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从善字登峰,承宣六年入仕,从此再非布衣。他既非门阀世家子弟亦非寒门学子,只是当年一袭白袍布鞋,从衮州白马城走出的一名天才少年。
自古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入仕十余载,当年的白马城少年步步高升,最终骑马复归,再入白马城时,举城相迎。
他爱用西府海棠,天子唤他“郭海棠”。
棠官的名号,本就是因郭从善得来的。九州天下骏才无算,到承宣元年,天子令翰林院遴选天下学子,从九州之中选出八位骏才,与中州天子并列为天下九子。
后来为避天子讳,慢慢便只称九州八骏,而不说九骏。其实天子高高在上,又有谁能与之比肩?
天子自己一时兴起可以这般吩咐下去,礼制却并不允许如此胡闹。
郭从善尚未登科之时,已列为八骏之首。
他就是承宣朝最闪亮的一颗文曲,仿佛谪尘降世携着天机而来,仅凭着八尺身躯立在朝中,竟无人能撼动他半分地位。
郭从善不收门下,不拜恩师,士林却共仰之,都称他是“登峰在而国运在”。
然而便是这句“登峰在而国运在”,郭从善似是提前预知到天子的猜忌,主动请求调离中枢。
从此安居白马城执掌衮州诸事,与京城所有的关系断的是一干二净。
苏文秀闻言心中微愕,原以为郭从善在迎客楼摆酒设宴,乃是特立独行,不想让他们在一群高官面前为难。
这也是李由之的想法,只不过李由之有意无意地细细提点,让苏文秀觉得,自己应该小心提防此人。
此时听来,凡是同桌吃饭的在场众人,居然都有所求吗?
郭从善不待众人回话,自斟了一杯茶,尔后他便将目光移至其中一人面上。
正是南岩道宫的两位道士之一:韩中禄。
眼见郭从善投来目光,嘴角挂着似有还无的笑意,韩中禄神色一凛,连忙起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心急甚来?”郭从善笑了笑,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看得刘兆英眉头微皱。
“这天下想要我命者,多如过江之鲫。想保我者,呵,多似天上繁星。这第一个请求,便是请二位仙长自今日后寸步不离,守在苏生员身边。”
话音一落,在座众人皆是双目微涨,似都不解这命令之中的含义,尤其是苏文秀心中剧震,强烈不安袭上心头。
明明未有针对,眼前这位只是一道简单的命令,便让他心思微惶。
苏文秀的脸色渐如覆上新雪,不仅白得耀目,更似透出凛冽寒意,紧张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藏于袖中的手想去抓刘兆英,却根本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郭从善的话语无人敢违,更别说他这话说来,几无令人回寰之地,韩中禄眼神复杂地看了苏文秀一眼,执礼道:“是,大人。”
郭从善点了点头,目光移到陈中玄脸上。韩中禄心头一松,竟也有一种此人之气势远甚于其师之感。
陈中玄年纪颇少,吃得饱饱的半靠在椅背上。他不像韩中禄那般正襟危坐,然而被郭从善一盯,脸色亦是微微一变,没有站起来,却是扳直了身子坐好,眸光与之对上。
郭从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道:“你同你家师兄一样的,不过还有个事,要你去做。”
陈中玄闻言欲要起身,却被郭从善示意坐着,“你听着就好,今日堂上未让你细禀的事,此后不准再说。你自个找个时间,替我将这封手书送给他。”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封蜡的书信,递给陈中玄。
陈中玄圆脸一红,连忙摆手道:“大人,那……他已经走啦,我找不见他!”
“是么?”郭从善眨了眨眼,眼中似有淡淡笑意。
那封书信又往前递了递,修长的指节将书信牢牢夹住,只轻轻这一推,却似山峰压顶,给人莫大压力。
“糖葫芦这么好吃,总要再吃一回。”
陈中玄神色一变,连忙接过书信。他眼中闪过复杂至极的神色,即便是暗运道法,都难以稳固住自己的玲珑道心。
眼前这个人,似乎早看透了一切。
他不需要通过道法,也不需要谁现身作证,就是简简单单的看一眼,便似洞观人心,捕捉到了那一丝轻微的异动。
一旁的韩中禄紧张地发抖,方才差点便要替师弟去接信,可他分明感觉到,那人快速地睇了他一眼。
这一眼,不带丝毫情感。
郭从善将目光移到刘兆英身上。刘兆英至始至终身姿笔挺,吃饭也好喝茶也好,一直都是轻轻动手,下筷也只挑离自己最近的。
好吃的不多吃,难吃的不丢嘴。
单以教养来论,甚至要比郭从善还要严苛一些。
被郭从善注视,刘兆英施施然起身,并掌行礼。
郭从善一拈美须,点头道:“你家中家风甚严,却断不至此。乃你本性使然,待己苛而严之,很好。这年头肯这般要求自己的,全九州也不多啦。”
被八骏之首夸赞,以刘兆英的心性亦抑制不住嘴角上扬。干巴巴的脸颊绷起一道肉线,微黑的脸庞上,透出些许红色。
“多谢大人夸奖!”
“待己如斯,待人亦如斯,要改;眼中神光晦涩,心有怨怼难平,要改;双颊骨相明显,身姿挺而不俊,要改。这,便是我对你的要求。”
郭从善淡淡笑道。
三个“要改”,说得刘兆英笑意倏凝,说得他脸色泛白,说得他忽然如梦初醒,重重应道:“诺!”
这三个要改,对他以后的仕途,极为重要!
苏文秀坐在那,活像一尊石雕。每在这多待一分,身体便愈是僵硬。
而眼看就要轮到最后一个他时,更是胸腔中疯狂跳动,双足冰凉得没有一丝感觉。
他甚至怀疑,他待会站不起来了!
藏着秘密的苏文秀,亲眼看着这位郭从善大人,将众人说得哑口无言,说得心悦诚服。
不管是真心答应也好,无奈应承也罢,南岩道宫的道士不敢违拗,刘兆英更是心悦诚服。
如此行止,早让年轻的书生大开眼界,心中除了惶恐,更多了一种叫“害怕”的情绪。
他远比地界神魔鬼怪还可怕。
他的表象,只教人捉摸不透。然而他的眼睛,他的话语,却教人如临深渊,如闻江海。
便在此时,郭从善又倒茶自饮,低头道:“除了苏生员,都先退下吧。”
两位年轻的小道士最快反应,稽首后便自离开。
刘兆英抿了抿嘴,瞧了苏文秀一眼,亦慢慢后退到雅间之外,折身离去。
苏文秀复又感觉到那道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缓缓抬头,正正对上。
深不可测的双眸之中映出一张雪白的脸,显得十分病恹。
果见郭从善往椅背上一靠,摇头笑道:“这么紧张作什么?我们有仇么?”
如山压力顿消,苏文秀脸上血色回涌,登时摇头。
郭从善侧首看向廊外,目光在镜儿湖中不住流连,口中缓缓道:“首先,我要替五军都督府和青州都指挥使司向你表示感谢。没有你,赵毅这件案子,很可能便是兵部扳倒五军都督府攫取军权的一个天赐良机。”
也不管苏文秀是否回话,郭从善捏着茶杯饮了一口,继道:“恭喜你,日后不管如何,军方定然会保你一回。只不过……”
英俊的男子凝目看他,笑容一敛:“你若成了文官,别部尚不好说,兵部那里,肯定不会教你好过。当然,听说你早有心从军,如此军部便成了你最好的靠山。所以我留你最后,便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到我的帐下,从军!”
苏文秀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心中不知是庆幸还是彷徨。
他难道什么都没看出来?
苏文秀心底腾起一丝期盼,同时拼命思考郭从善此时抛出的问题。
以他的打算,原本是春时去中州报入京营,再赴前线。如今郭从善借兵青州,不也是要去前线吗?
一念及此,苏文秀扶着腿起身拱手:“学生愿意!”
哪知郭从善闻言露出一抹神秘笑容,道:“你可知去何处从军?”
“难道不是营州吗?”苏文秀心里一跳。
“去营州送死么?”郭从善哈哈大笑,他起身走至环廊的围栏边,蓦地扭头笑道:
“我要你去幽州,找罗霸道!”
苏文秀脸色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