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方露出第一缕白光的时候,封家的仆妇们便从公寓里鱼贯而出,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这个时候主家往往还在沉睡,但她们需要在主家起床前将洒扫、早餐等一切事宜准备妥当。
小孟一面手脚麻利地扎着头发,一面脚步匆匆地赶到前院。她负责整个主宅前院的洒扫工作,这里不但面积大,还是封家的门面,所以她的时间一向不够用。
她一手抄起扫帚,一手抄起拖把,埋头开始了细致的打扫。
夏日的太阳升的早。
待到日头升起,斜斜挂在天边,金黄的阳台普照大地的时候,小孟终于做完了晨间的所有工作,直起了腰杆。她放下手里的工具,一手遮在额上看了看天,一手揉了揉后腰。呼了口气,缓了缓神,往后厨房走去,准备用些点心,补充一下体力。
封家的主子少,脾气也好,待下人也客气,不但给的薪资高,出手又大方,在这里做帮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譬如在后厨房,就特意辟出了一个房间来,准备了专门给佣人们用的点心和茶水。虽算不上多好,但毕竟也是一种态度。
小孟一边往后厨房走去,一边胡乱想着心思。
昨晚没有睡好,心里乱糟糟的,顾姐的话还是给她带来了压力。
父母花了大功夫费了很多钱财才找到了门路让她进入封宅工作。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口舌之争,让这一切白送,她实在无法承受父母失望责备的眼神。
小孟懊恼地锤了锤脑袋,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图一时口舌之快了。
可是……
内心里还是并不认为自己说的是错的。
如果树并不能活,藜小姐夸下如此海口岂不是作茧自缚?届时该如何收场?
不做不错,多做多错。她实在没必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况且树能不能活,她们端看事情结果便是了,只凭她们几句说闹便能定乾坤了么?
小孟越想越觉得气闷,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再转一个弯便可看到后厨房的门,位于封宅的后院,就在临近温室的地方……
小孟转过弯,脚步却缓了下来。
一夜过去了,不知道那棵树怎么样了……
听说藜小姐昨天只是在里面坐了一整天……
小孟心里憋着一股气,看到温室的一瞬间,点心茶水什么的立时抛诸脑后。
她得去看一眼,不然她这心里实在是起伏不定。
这样想着,小孟转了方向,加快步伐往温室走去。
走着走着,跑了起来。
不过几分钟,小孟便到了温室门口。
她扶着门喘了几口气,然后指尖一用力,温室门便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
室内闷热,比之外头的烈阳灼热,又多了一层湿热感。闷在皮肤上,叫人胸闷。因为是大夏天,所以棚两侧卷起了半扇窗户,有微微热风卷进来,小孟稍稍缓了口气。
往里走过一条道,再一转弯,便是梅花树所在。
小孟一面走着,一面想,若是梅花树没有活,王伯占了上风,再由顾姐多说几句,她大概就要被赶出封宅了。
唉,都是命数,命中注定她与封家缘分浅,满打满算她也不过在封宅待了半年的时光。
可一转弯,她愣住了。
竟然……
活了……
活生生的!
水灵灵的!
绿油油的!
小孟猛地眨了眨眼,生怕自己是心有所想而出现幻觉。
当看到那棵树真真切切地又一次在眼前出现,小孟只觉心里鼓鼓胀胀的。
天呐,她竟然真的看到这棵树活了!
藜小姐说的是对的,这课树当真没有死!
她得赶紧告诉其他人去!
对,老夫人!
要告诉老夫人,老夫人肯定高兴坏了。
小孟欢喜地转身,步子又一次止住。
“藜小姐……”
藜央收回看向梅花树的视线,转向小孟,小孟面上尚有不及褪去的笑意。
藜央笑着道:“很好看,对吗?”
小孟被藜央面上的潋滟笑容晃了眼,愣了愣,然后点头:“是,是很好看。”不知是说梅花树,还是说眼前这个人。
“这么早,你怎么想起到这里来?”据她所知,这花园封老夫人一向自己打理,王伯都很少踏足,更遑论其他佣人了。
小孟垂下头,喃喃道:“我只是想看看……这棵树怎么样了……”
藜央了然地“哦”了一声:“是不敢相信我能治好这棵树吧?”
小孟羞赧地点头:“是有些不敢信,但是我们信不信也不重要,您相信就可以了。”否则,也不会主动揽下这桩事。
藜央闻言倒是又看了小孟一眼。梳着最简单的发髻,穿着封宅统一的仆妇衣裳,一眼望去不够惊艳,说的话却有几分意思。看着很年轻,面上也无任何修饰,细看却发现她的五官很精致耐看。她记得很清楚,方才刚转过头来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是真的,真心为这棵树复活而高兴。
藜央笑道:“多谢你,你去和老夫人报喜吧。”
这是喜事。
如果她做了报喜的人,那老夫人大喜之下会赏赐她什么……
小孟不敢多想,神色一凛,刚想迈步出去,又顿住了,她迟疑地看藜央:“那您……”这是藜小姐的功劳,她不想喧宾夺主。
藜央摇头,看着梅花树:“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小孟看着她的眼神,顿时了然。
是了,藜小姐才是让梅花树重生的人,这功劳是谁也夺不去的,又何来的宾主?
小孟不再犹豫,抬脚离开,却在即将离开的一瞬间回首望了眼。
藜小姐孤身站在梅花树前。
风吹起,树叶沙沙作响,亦扬起了她的头发,翩翩起舞。
树活了是好事,可那一刻,小孟分明觉得藜小姐并不开心,甚至很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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藜央看着眼前这棵梅花树,或者说寄存在这棵树里的魂灵,思绪却飞了很远。
动以营身之谓魂,静以镇形之谓魄。【1】
魂主神,魄主身。
人有三魂六魄才能完整。
死后,三魂归位,才能入轮回。
可这魂灵,却是死了也不愿离去,不愿轮回转世为人,甘愿寄宿在这棵树里,失了肉身,失了五感,不知喜怒,不知悲苦。
魂与树,二者共存。
因为有魂,所以树免遭一死。能够等到她来,救活这棵树,与此同时,它也等于变相地存活下来。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可终究和做人的时候还是不一样了。
树在,它在。
树亡,它便亡。
她能看到模糊的魂魄,却看不出这魂魄是谁留下的,自然不能想明白它到底为何要这样做。
但她还是想问:
值得么?
风起,树叶随风摆动,奏出沙沙的曲调,似乎在回应,是值得的。
【1】《内观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