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继续来说说我自己。
208年,继第一次征召之后,时隔七年,曹公终于把我召到了帐下。
七,对于我大概是一个幸运数字,我用七年的知识准备,等来了曹公的第二次征召,然后到215年,我又经过七年的能力储备,取得了曹公的充分肯定和相当信任,再然后到222年,我更得到曹丕的高度宠信,甚至有了代行大权的荣耀,你如果认真看一下我的经历,就一定会发现我生命中有许多个非常重要的七年,它们即使不是绝对的七年,也必在七年之间,七年前后。
我的第二个七年是至为关键的七年,历史对于我这七年的经历只一笔带过,这相当不公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后来的发展都是这七年决定了的。
这七年是我在仕途征途上打基础的七年,我必得说说它,这七年里更是发生了许多不寻常事件的七年,因此我更得说说它。你如果要知道我在这七年里是如何度过危机,走向更高的职位的,曹公在这七年里又是怎样去消灭异己,开拓道路的,你就尤其需要对这七年加以特别的。
208年六月,我到了邺城,立刻就得到了曹公召见。
曹公在207年北征乌丸成功后,于208年正月即返回了邺城,其时郭嘉已死。郭嘉是最为曹公器重的人物之一,曹公本想用他来辅佐后代的,他的死对曹公影响至大,这不消说,但是曹公到底是一代雄主,他绝对不会被一个人的生死,某个重大损失,某种消极的情绪所左右,他的脚步从来不会被任何障碍挡住,他从来只有粉碎障碍。
因此回到邺城之后的曹公很快就振作起来,下令开凿了玄武池,就此训练水军,准备去粉碎下一个障碍,南征刘表了。
曹公在这段时间也做了另一件大事,那就是攫得了丞相职位。
表面上看,曹公废除三公之职,设置丞相是因为司徒赵温的一个举动,其实赵温只是一条引线,一个借口而已。
司徒赵温是蜀郡成都人,其人胸有大志,当年曾发出“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的豪语,弃官而去。他这句话尤其令我心折。
赵温是位志士,也是为直士,诚可谓富贵难淫,威武不屈之人,当年董卓挟持献帝西移长安之时,赵温与献帝同辇而行,是为侍中。后来车骑将军李傕又欲迁移献帝,无人敢言,独有赵温不但数次痛加指责,而且竟还多次转移献帝以避。李傕有一次恨怒交加,想要杀了赵温,所幸被其从弟李应劝下,赵温这才得以活命,得以在曹公迁都许昌之后继续做他的司徒。
赵温任司徒之职长达十五年,他在曹公时期作为一个招牌人物再无出色表现有曹公在他们这类人自然不得表现,但是他在208年正月,曹公回到邺城之后却突然做出一个令人惊奇的举动,他要征辟曹公长子曹丕为司徒掾了。
很多人猜不透赵温的想法,有人居然认为赵温其时大概是想讨好曹公,结果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这其实是不可能的。曹丕为曹公长子,按惯例就是曹公的世子,将来继承大位之人,他赵温要征辟人家的世子入他司空府那不是找事吗?很显然,赵温是眼见了曹公功高震主,野心巨大,他打算以这种隐讳曲折的方式来试探、劝谏、针对曹公了。
曹公果然容不得赵温的作为,他立刻就命令侍中兼署理光禄勋的郗虑捧着诏书,以赵温“辟臣子弟,选举不实”的罪名罢免了他。赵温未尝不是出于引退之计,他受诏之后安然地去了,当年就去世家中。赵温到底保持了臣节,曹公再也勉强不了他了。
其时朝廷三公只有曹公与赵温在职,赵温一去,三公之位形同虚设,于是曹公随即就以这种名义奏请废除三公,恢复了丞相职位。
一个朝廷从来只有一个皇帝,一个丞相,三驾马车并驱的局面消除,于是乎丞相到这时也就是唯一一位可以开府治事,网罗人才的首席大臣了。虽说曹公此时无论做什么实质都一样,但这项政治制度的改革也是必不可少的。形式有时候与实质同等重要。
曹公在自任丞相的同时,也为朝廷恢复了一个御史大夫的重要职位,以辅佐他打理政务,统领百官。这个职位就由捧旨罢免赵温的郗虑担任了。郗虑是大儒郑玄的弟子,颇有才华,但是此人心胸狭窄,报复心强,一副小人嘴脸,曹公所以能使用他这样一个资历不高,人际关系恶劣的家伙来与他装点朝廷的门面,却正是看好了他这一点。曹公打算用他来做一些自己不便于做的事,来对付朝廷,对付政敌。
总之,曹公是把这事很轻易地做成了,朝廷这时是无可避免地被架空了,抽空了,他这时当然更可大张旗鼓,名正言顺地将朝廷乃至天下的人才一概划拉到他的府中去。他那里此时是一个准朝廷,各种名目一概具备。
我即是在此时来到曹公的丞相府的。
曹公搜罗人才的法门厚黑俱全,不外以下几种,一靠征辟,二靠投效,三靠推荐,四靠纳降,五靠强迫,像我就是被强迫的那种。被强迫之人中最著名的除了我,就当属那个身列竹林七贤之首的阮籍的父亲阮瑀了。阮瑀最不想做曹公的官,他数次拒绝不得之后,竟跑到深山里躲藏起来,结果曹公命人放火烧山才把他烧了出来。由此一点就可知道曹公对人才的饥渴了,他为此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因为曹公尤其注重人才的网罗,人才的使用,所以曹公对每一个应召到来的人都必然亲自接见,加以考察,给以抚慰。古代政治家都有一套识人用人的法门,像诸葛先生,后世的曾国藩先生都是其中的翘楚。他们对人才的鉴别使用自有一套繁复的理论操作系统,这也不必多说了。
曹公自然也是这样的人,他虽然没有理论问世,但我认为他对人才的鉴别使用恐怕比那两个人更胜一筹,那两个人终究不如他更放得开,也的确没有他那样的表现,那样的成就。
这就要说到我的狼顾了。
很多人认为我的狼顾是后来被发现的,其实曹公在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就提到这个问题了,而且他所说的狼顾绝不是你们提到的那一种。说到这里我又想抽历史的耳光了。
当我第一次见到气概非凡的曹公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就是这个人在当初将大将军之位毫不犹豫地让给袁绍,又最终吃掉袁绍的。曹公当初奉迎献帝到许昌后,朝廷立刻任命他做了大将军,给了袁绍一个太尉的职位,那袁绍耻于位在曹公之下,不肯接受,于是曹公立刻将大将军之位让给了他。徒具一个大将军的名分又有什么用呢?曹公不争一时,不争虚位,勇于舍弃,相比之下那袁绍实在是太鼠目寸光,见识浅薄了啊。
正当我在为了这事有所感慨之时,曹公忽然对我说道:“司马先生,请往后看!”曹公那一声来得突兀,我不明所以,立刻就扭头往后看去——那后面当然什么没有。
我疑惑地转回头来,正看到曹公双目炯炯地向我盯视,我心中倏然一惊之时,那曹公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满屋子都嗡嗡作响。
笑声中,曹公说:“你果然有狼顾之相!”
狼回顾之时不须转身,脖子径可一扭成半圆之势,狼顾即是此种。我司马懿颇具狼性,但若要说我的脖子有狼一般的功能,那真是太抬举我了。诚然,我的脖子的确可能比一般人的柔软,但若要一扭就达一百八十度我委实做不到。我当即就明白了曹公的意思。
曹公不是神人,他当然不可能第一眼就看出我司马懿是阴谋篡夺之人,他就是再过段时间也看不出。我司马懿那时完全没有这种心思,我在曹公时代,甚至终我一生都不事张扬,恪守本分,我何曾显示出半分非分之念?狼顾者,狼之本性,狼因为生性多疑,行走之时无不瞻前顾后,左右而视,所以常被引喻到人类身上。昔战国时代苏秦游说齐王,说到秦国攻齐之事,曾说秦国有狼顾之忧,必不敢贸然,他这里的狼顾即是后顾之忧的意思。曹公将这意思引申到我身上,即是说我一面有建功立业,谋取富贵之心,一面又忠于汉室,耽于形势,前后观望。
曹公对我的认识可谓深刻,我当时的确就是那种心态,他是想用这句话来敲打我,威慑我。为主子者都希望属下对他忠心,曹公更不例外,他是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他从来就是这么干的,所以他这句话的确使我颤栗不已。
然而曹公没有就这件事继续说下去,他转而开始问起了我的父亲家人,并拿一些世事政事战事对我进行了一番考察。他的笑和他的这种举动都显示出了他高度的自信,和恢弘气度,他完全相信凭他的气度才华地位能力手段足以折服于我,使我很快真心实意归于他的阵营。
曹公没有料错,我的确很快被他折服了,我从此再也不敢不能随便扭头,我乖乖地在他这里雌伏了下来。
曹公对他的考察结果非常满意,他鉴于我在儒家学问上的造诣,很快就给我安排了一个职位——丞相府文学掾。这当然是符合我所显露出来的专长特点的。
出于我的性格和我的策略,我在这里并没有显示更多,我既然不具备郭嘉那样的雄才大略,不妨就稍稍藏拙,而况我那时只是纸上谈兵,一点实际的经验没有。
我是一个适于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的人,我那时只有任繁之能,却无奇巧之才,对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不能够学马谡那样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夸夸其谈,恨不能语语惊人,一举震动视听。一个不懂内敛的人必将惹人讨厌,不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在过程中充实自己,显示自己,在实际操作中完善自己,被人认可,这是我的本色。我此后就将在文学掾的职位上一步步攀登了,我的做法是否有益,是否正确,你们很快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