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广王铜铃似的眼睛盯着生死簿看了好一时,堂下苏文秀看得紧张,便是连左右牛头马面也是神色古怪。
自家阎君判案向来爽利,何曾出现过这等情况?
秦广王脸色不愉,沉声道:“府君,怎会如此?”
崔判官百思未得其解,道:“待我使观真之眼。”
说着,凝目瞧来!
苏文秀只觉那崔判官的水润双瞳深不见底,隐隐有一股吸力吸引着他的目光瞧向瞳孔深处。
霎时间只觉自身化作一粒微尘,飞入了宽阔无边的黑暗之中。
短短一瞬,仿佛是看透了千年时光。
然而苏文秀尚无特殊反应,崔判官却是双目一刺,蓦地从玄功中退了出来。
他的观真眼能通前世今生,号称能看透三界五行,便是大道君虚罔的五行仙身都能一眼看透,此际竟中途遇阻,正要看到他的一丝将来之时,强行退了出来。
崔判官双眸更润,仿佛蓄满泪水。
他不敢再探,只低声道:“阎君,他前世皆是森罗殿正常判定轮回之人,无甚特殊。”
秦广王道:“一点将来也没看见?”
“不曾。”
秦广王又看了生死簿一眼,这本原本记载人界生灵寿数的天书,此时于苏文秀这一栏上,竟没了寿寝之时。
这叫什么?
难不成他会与天同寿不成?
秦广王很想用朱笔在生死簿上进行批示,这是规则赋予他的权力,然而生死簿上出现这等怪事,分明是牵动到了极大的因果,他秦广王不是蠢笨之辈,怎敢轻易沾染?
原本还想动动大刑出口恶气,此时竟不得不好言相语。
秦广王深呼了口气,让自己的笑容尽量看上去显得和蔼:“苏公子,请问是何人带你来到地界?”
“是位黑衣姑娘。”
那是玄蛇!秦广王在心里道了一句,又问:“你与她因何相识,又因何来到地界?”
“她说我家的野味非常美味,吃得高兴,许了学生一个诺言。”
秦广王听得下意识地舔嘴,紧接着神色一肃,道:“什么诺言?”
“但所能及,万事皆允。”
“如此说来,是你主动要求来我阴司地府,非是她强行带来?”
“正是。”
“那这小妖又是如何?”
“阎君老爷,我是……”
“没问你来!”秦广王截住慕青衣话语,接着笑眯眯地让苏文秀继续。
苏文秀气定神闲,道:“学生不知,学生是在地府认识青衣姑娘的。”
“是吗?”秦广王像老狐狸一样看向慕青衣。
“是!”慕青衣连忙点头。
秦广王露出一抹计策得逞的笑容,转头笑眯眯地问崔判官:“府君,她说得可是真的?”
崔府君露出一抹尴尬笑意,道:“阎君,妖族非我司所管,乃是妖王自治。我观真之眼,对妖族无效呀!”
秦广王听了脑袋一缩,登时宽阔的肩膀之上只露出一个圆顶乌纱。
待秦广王重新伸出脑袋,又恢复了从容模样,冷声道:“苏公子,请问你来地界何为?”
苏文秀神色一黯,道:“乃因家兄为情所困,特来地府寻他爱慕之人死魂,暂请还阳,了结家兄心事。”
秦广王听得牙酸,道:“堂堂玄蛇,会帮你做这等无聊之事,会吃你家一点野味,就回来送死吗?”
“事实如此。”苏文秀不卑不亢。
秦广王此时已信了苏文秀所言,是因他从未想过赵括会对自己有所隐瞒和不实之言。
在堂堂阴司王爷的思想里,所有司职在身的鬼仙,都不敢对他说假话。
若非那鬼母所怀鬼胎乃赵括后人,此时这漏洞如盆的谎言,早该被揭穿开去。
只是赵括这样的不稳定因素,虚危山就真的一点也不曾考虑到么?
虚危山不过只是一座不能移动的山罢了,又是如何洞悉无间狱的诸般细节,来取信幽冥大帝的呢?
案子审到如斯地步,其实已没有多大用处,苏文秀牵涉因果极深,想来幽冥大帝早已料到此节,这才不愿再横生枝节。
终究还是一个凡人罢了,又能如何呢?
秦广王一拍惊堂木,复又望向慕青衣,喝道:“兀那妖精,你擅闯地界,又是为何?”
慕青衣眨了眨无辜的眼睛,道:“我家妖王派我前来历练。”
“你家妖王?”
“我家妖王,名唤勾连!”
“勾连?”
秦广王忽然提高了语调,旋即扭头看向崔判官。
崔判官亦是脸色大变,重重地点头。
秦广王立时拎起袍裾,小跑步到堂下,亲切地将慕青衣扶起,谄笑道:“姑奶奶怎不早说呢,既然是勾连大人的弟子,便是吾阴司最尊贵的客人,呵呵,快请上座。”
公堂两侧的牛头马面极为乖巧,立时便唤殿外的大头鬼扛着太师椅小跑了进来。
慕青衣自是诧异不已,就连苏文秀都有些发怔,万没想到还能变成这样?
慕青衣又从腰间摸出一个古朴的印信,道:“这是青灵山山神之信物,送给我防身的。”
她原本是想加重自己的砝码,没想到秦广王更是尊敬,道:“姑奶奶不用解释,小王已经相信了。勾连大人便是青灵山出身,与青灵山守山神定然关系莫逆,自然能帮你弄个印信。”
“什么莫逆?那山神原来也是勾连大人门下呢!”
秦广王的笑容登时凝固,紧接着尬笑道:“千年未见,勾连大人真是厉害呢!”
“这人好像挺怕勾连大人的。”慕青衣在心里暗想。
秦广王将慕青衣送上上座,转头又是脸色一变,严肃地道:“那个苏公子啊,地府规矩森严,不是随便来去的。此次地府之变虽过不在你,但你携杀器乱我地狱,杀我阴兵,罚定是要重罚的。眼下正好乃是我司与虚危山交战之时,酆都大门紧闭,不能送你出城还阳,便罚你加入我司军队,替我司斩杀进犯之敌,将功折罪!”
虽说秦广王的言行并不像方才鬼差所描述的那样,可这判决倒也公允,他有长生剑在手,寻常鬼物伤不得他,有修为的亦不见得能在大军交战之中注意到他。
苏文秀遂拱手一礼,道:“愿听阎君安排。敢问阎君,学生何时便能回归人界?”
秦广王严肃地摸了摸下巴,正色道:“自然是大战结束。”
苏文秀脸色顿失,惊道:“大战不知何时能止,阎君此言,岂非要学生在此枯等?”
秦广王铜铃大眼狠狠一瞪,笑道:“苏公子若是卖力些,不定便能提早结束此战。”
说罢,他的脸色登时变得无比阴沉,显然是不愿再与苏文秀缠夹。
他对着左手边的慕青衣笑了笑,询问道:“不知姑奶奶……呃嗯,不知青衣姑娘何时历练完成?
此时地府实在不太安全,不如小王亲自送你回阳如何?”
苏文秀支着耳朵正仔细听着,听到此处登时一怒,愤然道:“阎君方才还说酆都大门紧闭,不能送我等出城!”
蒋大王爷权当没听见。
倒是崔判官偷偷笑了笑,轻声道:“那你们是怎么入的城?”
这话有些拆蒋王爷的台子。
秦广王脸色登时有些不愉,却并未对崔判官发火,只带着期盼地看着慕青衣。
慕青衣几时见到过苏文秀吃瘪,一直在心里憋着笑看戏。她盈盈美目大大方方地注视着苏文秀,倒让苏文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肚子火气竟消了不少。
慕青衣有心让苏文秀亲口留她。
苏文秀果然嘴唇翕动,似要说些什么。秦广王见慕青衣只管盯着苏文秀,心中恨极,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瞥了一眼苏文秀,冷笑道:“苏公子还有什么话讲?”
大殿中秦广王的声音冰冷似刀,苏文秀挺直了腰背,道:“请阎君送青衣姑娘回阳。”
秦广王微微一怔,还未说话,慕青衣却是追道:“不回!说好要一起回家的。”
这话暧昧至极,便是连蒋王爷听了都是面色古怪,苏文秀却面无表情,沉声道:“青衣姑娘一人在酆都城里,我放心不过。”
慕青衣眼中登时一亮,心似饮蜜,浑未想苏文秀此时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细品之下,慕青衣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她对上苏文秀的双眸,那紧锁双眉之下,眼中哪有半分担忧之情,那是什么?
那是对她一个人留在酆都城里的不放心。
他是怕……
他是怕她不小心说漏了嘴,将瑶琼姐姐给暴露出来。
慕青衣脸色登时变得无比煞白,只觉心中苦涩至极,再吃多少的甜蜜,都掩盖不了那一抹重重的晦涩。
慕青衣笑了笑。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断冰切雪,道:“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