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草萋萋。
草地里散布着烧焦的木桩茬子、厚实的大条石、碎砖烂瓦;细心人若是仔细查看这些物件的散布情况,就能看出这是一个曾经有四五十间房屋的小村庄。
靠近那已经不复存在的村口的长草中鬼鬼祟祟探出一个枣核脑袋,灰头土脸的模样一看就是赶了老远的路,他立着耳朵、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活似一只刚离开洞口的土拨鼠。
枣核脑袋不用说便是孙振武了,他是被刘泽清派到这里的。
那天在宁远码头溃败后,乱兵们被甲字哨追着用火铳轰、用手榴弹炸,朝北面足足撵了两三里地儿彻底撵散了。
孙振武运气好,刚刚开始溃散时,恰巧遇上刘泽清带着他的家丁,趁了一匹空马,他逃了出来。
逃是逃出来了,可他之前笼络的那些乱兵几乎没人跟上来!所以到了锦州附近找着家眷以后,他以及他家人在刘泽清面前的地位一落千丈,还赶不上一个普通家丁——人的社会地位总是与其实力相匹配,孙振武之前有乱兵拥护他,刘泽清当然不敢甩他脸子;现在成光杆一个了,甩脸子?那算是轻的!
所以从锦州一路向东,小心翼翼渡过大凌河,抵达这三岔河附近后,刘泽清便把这最苦最危险的和鞑子联络的任务套在了他头上,把他支使到了这三岔河北边叫做虎庄的地方,让他等鞑子的巡哨。
辽东对于孙振武来说也算是故地了,可此番他故地重游,竟有些摸不着北了——三岔河两岸早已不复万历年间那般墟烟相望的安详景象,取而代之的是赤地千里,走上一天都看不到人烟。
到处都是被烧毁村落的残垣断壁;上好的良田被抛荒、长满了萋萋荒草;辛辛苦苦打出来的深井被填得只剩个白花花的井沿儿;只有那偶尔可见的高大石牌坊因为难以毁掉而幸存下来,上面也是长满了斑驳的青苔。
虎庄孙振武曾经来过,记忆中是个有着四五十户人家的大庄子,可如今人亡屋倒,只剩这长长的荒草掩盖了一切。
看了一会儿没动静后,孙振武又缩回了长草丛中,双手枕头躺在了地上。
他眼前又浮现出攻破院门那一刻的情景来。
不用说,院门轰然倒塌的瞬间,孙振武的激动心情是难以言表的——他本就是个眦睚必报的人,从游击将军沦落到最底层的把总,从昔日的锦衣玉食到最后的三餐不继,从家丁豪奴前呼后拥到孤零零光杆一个,这所有的一切悲惨遭遇都是拜那个看起来单薄瘦弱的乡下小秀才所赐,让他如何不恨到骨子里?
仇恨,亦如老醋般时日愈久便愈加浓烈,所以孙振武才会在小院外用空头重赏和官位激励那些乱兵,一次次朝那座看起来并不坚固的小院发起猛攻;到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大门倒了,隔着十多步远,他和楚凡终于面对面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快乐地像是要飞起来了——仇人即将束手就擒,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加大快人心的事吗?
不不!他不会轻易杀掉楚凡,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日夜都在幻想,抓到楚凡后该怎么折磨他,怎么才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把楚凡的最后一滴血都榨干,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一年来所遭受的苦难?
可惜的是,激动是短暂的,快乐是虚幻的,现实是残忍的。
似乎就在转瞬之间,天和地就掉了个个儿!
潮水一般的乱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下就把他以及他身边的人裹挟了进去——为了不被踩死,他只得顺着人流的方向狂奔。
一团橘红色的火光在小院门口迸裂——这是他对那个小院最后的印象,而他所有的激动、快乐、兴奋也被那团火光给炸了个粉碎!
“哒哒!哒哒!”
似有若无的马蹄声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孙振武,他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半蹲在长草中尽可能隐蔽地朝不远处那条已经快被荒草淹没了的大道张望。
很快,三个悠闲自得的后金兵出现了,骑在高大的辽东马上手舞足蹈地高声议论着什么,似乎不是在巡哨,而是在郊游踏青。
三人一看便是百战精锐:马屁股上那三张巨弓一望而知是步弓,只是不知是两石弓还是三石弓;马鞍后的挂钩上挂着厚厚的皮囊,从伸出来的短柄看,应该是满身尖刺的狼牙棒;除了狼牙棒,三人腰中还别着短刀;牵着的几匹马背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高高的甲包,以孙振武的经验判断,里面至少装了两副甲。
武器装备也还罢了,更让孙振武心折的是,他们那种从容不迫——要知道,对于后金而言,三岔河以西已经算是敌境了;可看这三位的神态,分明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家后院般,丝毫不担心受到明军的偷袭和攻击。
从容不迫是需要强大实力做后盾的,若是换成大明的夜不收,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这么大摇大摆的巡哨!
三名后金兵渐渐靠近,孙振武伏得更低了,他的心情现在很犹豫——虽说早就想好了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以及相应的对策,可事到临头了,孙振武还是感觉自己心跳的厉害,手心也攥满了汗——他是担心对方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痛下杀手!当然,内心深处也未尝没有一丝即将做汉奸的的忐忑和不安。
眼瞅着三名后金兵已经越过自己所在的地方,孙振武还未从犹豫中挣扎出来。
忽然,一名后金兵毫无征兆地动了!下马抽刀冲至孙振武面前抵住他脖子竟在数息之间便一气呵成!
而另外那两位后金兵,在此同时也是鬼魅般快地抽弓搭箭,两点寒光闪闪的箭头直直瞄准了孙振武的双目之间。
冰凉的刀刃让孙振武脖子上立刻布满了鸡皮疙瘩,久经战阵的他裆下一热,居然尿裤子了!
“投降!投降!”情急之下孙振武一动不动地用他学会的唯一的满洲话大喊道,也不管对方在高声叱问什么。
冰凉的刀刃移开了,他很快便被绑成了个粽子,其间三个后金兵对这位尿裤子的降人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嘲讽——即便语言不通孙振武也能深刻感受到。
三个时辰之后,他被带到了三岔河对岸一座军营中。
先是一名汉人包衣审问了他了小半个时辰,然后他便被带到了一个大帐中——这座大帐无论从形制还是内部装饰来看,都颇为奢华,其主人的身份应该在旗主以上。
匍匐在厚厚的松软地毯上,孙振武忐忑不安,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命会是什么。
靴声橐橐,孙振武感觉到一个人走到自己跟前停了下来,紧接着他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用汉语问道。
“你以前是登州海防游击?可懂得造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