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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真须偏师好尽功(1 / 1)

军令如山倒,自中军帐里擂鼓聚将起,孙四海令教轻兵营各率正引众在外会合,一时战起。

在孙四海看来,这一次的战役,轻兵营许是不必往战阵里去投的。

以多打少,何必与贼消耗?

然身为轻兵,多早些准备好那也不会错了。

一时间,本也有笑声阵阵的轻兵营刹那沉默下来。

纵是百战老卒,谁知这一番倘若上了战场,到底能不能活着回来。

寅火率里,甲屯最是难耐,虽经有上次一战,那怎能算是沙场?如今十数万二十万人马在这片空地里将果真以命换命地厮杀,老卒尚且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何况新卒?

唐人不怕死,但以轻兵之身死了,想想总教人难安。

徐涣闻令整皮甲刀盾,牵引战马往聚集处走时,回头往东望,自忖比他凶狠的老卒也莫测生死,何况是他?

卫央将那亮银甲着了,目视案头寅火率画押册,一笑摇摇头,他知道这番轻兵营是不必上阵的,看来,这些活死人又能多活些日子了。

平阳要尽全功扫京西之地的乱,这一番霹雳秋风般,所料不错的话,只消沙坡头能窥破高继嗣的算计,长和三十七年冬的这一场战事里,轻兵营完全不用上阵了。

只不过,高继嗣也是久战之身,百战的老到将领,能在西陲纵横驰骋这么多年,那自有他的道理,若要剿灭至少驱逐他,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一个不慎,这十数万大军也有凶险,何况小小的轻兵营?

战地里,不只是战机瞬息万变,更善变的,也有敌我的生死易势。

而李成廷这些人,更巴不得有个机会将自己断送在这里,若真有战机需要时,轻兵营也可作为主军。

“这么看来,咱倒成了拖后腿的了?”卫央很是不满,怎么好好地正玩的开心,一不小心就成拖后腿的了?

出帐来,窦老大备好了战马,事到临头,这人神色也甚不宁,平日便是个甚为寡言的人,如今更教人不知他心中的想了。

窦老大没问卫央能不能活着回来的话,他心里是知道的,这个结局不是卫央说了能算,不是任何人说了就算的事情。战场之上,战士没有躲避死亡的权力,只有拼命想活着。一个念头,方是可能会活着回来的希望。

沉默的寅火率,沉默的轻兵营,孙四海也沉默着。

每逢战起,他便要送或熟悉火陌生的麾下去送死,这样的日子,这么多年了,如今依然还在持续,他没有法子,唯一能做的,只有愈发的沉默。

“卫央,随在我这里,中军帐有军令,教咱们在侧翼观战,今日,怕是不必上阵了。”接到传令校尉传来的军令,孙四海松了口气,如今他的愿望只有一个,那便是能教麾下多活些日子,哪怕一时半刻也好。

卫央得了令,教周快约束寅火率,策马随孙四海直奔左翼,大军已在山内扎出阵型,左翼护卫将领非是呼杨,乃是他偏将,二位老将早往中军去了。

一时,山内一声号炮响,左右山头涌出护卫两军,山口外联军瞧得清楚,唐军中军里先排出前锋,分上将约束人马,一刹那开到联军阵前百步外扎住阵脚。

又一声号炮,紫色大纛抢出阵来,持纛锐士竟也是偏将,左右分八列壮士,又持点缀旗号押阵。

瞧清楚了这里,那山后方渐渐数员上将拱卫,前头排开飞凤女校尉,后头扎出豹尾押军,教两员金甲老将左右拱托着,平阳缓马而来。

至军中凤纛之下,后头又一声号炮,这便是有名的军前断魂炮,一声通令三军宣唐律里三十六斩一百单八罚的律令,二声通告敌军我非袭击,乃是为对决而来。

至于第三声,这便不是寻常上将敢用的号炮,平阳拥銮驾一副,因此方有这样的权利。

这第三声炮响,便是告令天下四海皆从的意思了。

这样的僭越之罪,谁敢当?

紫纛之下,上将拱卫,良将千百,锐士如云,紫金戟握在她手里,雁门雪迈一步,那金戟便颤一下,待这金戟抬头时,便是唐军杀出,与敌决战的时候。

三军俱停当,平阳本便是个白皙的女郎,教这干净的天地,血红的军阵一衬,愈发晶玉一般。

立马高处,卫央甚是稀奇地瞧着这十数万人马将战的局面,问孙四海另一侧的那俊秀青年:“郑大哥,你说,待会儿是不是得派人到阵前去单挑,胜了咱们就趁胜掩杀,败了就再派人去挑,车轮战累死他?”

这青年,大名唤作郑子恩,轻兵营里头一个杀神——当然,这是在卫央到来之前。

手中一柄偃月刀,说来好笑,这刀本不能那样如罗某之三国里的冷艳,只是当初吴王偏爱这兵器,教人铸造了备在府中侍用,这郑子恩胆大至极,他本也是主军里的头号猛将,兼且年岁不长,上下俱都以为能成关张之类,叵料这厮本是使断背大刀的,自沧州大都护府麾下调任原州呼延赞麾下时,巡哨途中瞧见吴王庙中持偃月刀的力士随从,当时喜不自胜,竟敢砸了庙宇抢了这宝刀,一时送入轻兵营来了。

这厮爱往瓦舍里听渐渐兴起的说三国,自吴王当年笑称关公该使偃月刀,使刀的关公自成了说书人口中的形象,便在轻兵营里,如今这厮便鹦鹉袍掩金泥甲,座下一匹枣红马,只是脸型狭长了些,双眼圆了些,面皮上也不剩微须,若不然,果真是个装模作样成了的关二爷。

听卫央问地古怪,郑子恩愕然,继而失笑道:“卫兄弟自哪所瓦舍里听来的传说?临阵斗将,那是少之又少的事情,怎会在这要紧的时候发生?如今咱们居不败之势,何必与胡虏贼寇厮缠?你瞧着,片刻我军当如决堤之水冲涌而出,纵高继嗣这厮想斗将,公主也定不肯,何必浪费这好的时机?”

卫央甚为不满,道:“郑大哥,这么好的机会,怎能错过?我瞧你这偃月刀也饥渴难耐的很哪,莫非你便不想临阵杀将,威风八面么?”

郑子恩挺起偃月刀,往那锯齿上吹了口气,笑吟吟道:“这口刀,随我也有些时候了,是该寻敌将痛饮鲜血才是。唔,至于这饥渴难耐么,那可算了,这样的宝刀,轻易不能出手,一旦出手,杀戮过重,郑某还想多活些时候呢。”

杀戮过重?

卫央撇撇嘴,这世上只有杀戮过重的人,怎会有杀戮过重的刀?刀是人心,人心有了杀机,刀方凛冽,若不然,杀猪刀杀戮千万,怎不见果然是个绝世的凶器了?

“休聒噪,开战了。”孙四海喝道。

两军扎稳阵脚,唐军雍容自在地闲庭信步般排兵布阵,联军动也不见动一下——许也是风度使然要待敌军扎稳阵脚方冲阵,许也为法度森严军规整洁的唐军所慑而不敢有异动。

平阳的紫金戟缓缓抬起,传令大纛朔风而舞,前营枪盾营一声喝,巨盾嵌入了脚下的泥土,丈八长的抬枪自盾上刺出,架成了阻碍千军万马的鹿角。

左营右营是为护卫中军的,轻易不可妄动,后军殿卫更不能越位移地,于是,左右两营往两厢一让,老罴营闪将出来,正在左右,自是凤翼豹韬。

以不变之阵应万变之敌么?

这却有些托大了。

孙四海皱眉道:“这倒齐了,高继嗣尚未作阵来突,我军怎可只将三卫放任出去?倘若党项弩士扎前营里,老罴营纵须杀入进去,也多作许多徒劳的伤亡折损,此兵家所忌啊。”

卫央可不懂甚么兵家法家的,他只知道,以骑军为两翼,步军为当中的突阵之势,若教敌军后发制人,那可真要平添许多折损了。

这老罴营里都是老卒锐士,平阳非无情之人,她怎会如此安排?

瞧一眼作势欲发的沙场,孙四海道:“殿下用兵,一贯后发制人,如此急切,闻所未闻哪。卫央,若你为主将,如今该当如何?”

卫央将大枪点在联军之地,耸耸肩笑道:“他军摆了这么久的姿势,难道不累么?若我为主将,必不与这一群傻鸟在这里干耗——使一将引偏师,挥骑军绕在后头,主军只在此与他对峙,我只不出兵,看谁熬得过谁。待敌疲惫生不耐之心,遣上将作突击之势,动乱其跟脚,遂以偏师冲之,很不难便可得手。”

果然是这奸猾的用兵法子。

孙四海哼道:“他军里也有骑军,党项铁鹞子甲于天下,便我以骑军乱之,恐怕动不得根本,一旦为铁鹞子步跋子突破中军,如何是好?”

卫央笑道:“甚么是中军?有大纛便是中军么?那这中军可太不值钱了,哼,要的正是他步骑尽有。若只骑军,我以骑军以为对,拼的就是意志力。天下地上,寇可往,我亦可往。寇不能往,我亦可往。挥军四方,狼行鹿突,将贼肥的拖瘦,瘦的拖死,遂可尽全功。若敌尽为步卒,那也难办,他若首尾相顾不肯入我轻骑彀中,那也无可奈何,只好求天遂人愿——正是这步骑尽有的,诱其骑歼之,乱其步而分割蚕食之,虽要耗费许多时日,却能将最小的折损,换最大的收获。”

孙四海先番尚赞同他的用兵,到后来连连摇头,这人秉性狡诈也便罢了,怎地用兵也如此行险?所谓奇正相辅,一味用险,非上将之道。

卫央却心中古怪,怎地这看法与那狡猾的平阳愈来愈靠近了,这可不好,若教这女郎得知自己竟能有这样的想法,那这偏师之将……

连忙甩甩头,将这个吓人的想法抛在脑后,卫央便要胡说八道些歪提扯开孙四海的思绪不使回味自己那番话,却听中军陡然一声咆哮,老罴营陌刀出模,梁森森一片寒光里,熊罴般雄壮的老罴们,缓缓行列整齐地往前齐步开去。

果然联军里本为前军的骑卒倏然闪开,后头涌出三排弩士,自然,党项造不出唐制的劲弩,只好将甚逊一筹的立步弓为用。

弩士蜷蹲在地上,将手脚并用蹬开硬弓,三尺长的羽箭瞄住了老罴们杀来的空地,只待进入最有效的射程之内,只消一松手,这上千的羽箭,少也能射杀数十上百的锐士。

卫央微微摇头,如今以老罴之士来赚区区一阵,诚为不智,平阳怎会如此安排?

他哪里知道,纛下平阳也在感叹。

“若有一偏师之将,将豹韬之锐士绕后断高继嗣与沙坡头联络,贼必慌乱而自溃,趁势掩杀,岂非这样的尽功之役省却一统四海的许多年月?”心下怅然,女郎将目示意阿蛮。

阿蛮会意,摇手中龙雀,持纛摇旗左右三摇,迅疾往前一指,唐军一时又变了阵法。

便在立步弓射程之外数步处,老罴闻纛令,排山倒海般脚步戛然而止,横在腰间的陌刀,又正持回了手中。

陡然,左翼里原州军号旗一摇,前营步卒方阵有了变动,前三排布的巨盾抬枪阵列不动,后头却往两厢一闪,让出狰狞的上千巨弩来。

这巨弩并非攻城那样的床弩,巨大却也有卧榻那般,使三人肩背绳索绕走而绞起蓄力,一人操控弦刀,一人守望望山,待蓄力已备,遂另有一人落下咬牙扣住发带,率正自大纛处瞧地明白,令旗挥动使,守望望山之士高高举起手臂示意已备妥当,落咬牙者遂起身立于一旁,控弦刀之士便半跪在弩旁,又令旗落下,手指一扣,带着厉啸的巨箭脱弦,直直地直奔敌阵而去。

观战者方都道:“果然以弩对弓,这才是咱们的长处,用的好!”

卫央一面打量那巨弩阵,一面将这排兵布阵的法子暗自揣摩,心中道:“兵若过万,生死战场里约束的已并非只是森严的军法,将领的个人能力乃至统兵魅力,临阵应变的应对能力,对一支大军的影响力就体现在这个时候。”

分明分说地清楚,联军里高继嗣虽也有将才,可惜党项蛾贼若各自为战许也有些高明之处,然则一旦合兵,这高继嗣的个人影响力大为削弱,眼下一见唐营里巨弩要对硬弓,那党项的弓弩手已有了喧哗之声。

反观唐营,老罴营凝立阵中央而不见丝毫的慌乱,腹背都是箭雨却不见有丝毫的移动闪躲,遑论慌张。侧翼里步军变弓弩师行云流水般,所见的没有一点的不惯与忙乱,只有纛令到处令行禁止,这样的大军,怎能是乌合之众所抗衡的?

或许,高继嗣要的正是眼下的局面?

箭雨乌泱泱的冲天而起,无一发落在老罴们立足之处,那巨箭上的力道何其之大,肉眼也瞧地分明,箭支穿透了联军阵前的拒阵,穿透了拒阵后的步弓手,甚至有零星的巨箭停在了步弓后的骑军当中。

人仰马翻,联军将校喝止不住,此时休说冲阵,便教阵型整齐,以高继嗣之能也勉强不得。

唐营里那大弩,一波发便是一弩三箭,附在弩上的箭匣里,上下均有九排二十七支羽箭,千弩并发,只望定那联军步弓手处挥霍,纵然准头有不准之处,但错过了前头的,便能碰着后头的,一时之间,弦刀九声起落,暗红的血,狼藉的尸体,一并已染红了雪白苍黄的大地,联军动也动得,都是往后退地,哪里有敢冒箭雨冲锋之人?

联军之中高继嗣已教党项步弓将怒骂起了,眼看着来之不易的步弓手教唐军箭雨一排又一排地射杀,这党项将领心如刀绞,大怒之下,见高继嗣不为惨状所动,竟轻引所余之部,就此脱离了战场绕后往北而去。

这一番出兵三家有决议,不胜将士不可还归本家。

党项将领却知,休看眼下联军促起,谁家不是各有打算?来时夏王便召将以上出征者吩咐过,只要不脱离大战场,保存实力才是最要紧的。

至于击败平阳公主,那是别人家的事情,他都不两败俱伤三败俱伤,自家怎能坐收渔翁之利?

何况,若辽骑帮手未到,天下谁敢断言能败平阳公主不败的金身?

“若有偏师轻骑在,乱敌阵脚,动其根本,苍茫大地上以此偏师逐而歼之,使敌援军不敢长驱来援,国仓惶不敢全力来阻,上将为偏师所困,大军为轻骑所滞,如此,不利我的讯息不通,反成敌方的不便,能省却多少的进击脚程?”联军已动,中军里女郎与土坡上观战的卫央不约而同心中都这样惋惜地想,又不约而同叹一声出来,“可惜了。”

平阳的惋惜,呼杨二将自知,赵潘等将也明,他们也不约而同将目光自战场里挪出了这么刹那的片刻,往左翼土坡上那一片火红的唐军里,十分清楚地瞧见那白马银甲的烧包,心中均疑:“这小子,真能成偏师上将?若如此,倒要战罢好生陈了条陈上表去了。”

平阳的决断,这些一心拥戴她的上将们怎会有异议?

在他等心中,放眼天下只有不曾用的人才,怎会有平阳不敢用的人?

若能遂平阳公主奇正相辅无奇无正的扫四海战略,这些上将甘愿附骥在她后面,只消她能瞧上眼的人才,那便拼着与那帮诸侯王那些个愈来愈失去盛唐气象心胸的文人再开个战场。

也正因着盛唐那样的开阔已为世道所渐忘,大唐征主军将帅容易,呼杨符自不必说,便是文官里,柴荣当不得一军主帅?然,渐落保守心态的大唐,无一人能有轻骑逐敌过葱山的开阔,寻觅了数年依旧无所获,如今若这卫央真是个将才,以这人的奸诈刁钻,尤是死占便宜不吃亏的秉性,他倒真是个那样的人物。

旧时陈礼,在众人想来也太显得沉闷了些,试想,一支数万人乃至数千人的轻骑偏师,深入敌后千万里,一路能都只是逢敌便杀的壮烈么?敌后重重围困里的警醒,不时贯穿全军的沮丧无助,若是个沉闷的上将,其心虽坚韧如蒲苇,然不能将本身感染麾下升腾必胜与乐观的情绪,将虽有十分才能,也只发挥出两三分来。

须有偏师,须有绝无仅有的上将,方能全平阳之谋略打算。

只这上将,若以要紧程度来算,本身便当是国家重臣,虽只为偏将,其重要绝不在呼杨符这等老将之下,更须是个虽为偏将,却能读懂战场,乃至与平阳心心相印彼此都能得对方用兵一时之变化而知整体的天纵才能的人。

这样的人,怎能容易寻见?

倘若寻见,又能教平阳以为知己的,那就更难了。

“不如……”杨业是比赵潘等将更知卫央为人的,与呼延赞相视摇摇头,他两个都觉着眼下尚不是时机,遂杨业目视平阳沉吟片刻有了提议。

平阳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老将军的担忧自然不差了,但那也要分待谁。这人么,哼,倘若教他战后往讲武堂里听讲,我倒怕他将来之不易的堂中学员们都带坏了。猛将必发于行伍,这人是个甚么都知道的,不必教他去那里受约束,此战之中,我必用他。”

话语间,联军前营已破,露出后头忙乱换阵的阵型,平阳将金戟抬起,阿蛮又摇龙雀往前一指,老罴营便又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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