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梧并不愿意在宫中久留,身体稍微好一些便又返回府中的雪明阁内。我陪着丁生将沈白梧送回雪明阁,这阁子冬暖夏凉建得十分讲究,如今天气偶有寒冷雪明阁内便有昼夜不断的炉火燃烧,最是温暖舒适。阁周围种了一片青翠欲滴的梧桐,阁内摆设多以墨色山水为主题,也都清淡雅致十分符合沈白梧的性子。
沈白梧回府当天赵王也言而有信放归了姬玉,南素和墨潇去宫里接了姬玉一路护送回府。
我和聆裳嫦乐在门口等着,我便问聆裳南素墨潇武功为何这么厉害,聆裳说南素和墨潇曾是蔡国有名的赏金杀手,武艺极其高强又有双生子的绝佳默契,从未失手。她们第一次失败就是刺杀姬玉的这桩生意,姬玉不但没有杀她们还收留了她们,帮她们摆脱原本组织的控制。
从此之后南素和墨潇就死心塌地地跟随姬玉。
说着说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姬玉的马车到了。果不其然他被那花团锦簇的王宫折腾得要命又犯了病,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还发着烧,状态就跟沈白梧没多大差别。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姬玉和沈白梧都蔫在府里休养了很久。
这期间沈白梧没来探望姬玉,姬玉也没有跟沈白梧道谢。也不知他们是太过熟悉不必客套,还是相看两厌。
我向姬玉问起何时要面见赵王,姬玉却说不急,樊国已经加入战局援救余国,余国一时半会儿肯定亡不了,见赵王需要一个好的时机。
眼见着我们到陵安过了两个多月,终于到了春深百花凋零的时候,姬玉恢复了从前神采奕奕的状态,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出门了。此时永昌公主递来请帖,说是她办了酒会邀请兄长前去,帖子里指名要姬玉也出席。
听丁生说,沈白梧拿到帖子的时候气得不轻。
赵国先王后共有两子一女,两子是成光君沈白梧和赵王沈白枫,这一女便是永昌公主沈若棠。永昌公主自小娇惯,两位哥哥对其要求无有不应的,便是此时不懂道理地邀请姬玉赴宴,沈白梧气归气却也无可奈何。
子蔻从我这里得到消息,脸上仿佛写着——这事儿我最明白了,她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这位永昌公主觊觎我们公子好久了,每次都借成光君的名头来见公子,若是不答应她她可有的闹呢。成光君最拿她没办法了。”
顿了顿她又奇道:“你怎么跟雪明阁那边的人关系这么好啊,成光君都不让他们跟我们来往的。”
我正帮她抻着布好方便她剪裁,闻言无奈地摇头:“你忘了上次成光君叫我一起入宫了?丁生就是他的侍卫,我偶尔会同他聊聊天。”
“啊,对!但是……成光君干嘛叫你陪他进宫呢?”
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或许沈白梧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劝服姬玉吧。
第二天永昌公主的酒会,沈白梧到底是带着姬玉一起去了。永昌公主是个喜欢热闹的姑娘,她办起酒会来整个陵安城都是一副繁忙景象,远远地就能听见公主府的鼓乐声,街上来来去去的都是精致华丽的马车,大半个城里的贵族人家都赴宴了。
沈白梧位于主宾之位,姬玉便坐在沈白梧身后的席位上,并不算是重要位置也不算怠慢。重要的是——离永昌公主很近,想来她这番安排也是煞费苦心。
我和夏菀站在姬玉身后,看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贵人们。这酒宴里不乏年轻才俊,但怎么看还是我面前这两位最为出众。
沈白梧这段时间身体也有了起色,他原本五官就长得好,起色好起来之后便更鲜活。今日他穿着件一尘不染的白底淡蓝色绣云纹的深衣,戴着白玉发冠,远远地看去当真是冰清玉洁的公子,只是气质过于冷淡以至于生人勿近。
姬玉则截然不同,他气质没有沈白梧那么突出,但仅凭外貌就可吸引无数目光,他穿了一件雪青色的里衣配上黛紫色外袍,发冠之后落下两条雪青色发带,华贵而慵懒。面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温文尔雅又不可捉摸。
我能感觉到大堂里有意无意飘过来的视线,当然还属永昌公主的最为炽烈。她长得娇俏可人穿了件桃红色新衣,层层叠叠尤其华丽,一出现就跑来与沈白梧聊天,聊着聊着目光就往姬玉脸上去。
姬玉便报以微笑回礼,又将她迷得失了言语。
沈白梧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说道:“你答应过我什么?”
永昌公主扁起嘴来,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只看不说话还不行么?”
我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姬玉是被带来给永昌公主饱一饱眼福的。这不禁让我想起从前各国公子来访,父王都会特地把期期叫去酒宴的场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被君主厌恶乃至于差点诛杀的姬玉都能因为长得好看被邀请到公主的宴会上。
这个世道啊。
姬玉微微偏过头来,眼睛看向我,悠悠说道:“你倒是笑得很开心。”
我于是把笑忍下去,真诚道:“也没什么好笑的。”
夏菀在旁边看看姬玉又看看我,似乎有些疑惑我们之间怎么变得如此随意了。
永昌公主于主位落座降下幕帘,酒宴正式开始。因为是春末时节,酒宴的主题是“留春去”,席间行酒令猜谜好不热闹。姬玉的席位是主宾门客位置,并不一定要参与酒令,尽管席间有人暗暗提起他,姬玉也不接话茬。一来他身份敏感不好再给沈白梧添麻烦,二来……他怕是恨不得春天早些走得干净,哪里有什么“留春去”的闲情。
酒宴过半,宾客开始游戏。投壶射箭下棋各有人去,沈白梧并未起身姬玉也就没有离开席位,永昌公主几次想过来都被沈白梧的眼神吓退,不情不愿地去找姑娘们说话去了。期间有人过来与姬玉寒暄几句,有个年轻人向姬玉拜了拜说道:“在下徐子涣,听闻公子棋艺了得,不知可否赐教?”
徐子涣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我在姬玉的情报里听过这个名字。这人是近来赵王面前的红人。赵国人很喜欢下棋,赵王尤其如此,他刚刚继位便遍寻天下有名的棋手来赵王宫,既观赏他们对弈也亲自与他们对弈,乐此不疲。徐子涣便是最近赵王最喜欢的一位棋手。
姬玉微笑还礼,说道:“早先便听说徐先生大名,不过我下棋有个规矩,要先赢了我这个婢女才能同我下棋。徐先生可愿意?”
顺着姬玉手指的方向看来,除了我还有谁?
徐子涣抬眼看向我,十分自信地笑笑道:“那么姑娘请了。”
我不知道我的棋术究竟如何,因为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赢过姬玉一次。我有些不明白姬玉的用意,像徐子涣这样的棋手可是吕姝远远比不上的,我虽然面上四平八稳地答应下来与他坐在棋桌两边,余光里却瞄姬玉。姬玉捕捉到我的目光,微微一笑,无声地说:“你只管下。”
我执黑子徐子涣执白子开始对弈,他的棋艺果然高出吕姝不知多少倍,与他对弈再没有什么闲散心思,得全然专注于棋盘之上。我一子他一子将整个棋盘渐渐铺满,稍有不慎便会溃不成军。
所幸他下子没有姬玉那么快,路数也没有姬玉那样聪明复杂,便是他赢了我也赢不了姬玉。
也不知过了多久棋局终了。我把视线从棋盘中抬起来才发觉我们周围已经围了许多人,包括姬玉和沈白梧都在旁边看着。丁生上来数子,我比徐子涣多了一子。
众人有些哗然,徐子涣站起来向我行礼,并无不忿之色:“姑娘当真厉害,姬玉公子身边卧虎藏龙,子涣自愧不如。”
我起身回礼,然后走回姬玉的身后。人群中便传来窃窃私语,落在姬玉身上的目光就更多了,连沈白梧也破天荒地回头来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对姬玉说:“她的棋是你教的?”
“那是自然。”姬玉偏过头看向我,向我举起酒杯道:“阿止除了我之外,不会输给任何人。”
我其实没有想到我能赢,闻言对姬玉微微一笑。
游戏之后又有水果酒食呈上,宴厅中央响起鼓乐,舞女们翩翩起舞。永昌公主终于提起姬玉的名字,说道要请姬玉的乐婢们上台演奏一饱耳福,姬玉欣然应允。除了我和夏菀之外的姑娘们又抱着琴款款走进厅中,奏一曲绕梁之曲,歌一首天籁之音,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
我这个不通音律的人,除了姬玉弹的曲子之外没有什么能感动我。于是我有些漫不经心地打量周围,却见徐子涣不知何时走到了我们这边,看起来也有些心神不宁,当我看见他袖子里露出的寒光时立刻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徐子涣就抽出匕首来向姬玉捅去,姬玉闪身灵巧地躲过只被划破一片衣角,徐子涣却紧紧追上。音乐声戛然而止宾客乱成一团,徐子涣身手不凡趁乱追击,眼见着姬玉就要躲闪不及,丁生一跃而上一柄长剑挡在姬玉身前,接连几招打得徐子涣节节败退,眼见着南素和墨潇也丢了乐器奔过来,徐子涣脸上露出绝望神色,我只觉一阵大力拖拽便听见他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徐子涣的匕首贴着我的脖颈,另一只手将我抓得生疼。在这皇亲国戚众多的地方他随手一抓也该抓个达官显贵,怎么运气如此之差,只抓了我一个婢女。
徐子涣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看了看我绝望之色就更深了。永昌公主已经叫了侍卫把这里团团围住,丁生护在姬玉面前,皱眉看着徐子涣并不动作,姬玉要拨开他走出来丁生却不让,他口中说道:“这人武功很高,不要接近他。”
姬玉的眼神直直地看着徐子涣,然后说道:“放他走。”
永昌公主在旁边喊道:“如此狂徒怎可放他走!不过是个婢女……”
我见姬玉和沈白梧同时偏头冷冷看了永昌公主一眼,她便止住话头,气道:“放他走”。
得了她命令的护卫放下刀,我感到徐子涣略微放松下来便突然开始挣扎。他为我突如其来的挣扎惊慌,正用力制住我却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根银针,而不远处的墨潇则微笑着放下了手里的吹管。
徐子涣眼神彻底涣散之前涌出一股狠劲,我便感觉到脖子上一阵剧痛。伴随着他轰然倒地的声音,我捂着脖子跪倒在地,指间迅速被湿热的鲜血填满,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毯里,周围一阵喧哗纷乱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思绪混乱之间有人扶着我的肩膀,我抬头就看到了姬玉的眼睛,他的手覆盖在我捂着脖子的手上,怒吼道:“你挣扎什么!真不怕死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映着我迷茫神情的琥珀色凤眼莹莹颤动,如同黑夜里波涛汹涌的海面,全是我不曾见过的愤怒和惊惶。我的心不由得微微一颤。
他慌了。
他居然,慌了?
血从温暖变凉还在止不住地流,我思维迟滞,只觉得自己在慢慢死去。姬玉一把将我抱起来喊大夫,手一直紧紧捂住我脖子上的伤口。
我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听到其中传来犹如擂鼓的咚咚声响。
那是姬玉急促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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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们的姬玉,太过善于表演温柔爱意,以至于心动而不自知啊。
他察觉到自己心动就要开始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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