曲,于是想给顾植民谋个富丽堂皇的营生,将来万一表妹坚持下嫁,那也有句体面的说辞。
见过顾植民后,他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坚持,给了他二百匣鹅蛋粉权当考验,结果他却将五百匣鹅蛋粉售卖一空。袁焕侠毕竟是个生意人,即便属于不成功的生意人,但也看到了顾植民身上的潜力。
假以时日,这个年轻人或许能有一番作为。所以,他夸的海口,或许就真能成江成海。袁焕侠如今倒要听听他的见解。
“小顾,你不妨讲讲看,你有什么法子能把帧志救出来?”
“袁先生,实不相瞒,我有个良好人选,想求你举荐给徐家。”
“什么人选?举荐给徐家做什么?”
顾植民一笑:“当然是高门大户的公子,要举荐给徐家族长,说与徐小姐做东床快婿啊。”
“你疯了?或者——这位公子,难道是你毛遂自荐?”
“袁先生,我身上哪有一丝一毫像出身名门的样子?当然是别人。”
“那你可真是疯了!枉我表妹如此看重你!”袁焕侠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