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忽然有些阴沉。
新年将近,这几日的天气都是天蓝云白,微冷的风带着从南边卷来的水汽,略觉湿润。
青州只在边缘被龙脉穿过,大抵还是平原居多。南方的湿气长驱直入,像是带来了春意一般,连带着温度都上升了许多。
愈接近元日,天气愈好。苏文秀手里提着礼物,站在勾家门外,恩师勾连嘴角含笑,却要装作记仇的模样双手抱臂。
苏文秀躬身行礼,未得恩师允许,绝对不敢抬头。
数月未见,眼前这小郎君像是又成熟了许多,只是眉间尚有郁结,想来是心有未结之事或者踌躇之事。
勾连以为是苏文秀仍在担心恩师生气,心头不禁一暖,连忙托起苏文秀的双臂,蔼声道:“好孩子,快进屋吧!”
话音一落,天空中滚过一阵低沉的滚雷声。
须发皆白的老教谕拧起双眉,抬头望天:“怎么回事,这好好的怎么就要下雨了?”
勾连嘴里喃喃低语,手中掐算了一下,又道:“鬼天气,岁除日就要到了,可别到时候放不了家里的除岁炮。”
他接过苏文秀手里的礼盒,正要将苏文秀拉入家门。眼光却扫到远处一个黑脸汉子朝这里奔了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挂鞭子!
勾连心里一惊,手里一紧捏住了苏文秀的臂膀。
苏文秀吃痛一声,却是同样回身望去,双眼蓦地瞪得滚圆。
苏大牛满面怒容地向勾家跑来,身后不远处,则是他的武师傅李青莲,一脸尴尬的跟在后面。
眼看距离近了,苏大牛一甩手中长鞭,怒喝道:“逆子,滚过来!别教勾老爷子伤了!”
苏文秀不明就里,连忙舍下恩师趋至门外迎了上去。
“阿爹,又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
苏大牛咬牙喝了一句,下盘不动,扭身一甩手中长鞭,全身的力气瞬间集中于腕部发力,手腕只轻轻一抖,蛇信似的鞭舌却在空中旋飞了一个大圈,切开空气发出尖利的啸叫,以迅雷之速飞蛰苏文秀的手臂。
苏文秀自小打猎,对父亲的鞭法了如指掌,深知其厉害,加之他已修行数月,周身穴窍对于临身压力的感应早已今非昔比。
饶是在毫无准备之下,苏文秀忽地轻轻向右挪开了一个身位,鞭舌几是擦身而过!
空中传来一声炸响,似裂帛又似甩炮乍鸣。
苏文秀又倒退两步,眼光追至痛处,赫见左手臂上的衣袖竟已撕开一条大口,皮肤未破却似火灼,传来一阵辣痛。
苏文秀摸了摸衣袖,既是震惊于父亲的下手之重,又是无法理解父亲的这一行径。
未想苏父心头震惊远超苏文秀。
苏文秀自小恭侍双亲,很少驳斥父母,对家中顶梁柱般的苏父更是自幼敬重。
没想到这畜生竟然敢躲?
苏大牛牛脾气冲脑,几乎要眩晕过去。他双目一红,手里长鞭上下飞扫,空中噼啪之声不绝于耳,谁都看得出来是动了真火。
苏文秀恼于父亲的无故鞭打,正欲出声喝止,便听门口的恩师勾连叫了一声:
“秀秀啊,快跑进屋里来,你阿爹不敢对老夫动手!”
苏文秀一听有理,旋即飞身奔向勾连家中。苏大牛先是一愣,紧接着头顶一个闷雷下来,轰隆隆炸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李青莲原本是好意撮合,未想办了坏事,正是作壁上观,却见苏大牛竟被这雷声炸得失去理智,仿佛连天老爷都是在嘲笑他教子无方。
手中长鞭如飞龙出海,鞭舌似利剑一般飞攒至苏文秀身后。
李青莲连忙大喝了一声。
可忽地雷声大作,将他的声音淹没在了无尽雷音之中,眼见着苏文秀背后空门大开,李青莲脚踏阴阳,正要出手!
一道青影比电更快,长鞭一俟触到那声影,仿佛遇到一道铁幕,鞭舌似遇无形阻隔瞬间由针尖一般的锋锐变作蜷曲枯草。
只是那身影轻看了长鞭威力,并未上心,鞭舌虽未触碰到她的身体,却是有一道气劲刺破欺近,竟在她脸上狠狠打了一声!
长鞭倒卷,苏大牛飞退几步。
其实在鞭舌接近苏文秀时他便已暗中收力,回力顶得他五脏俱震,极是难受。
鞭声虽响,力道已是不大,加之护身罡气之故,只在慕青衣脸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红印。
然而苏文秀豁然转身,未见这其中诸般变化,只望见慕青衣忽地出现在他的身后,捂着面颊呆呆地立在那里。
“轰隆”一声炸雷滚过,天色变得极是阴沉,瓢泼大雨转瞬即至,将在场众人淋了个通透。
唯独慕青衣有玄功护体,雨落下来,在离开她一寸之远的地方纷纷飘至一旁。
眼见此等景象,勾连默默退在屋檐下,竟是一言不发。
这精怪他们早就见过,如今突然再次出现,再看其父怒气冲冲的模样,不难猜出其中缘故。
老教谕双颊紧绷,原本尚想替弟子求情,此际却是心灰意冷,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苏文秀浑身淋透,却是走至慕青衣面前,垂首轻问:“疼吗?”
慕青衣摇了摇头,展颜一笑,如烟树生花,美艳不可方物。
她垂下手臂,脸上尚有一小处淡淡红印。在那吹弹可破的如玉面肌上,似一点小小的梅瓣。
然而此时此刻,苏文秀却当是慕青衣刻意以神通淡化伤口,不想让他为难。
误会一旦生成,就似袋中豁口,只会愈来愈大。
他的父亲仍站在雨中,冷冷逼视着他。
苏文秀将慕青衣拢在身后,脸上露出一抹凄色道:“父亲大人,儿子究竟哪里做错,肯教父亲舍下如此重手?”
苏大牛眼中怒焰又燃,根本不管苏文秀在说什么,只并指指向他身后的慕青衣,咬牙道:
“妖精,你不知死是么?”
慕青衣不敢回话,忽地又省起身后还立着一位长得跟她家妖王一样的老头,登时双手挽住苏文秀,将螓首埋在了他的背后。
一见此状,苏父血灌瞳仁,终于将目光扫向苏文秀,喝骂道:“小畜生,你要被这精怪迷到几时?”
“住口!”
苏文秀猛地高叫了一声。
初归家门的喜悦在这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被这大雨洗刷尽了所有的暖意。
他看着淋在雨中的父亲,眼底闪过痛苦之色,却是一字一句地道:“若非青衣姑娘救我,你儿子早便死了。先不说人妖各有好坏,知恩图报可是父亲从幼教导,如今这算什么?”
苏大牛根本听不见这“狡辩”之言,只冷冷看着自己的儿子,寒声道:“今天就给老子做个了断,要么你同她一刀两断,要么,你就同她一起滚出这个村子。俺苏大牛,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身后女子浑身一震,挽住苏文秀手臂的双手微微松了松,然后,悄悄地抽了回去。
仿佛还带着几分眷念,指尖轻轻拂过衣袖,仍能察觉到轻轻的颤抖。
苏文秀心中一痛,伸手瓦住了那只手。
这一刻,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苏文秀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从他主动瓦住慕青衣这一刻起,他的父亲便已经替他做了决定。
任何求饶或是什么别的话语,都没有用了。
人妖之别,竟在凡人心中如天堑鸿沟。
苏大牛见状冷笑了一声,接着侧过身子,再不看他。
苏文秀从未想过,自己会做出一种自己根本不该做出的选择。
父为子纲,天地至理。
尤其是在父亲和恩师的双重反对之下,他根本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可事实就是,苏文秀也同他的父亲一样,骨子里都有着作为猎人的一种倔强。
没有打到猎物,便是深入丛林也要取得。
如今错不在他,便是从此决裂,此事也定要如此!
无他,唯对而已。
从始至终,都与慕青衣没有丝毫干系,那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该让青衣受辱。
苏文秀挺了挺胸膛,周身忽然蒸腾起一阵雾气。他的衣裳在飞快地变干,与此同时所有的雨丝亦都冲不破他的一丈之内,纷纷斜飞开去。
他拉着慕青衣向村外走去,声音穿透重重雨幕,依旧无比清晰。
“老师,秀秀要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