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麟还在这里,仰望着天空,更准确地说,是在仰望着乌云中腾挪的金色雷霆,雷霆追逐一道光点,时急时缓。
道人凝望伞下少年,不得其解。
弗为自觉不会再有人比他更快来到这里,除非是各州至高境界的老怪物。
雷光骤亮,小点不动了。
夜麟转身面向道人。
少年倾伞,弗为道心蒙上些许凡尘,急念清心咒去除魔障,斥道:“何方妖孽,居然对我暗中施法坏我清净!”
夜麟愕然,道:“施法?”
弗为默念清心咒不停,怒道:“好高的道行!阁下再不住手,我们就斗法上见真章吧!”
拉低伞沿遮了风雪,也挡住弗为视线,夜麟沉默不语。
弗为更加坚信是自己一时不察才会中了夜麟的法术,语气颇为不善:“阁下早先到达此处,可是得了异宝?若愿交出,弗为可尽身财交换,若是不足,单凭阁下开个借条,弗为就在梁州顺天府恭候阁下。”
夜麟转过身去,道:“不知道你说的什么,胡言乱语。”
弗为向前一步道:“弗为身负大任,还请阁下割爱,顺天府愿与阁下为友,但有所求必定尽力相帮。如若不然,我就只好强抢了!”
夜麟不悦,转过身来指着天上道:“机缘就在那里,你去拿!”
弗为大惊,后退几步再念清心咒,心道:“这是什么妖法?好生厉害!”
自衬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只得好言相劝徐徐图之。弗为掩面道:“阁下莫要拿我说笑,天雷岂是寻常物?我精研雷法多年,尚不敢轻易染指。”
夜麟无奈,不转身背对弗为,也不压伞,索性随着他去念咒,道:“我要有,为什么还站在这里看?难道等你来抢。”
弗为细细思索,恍然拜道:“原来如此,是我不晓事冒犯了阁下,还请阁下见谅则个,收了法术吧。”
夜麟语塞,一口气都不太顺了,也不与他计较,转过身去。
弗为望向夜空观察半晌,悄然捏碎玉符。
天地生变。
位于九州西南的梁州腾起一股气机,瞬息百千里,没多久,加持到弗为身上,体内道家法力猛涨狂突,几乎到达顺天府最高境界——真君。
端详着自己此时的状态,弗为青气笼覆、电光缭绕,甚至心头涌起生为神明的错觉。
飘然欲仙。
不再是单纯地追求力量,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顺天府的前辈祖师会终其一生追求仙道。
一朝登高处,百年不忘云。弗为道心愈发坚定,发誓自己此番过后更要潜心修炼,以期白日飞升!
境界攀升没有让他陷入狂热,反比以往还要冷静。曾有顺天府祖师得道飞升,于九天处遭遇雷劫,数百年道行毁于一旦,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如今不世机缘就在云中,弗为怎敢慢怠。取出家私,瓶瓶罐罐的宝药飞了一地,也不怕夜麟来抢,或内服、或外敷、或画符,兼之法衣加身、宝器随行。
临行前,回身看了夜麟一眼。
法力越高,能看得越多、越细、越真,才发现反而陷得越深……
面皮下的,究竟是什么?他想看得更真切一些,不自觉地将法力聚集在双眼。
目光灼灼。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弗为慢慢地沉迷在那探索之中,偶有发现时,触目惊心。
忽然,夜麟消失在他的视野,竟会非常不舍。
自觉失态,弗为歉然,道:“是在下失礼了。”
伞下少年不语。
腾空之际,弗为道心尤然震动不稳,若说世上还有真正的仙人,那少年定是其一,只是他究竟在等什么?还是说云里的机缘有什么问题?
不禁忐忑。
……
雪域荒原,积雪覆盖数尺之高,所见之物尽数冻死,不见霜草,所闻所见唯风与雪。
“噗”一声响,有东西穿透雪层,上达地面。
那是只人手。
“敌袭!敌袭!”一斥候疾驰大呼,未靠得近营地便连人带马被绊倒在雪地里。
还有随之而来的几声惨叫。
十万大军布设城防,团团围住皇子御驾。军中告急!
兵戈既起,朱长恒有所耳闻,令宣女将厉红缨,问道:“发生何事?”
厉红缨乘上一物,定睛看去,怎知是半截人手,断面长满白色菌丝,依然如虫蛹动。
朱长恒道:“尸毒蛊?”
朱长烁挥挥手,道:“没有灵智的尸体而已,又有何惧?”
厉红缨眉头紧皱,道:“若在平时一刀也就戮了,此处是雍州。”
朱长烁睁开眼,挺身坐起,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问道:“战况如何?”
拔出腰间长剑挥斩而下,断肢生痕却不分离,厉红缨道:“尸体深埋雪下已非朝夕,寒冰入体坚逾金石,刀剑难伤,钝器虽有奇效,军中备藏却不多,将士们依靠战阵抵御,斩获极少,终有力竭之时,可那冰尸不知疲倦,且数目极多……”
不容乐观。
厉红缨身为女将,不输男子,更加境界不低,气力犹有过之,随手一剑抵得过寻常兵将的全力劈砍,如此,尚不能将受冻的尸手斩断,更不用说轻易击杀断手断脚尤能存活的冰尸。
“报——!”有将传讯。
厉红缨当着二位皇子的面宣道:“卫副官何事上报,快说。”
卫副官命人抬上一节虫肢与一个兽皮袋子,道:“战乱未起,有哨兵发现此物鬼祟雪上不知何为。下官遣队围杀,怎奈体型庞大甚具怪力,兼之速度奇快,牺牲近百精兵方才将它击杀,发现这个兽皮袋子。请将军定夺!”
厉红缨解开封口,二位皇子上前一看,面色铁青。
兽皮袋子里的,不是其他,正是尸毒蛊,不计其数。原来虿巫王早有准备,命虫降蛊,此时只怕大半个雪原都是他的尸兵!突然召出,定是巫王遭遇恶战唤来的助力。没曾想十万大军目标过大,也被波及。
陷入苦战的却不是虿巫王。
面对冰尸,康庄正值虚弱,无奈退回争斗之地,寻找白龙寺老僧的庇佑。
老僧自身难保。
华夫子笔蘸朱砂,写下一篇篇蕴含至理的先贤文章,个个字重千金,嵌在空中、地上,斗大的金字围成道道长墙,冰尸左冲右突,不得其门而入。
直到华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停笔,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实,再多几倍的冰尸也奈何不得。
老僧取出几枚佛门宝丹递与夫子,叹道:“阿弥陀佛,巫王手段通天,本不该和华施主与林施主为难,全责老衲触怒巫王,本领不济,连累了华施主与林施主,罪过,罪过。”
服下丹药,华夫子缓过气来,道:“大师为救幼子而令自身陷入险地,乃是我辈楷模,何来的罪过?只恨我平日里舞文弄墨不善武道,帮不上什么忙。”
康庄劝道:“二位大师莫要揽过,赶快想想如何突围才是正理,林大侠眼看就要落入下风了!”
华夫子深看他一眼,略有些面熟,只自己年纪大了想不起来是谁,随即视线便被炫目的剑光吸引,不再细想。
剑停,细雪终于落地。林清泓几番出手,却连巫王一片衣角都触之不及,还险些被他伤到。
胜负只在一瞬,没必要过多地试探。于是乎,林清泓不再留手,而是全力出招,执剑作笔,挽出一幅宏图。
春去。剑起生花,含苞朵朵飘在雪中,宛如灯火流萤,一经冰尸触碰,剑光炸裂将之吞没,徒留一地残渣。
秋来。花苞炸裂瓣落人间,下起阵阵花雨,无数道细小的花瓣中潜藏剑气、亦或是剑气凝聚成了花瓣,随风飘零,风卷人残,冰尸四肢断裂分离,再没了动作。
春去秋来,内有夏藏。花瓣落地,重新聚拢于名剑秋水之上,为这漫天的花雨,还有那花开一世的荣华,奏出绝响。
不见生机的雪原上凭空绽出一朵红莲!摇曳生姿。红莲似火全由剑气构成,莲开笼罩之处,林清泓剑气纵横,百丈之内不见敌踪,肃清了包围无有等人的尸群。
忽然,林清泓眼前一黑。
原是虿巫王歃血施咒,于虚无中扯下一片黑幕,将他裹住。
双目猩红,巫王身形猛地拔高数倍,堪比无有凝聚的金刚法身,一拳捣下,端的是石破天惊。林清泓横剑格挡也被一拳锤入地下,喋血当场,黄衫尽赤,不复“剑仙”之姿。
秋水哀鸣不已。
扬州剑冢最擅铸剑,秋水锋利,轻易分金断玉,冰尸自然不在话下,奈何数目众多使人分心。外围虿巫王又虎视眈眈,每每出手净是要人老命的损招,林清泓恨得牙痒痒,怒道:“有种的,捉对厮杀,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巫王懒得去理,只顾大笑。
铁青着脸,林清泓恨道:“无耻!”
圈内,无有禅师与华夫子匆匆赶来帮助林清泓,夫子沉声喝道:“巫王道行高深,实非我等三人所能力敌,二位静听我言,摆三才大阵!”说罢,将阵法传音入密至二人耳中。
林清泓神色一凛,点头道:“好!”
无有告罪道:“阿弥陀佛。此为三教机密,贫僧今日不得已而用之,日后必将守口如瓶。”
三人依上中下的站位摆出阵势,无有再次金光大放,如同一轮亘古长存的大日,接引彼岸万佛咏唱梵音,源源不断地为阵中央的林清泓输送法力;
华夫子挥毫泼墨,画出一座苍茫大地,周身腾起的道道土黄色真气化身无数先贤,朗读颂天祭文,斗大的金字经天纬地织成一件长袍,同样披在林清泓身上;
黄袍加身,竟如有万人鼎力相助般气势成洪,林清泓手持三尺青峰,高声咒曰:
天地玄黄,乾坤借法。慧剑出鞘,斩恶除魔!○1
三人齐心协力,于虚空中竖起一道天地人三才大阵,阵力尽数加持于林清泓身上,使之内伤渐愈、修为大涨。
剑舞九天之上,秋水无形、剑客迷踪,惊现漫天的分身幻影,于无人之处有声,林清泓道:“今日,就让你尝尝我苦修十载悟出的一式剑法,好教你死得其所!”
虿巫王血祭玄冥身化邪神,体型竟再度拔高十数丈。脚下地面涌出血泉,无数血手挥舞其中,哀号、惨叫声不绝于耳,俨如一片修罗炼狱。置身血海,巫王狂傲吼道:“来啊!我命由我,天不能埋,地不能煞,何况人乎?”
春去秋来,内有夏藏,尔后——
冬至!
凛冬的极寒犹如天地盛怒,审判万物罪恶,将之肃清、归零。
剑气雕龙、挟风带雪。
林清泓势成,一剑斩出。
寒龙狂掠!
巫王迎面直上,大手撕风顶住寒龙,冰面止在他的身前,漆黑的邪神气息不断从他身上涌出,侵蚀着惊天动地的一剑。
僵持中,地面迅速沉降。
力的碰撞,或相融,或爆炸。后者居多。
万物冰封、天地皆白!
大坑边缘,正道三人面若金纸几乎力竭。
巫王深陷坑内,大半的身体都被埋在土下,体表大面积冻伤,亦有许多剑创深达脏腑,自身又耗费了大量血气,内虚外伐已成重伤。
面临绝境,巫王突然癫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得不到的你们也休想得到!到最后,还是我技高一筹!”
三人心道不好。
婴儿襁褓内潜藏着一条蛊虫,收到指令时尖鸣一声,破开婴儿肌肤,钻入内里肆意破坏。
眼看婴儿命在旦夕,华夫子瘫坐地上浑身乏力;林清泓拄剑站立,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剩下。
唯有佛门中人不怕苦功,练功时注重体魄的打磨,因而自愈能力更要好些,老僧尚存余力。
无有手掌运法护住婴儿心脉,一边咬破指尖逼出精血。
蛊虫果然受诱,立时钻入无有指尖,顺着经脉直达内里。
削肌蚀骨,无有极端痛苦,佛面隐现狰狞。
舍身成佛。
林清泓不忍去看,准备拼死一击送那歹毒的巫王归西,却发现巫王已经潜逃,仰天长恨道:“虿巫王!我林清泓与你不共戴天,寻山入海,誓要将你挫骨扬灰!”
望着无有,华夫子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道:“老哥哥啊!那婴儿已经废了!值得吗?值得你这么做吗!”
无有被那蛊虫毁尽了根基,奄奄一息,仍是微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言罢,垂首生熄。
佛面含笑,似有荣焉。
华夫子挣扎着起身,长揖到地,哀呼道:“我佛慈悲!”
康庄面容呆滞,久久不语,上前裹住婴儿,只一看。
废了,经脉尽毁,这婴儿日后长大了,也不过是个废人而已。不知为何,康庄心中竟有痛意。
不是恐惧,没有夜麟带给他的恐惧,而是隐隐作痛。
康庄沦为鬼物已久,浑噩度日,不知今夕是何夕,今年是何年,为了活下来,居然也食了不少人魂,全然忘了自己当初生而为人。
几日奔波下来,康庄与婴儿亦有接触,隐埋在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终被触动。
过往的一切纷纷涌入康庄脑海,错愕、悲苦、怨恨,然后绝望。
于是痛心疾首,于是魂飞魄散。
风急雪骤,托寄一缕哀思远去千里。
伞下少年有感,屈指一拘,原先散掉的康庄魂灵竟然重聚在此,夜麟轻笑道:“你醒了?”
康庄悔悟,伏地恸哭。
夜麟又道:“我佛慈悲。老僧命不该绝。”弹指一道青光,横贯百千里地,硬是把老僧从鬼门关拉了归来。
即便修为尽失,只要好好休养,不碍长寿。
老僧茫然。
夫子惊愕,继而大笑。
林清泓倍感惊异,他生得一双剑目,可观阴阳之变,老僧已死,明明看到拘魂而来的鬼差,为何退了回去?
那,人又是怎么活的?
注○1截取改编自《太一拔罪斩妖护身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