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空了。
叶小浪眼前出现一只葱节般莹白的手,骨肉匀称,多一分太粗少一分太柴,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就是这只纤纤玉手,优雅地提起了他桌上的酒壶。
这只手是谁的?
在凉州,在风波楼,给谢菩萨的座上宾斟酒的手,难道还会属于第二个女人?
小玉依旧是那样纯美恬静,如一朵睡莲在碧波中盛放。
她倒酒的速度慢得出奇,似乎是故意为之,故意在他面前炫耀这双手的完美无瑕。
令她失望的是,叶小浪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透明的酒液一线流淌,注满一杯。
叶小浪端起杯子,这浓郁的酒香之中,掺杂了一股少女的脂粉香气。
很甘甜,却也很青涩,欲拒还迎地撩拨他的神经。
叶小浪忽然笑道:“你为什么不坐下喝两杯呢?”
小玉勾了勾嘴角,雪白的脸颊透出一丝不安:“我不会喝酒,谢老板也不喜欢我陪其他男人喝酒,他会很吃味。”
叶小浪挑挑眉,没有继续鼓动。
小玉在他对面坐下,她的脚伸出水红色的裙边太长,精致的绣花鞋一直伸到他腿前。
于是叶小浪就看见了她的双脚。
小玉的鞋底柔软轻薄,绝对藏不下刀刃,全然不像叶小浪初见燕宁时,她浑身上下藏满暗器的模样。
小玉见他出神,柔声道:“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两匹马和两把短剑?谢老板已经差人去牵了。谢府的草料是万里挑一的,把它们喂得很好。”
她的每句话后面都拖着婉转的尾音。
叶小浪意识到不该总盯着女孩子的脚看,抬起头望向她的脸,这才发现,她的面容虽依旧绝美脱俗,眉间却深锁一片化不开的愁云,剪水双瞳透出一股凄然郁色,惹人怜惜。
小玉凝视着他,道:“我陪你喝酒好不好?”
叶小浪笑出声:“你不是说谢菩萨会吃醋吗?他吃醋起来的模样,我可不想见识。”
小玉用贝齿轻轻咬住柔嫩的唇瓣,突然端起酒壶,汩汩往喉咙里灌。
她正如她自己所言,并不懂得喝酒,被呛得双颊泛红,泫然欲泣,模样楚楚惹人怜。
叶小浪叹息道:“光喝酒很容易醉的,你有什么心事就讲出来,我保证左耳进右耳出。”
他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但一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女孩子,不该过得如此坎坷。
小玉目露感激之色:“原来你是这样温柔的好人。”
叶小浪苦笑道:“我本来就是万中挑一的好,可惜有些人不懂得欣赏。”
小玉道:“我懂。”
叶小浪手上一顿,用热烈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种目光本可以将任何女孩子的脸颊熏得绯红。
但小玉红的不是脸,而是眼睛。她垂下头,啜泣道:“谢老板不要我了。”
叶小浪嘿嘿笑道:“那又如何,你这样的女孩子,会有大把男人抢破头。”
小玉的瞳仁亮了亮,又暗下去:“我这样见钱眼开奴颜婢膝的下贱女人,哪会有人抢?”
“咱们都是下九流,没什么下贱不下贱的。”叶小浪拎起壶斟满了酒,“让那些自视甚高的官兵见鬼去!”
小玉长睫扑扇:“你和‘燕红衣’也……也吵架了吗?”
叶小浪漆黑的眸子骤然变色,他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厉声道:“不准在我面前提起她!”
小玉被他的杀气吓得瑟瑟发抖:“对不起,我……”
叶小浪似乎已经醉了,口中声音含糊不知是怒是笑:“我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偏偏喜欢她,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
小玉觉得很不可思议:“从‘爱’到‘恨’可以转变得这么快吗?”
“她杀了我师父!”叶小浪悲愤交加,“等她来到风波楼,我就杀了她……”
小玉淡淡道:“因为血债?我明白了。”
叶小浪对着壶嘴灌了几大口,痛心疾首道:“你怎么会明白?”
“哪怕你情深万丈,只要她做过越线的错事,你依旧绝不原谅。”小玉顿了顿,微微一笑,“那,我做了错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叶小浪斜过发红的眼,木然道:“你能做什么错事?”
小玉抬起线条柔媚的手,划过那对值一千两的和田玉耳坠子,轻抚着自己如瀑乌发。
她嫣然一笑:“我身上是不是很香?”
叶小浪点点头:“像进了春三月的花鸟集市。”
小玉道:“因为我抹的是世上最特别的香粉。”
叶小浪问:“特别在哪里?”
小玉道:“特别毒。”
叶小浪怔住了。
“香粉本身没有毒,就算吃下一斤也没事。可是我倒酒的时候,偷偷在壶嘴投了另一种毒,两两相遇,就像牛郎找到了织女,首先中招的是你的鼻子,其次是肺……”她蹙眉轻叹,似是不忍地缓缓道,“至多还有四分之一柱香,你的肺就会慢慢发硬,喉咙喷血,窒息而死……可这还不算完,哪怕你死了,药还在,从内向外,一直要你变成一块石头为止。”
叶小浪目光闪动,沉声道:“你也喝了。”
小玉娇笑道:“我没有喝呀,我不会喝酒的。”
叶小浪渐渐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呼吸的力道也加重了。
他也曾在姜何面前假醉,但这次,他真的喝下了壶中酒,一滴不剩。
他苦笑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姑娘,比达瓦卓玛还厉害。”
小玉笑得更开心:“我当然比达瓦卓玛厉害!”
叶小浪叹了口气:“你居然在谢家红里下毒,真他娘的糟践好东西。”
小玉柳眉倒竖,狠狠掴了他一巴掌。
叶小浪就直接被她打下了地,象征性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他居然真的说死就死,死得这么快,甚至比他去偷东西的时候更快。
他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瞥见两条圆滚滚的真丝捻金裤腿迈进了门槛。
谢菩萨笑吟吟道:“怎么样?”
小玉依偎到他的怀里,媚眼如丝道:“好人,你去看呀。”
谢菩萨喜气洋洋地抬起手掌,在她水润的脸颊上掐了一把,吃力地蹲下身体,在叶小浪身上搜了搜,摸出一排细长硬片。
“原来是摊开捆在前胸和后背。”谢菩萨轻笑一声,“还挺机灵的。”
小玉不以为然道:“任他妙手空空,还不是栽在你我手中?”
谢菩萨一面小心取河图洛书,一面美滋滋道:“接下来,就等燕宁来自投罗网了。”
小玉道:“她?她还有什么用处?”
谢菩萨道:“河图洛书在她的身上。”
他笑了笑,继续道:“而且所有前来抢夺的武林豪杰,全死在她手里。”
小玉兴奋得直拍掌:“你真是只老鬼灵精……可话要好好编,江湖上那帮蠢蛋才会相信。”
谢菩萨捧着河图洛书,缓缓直起肥硕的腰,胸有成竹道:“他们一定会相信,因为她是燕宁。”
小玉盯着他厚实的双手,嘴上问:“燕宁又怎么特别了?”
谢菩萨将两捆竹简投进自己前襟,不偏不倚,竟正好嵌在他的肥肉里。
他说:“这就牵扯到一桩旧事了,那时我还只是个小和尚,你还没出生呢。”
小玉眼睛眨都不眨:“听起来倒很有趣。”其实她压根没仔细听。
谢菩萨理理油光水滑的熊皮大氅,道:“不但有趣,也很唏嘘。”
他转动着祖母绿扳指,一双三角眼看向毫无声息的叶小浪。
叶小浪竟然死了。
叶小浪怎么会死呢?
沙与海,原本是两样奇妙的东西。
无论多么坚韧勇毅的侠客,只要深陷其中,都会逐渐心神崩溃,无能为力地目睹自己生命的流失。
风在戈壁轻轻地吹,吹得这一处小小的绿洲昏黄一片。
这地方燕宁来过,两个月前来过。
两个月前,她还是意气风发、武功卓绝的朱雀星密探“燕红衣”,可如今……
她付过车马费后,不做停顿径直往风波楼赶来。
花盆里的墨绿矮松仍挺拔着,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燕宁环顾四周,没看见叶小浪的影子。
突然,她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这个人脚步很轻,直到他探出手,她才察觉到他的存在。
脚步无声无息的会是谁呢?
她扬起笑脸,扭头道:“叶……”
笑容僵在脸上,她看见的不是叶小浪,而是矮矮胖胖,满面堆笑的谢菩萨。
他这样体态沉重的人,走路时竟也能一丝声音都不发出。
谢菩萨将两颊的肉笑成一朵花:“唷,燕大人,别来无恙啊。”
燕宁抽抽嘴角:“谢老板早啊。”
谢菩萨左手叠于右手上,扳指亮得醉人:“您在谢某酒楼里找什么人?”
燕宁笑笑:“上次和我一起的那个男人,他来过没有?”
谢菩萨稍加思忖,摇头道:“我并没有见过他,或许还在路上?”
燕宁怏怏不乐,心道:这人怎么搞的,害我一路上紧赶慢赶,结果他自己不在?
她不快地捋了捋头发,抖落肩头一片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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