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仪蒙着面纱,着一身白衣挤在人群中,密密麻麻的人头阻了她不少视线,她轻轻踮起脚也只能看见行刑台上背对人群跪着的几名囚犯。他们的身上结实捆着绳索,脑袋蒙在黑布下,皆穿着统一的囚服,辨不出哪个曾是权倾一世的官员,哪个曾是同美人山盟海誓的负心汉。倒是无一例外的,他们身上或深或浅的伤痕,斑驳的伤口渗出暗红的液体,将新换的粗布白衣染出道道血痕。
坐在监斩台的那人,从头到脚都是标准的官员服制,见惯了他长袍素冠的书生模样,如今浩然一身威严之气,倒显得有些陌生了。
广胜米铺一案,经多日会审,由简单的杀人案牵出买卖赈灾粮饷,地下运粮产业链等多宗案中案,涉案人数越来越多,牵扯各地州县亦愈发广,她从不知一向昌盛清明的帝国,平静的表面下暗涌如此剧烈。仁政之下多混乱,宽容的环境何尝不是黑暗溃败滋生的温床?
她很想借此契机整顿朝局,父皇却令迅疾了结,以致不过半月都已尘埃落定。
钟鼓敲响,午时已到,刽子手轻车熟路摘下套在他们脑袋上的黑布,在慎人的宽厚刀面上喷一口烈酒,验明正身只待行刑。
赵离捏起令牌,昔日笑脸迎人的冯牵突然喊道:“赵大人!你我同僚一场,没道理临死前都不让说句话的吧!”
“哦?冯大人有话要讲?”
赵离勾唇冷笑,放下手中令牌道:“那边快些说吧。”
他梗着脖子仰天大笑几声,冷哼道:“赵大人,我冯牵混迹官场半生,阅人无数,没想到老来也有走眼的时候。当初赵大人金殿中选,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就敢求娶当今天子的独女,不少同僚私下与我说,此子甚有野心,我自不以为然,你一副文弱模样,自古百无一用是书生,能成什么气候?”
赵离将令牌插回牌筒,笑到,“冯大人,若是这些没什么意义的挖苦话,您就省着唇舌吧。我原以为你死到临头,想通了呢。不过现在真的不算晚,不妨考虑考虑我的话,这世间虽说不如意之事甚众,但总归还是活着好,你说呢?”
“不如赵大人省着唇舌吧。什么事老夫一人担着也就是了。”他鄙夷的瞧着台上之人,“万千手段都试过了,我这把骨头可还硬的很,不是你这小儿啃得动的!”
他用力将被绳索紧绑的双手高高举起,一团模糊的血肉令人胆战心惊。慕容仪听着周围的姑娘低呼的声音,不少人低下脑袋捂起双眼,慕容仪呆呆的看着昔日熟悉的笑面老人,他苍老的手掌插着几根红肿模糊的肉块,所有的指甲,竟全被齐齐拔掉!
“官场人心狠毒,没想到这读书出身也这般残忍!”
“长的道貌岸然,心黑的紧呐!”
“一个老头子也下得了这样的狠手,他家中没有父母长辈吗?”
“黑心种子!铁定不得好死,将来轮他下黑狱,也受这么一遭就好了!”
慕容仪虽也震惊,听着他们这番言论却是嗤之以鼻,冷言道:“要不你们去审?”
四周人都噤了声,掩唇看着一身冷寒的白衣掩面姑娘。他们自觉这是个不好惹的主,不由的退开几步,眼睛不离开她分毫,三五成堆的窃窃私语。
一年纪略小的姑娘跳出来道:“朝廷的案子岂是我们寻常百姓能审的?不过说说自己看法而已,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慕容仪笑看眼前稚嫩的姑娘,“嗓音倒是软软的动听,面容却有些刻薄,长大也是市井泼妇一流。”
“你!你怎么骂人呢!”
姑娘气的跳脚,慕容仪倒是淡淡,把平日赵离的形态学了个十成十,“不过说说自己的看法,不可以吗?”
周遭人立刻哄乱起来,七嘴八舌的说到:“这怎么能一样呢?他做的狠还不许别人说两句?”
“打扮的倒是人模人样的,净替些鱼肉百姓的人说话,也是个黑心的!”
“姑娘家的凭自己感觉随意谩骂别人,亏你在京都,不知道要循礼识礼吗?”
慕容仪怒道:“好一个循礼识礼!好一个鱼肉百姓!你们现在口口声声向着的,维护的,才是真正黑心肠的!”她指着那刑场之上的人道:“你们此刻的眼里心里,都记着他是披着囚衣满身血污的老人,他害人性命,私藏米粮,哄抬市价,大发灾荒财至饿殍遍野时的模样,有几分入了你们的眼睛?”
“我们也没说他不该死,痛痛快快斩了不就是,何必让他死前还受一遭罪,毕竟年纪大了,当今圣上推崇仁孝治国,我们顺应旨意说两句看法还不应该吗?”
慕容仪瞥一眼方才嘟哝的那人,见他非平民百姓的样子,可自己实在不熟悉,大抵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之子,约是个京都富庶人家的子弟,尖嘴猴腮样子,没来由让人厌恶。他这一番言论不就是想给自己扣上个“大不敬”的罪名,可惜碰错了人,打歪了算盘。
她笑言:“依这位兄台之言,我还是违逆了圣命呢。”
“姑娘莫要多想,此事与姑娘实在没有多大关系。”那富家子总觉得慕容仪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背上止不住的冒冷汗,她双眸狡黠,仿佛挖了个坑等着自己跳下去。京中达官显贵众多,自己别一个言语不甚惹祸上身才好。当下谦恭道:“今日所言并未有半分冒犯赵大人和姑娘的意思,只是看着那死囚一把岁数,想到家中年迈双亲,一时有感而发,胡言乱语了些,诸位当笑话听一听吧,切莫放在心上。”
“呵。”
慕容仪似不断散发着寒凉,大步走到人群之前,在离刑台最近的地方,看着周遭千百的黎民大声说:“有对赵大人不满的,想要言论攻击他的,站出来!站出来单独说,我为你开辟一个全民注视的台子,让你清晰表明自己的想法!”
四周人皆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诉说赵离心狠手毒的人们不约而同住了嘴,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年轻的白衣姑娘。
慕容仪环视左右,轻蔑道:“大多人喜欢混在人群里,因为在人群中可以肆意说自己的想法,哪怕心里知道它是偏激的,阴暗的,或为妒,或为怨,或为不甘。所有摆不上台面的话可以尽情的说,因为法不责众!没有人会在意一群反对的声音里,你的音量有多高,言语多恶毒,没有人判断你说的是对是错,没有人要你为所言负责,哪怕它伤害到了别人,抹杀别人的努力!相反,你的话会有众多人来附和,会有不计其数的赞同!”
她顿了顿道:“你们都指责他手段狠毒,难道好吃好喝的供着他就会良心发现,认下这灭族的死罪吗?我朝从不提倡动用大刑,更不允许屈打成招,但这绝不是你们肆意辱骂朝廷审案官员的理由!更遑论,肆意诅咒!”
方才受她骂的姑娘憋了一肚气,指着她嚷到:“你在这装什么圣人!不过是看他有权有势,偏帮着罢了!我看你也不用白费心思,那台上的人早许给了公主,你再怎么护着捧着,他也归不到你身边去!”
“呦!这姑娘脾气真够冲的。”
这用词也是够冲的,什么叫“许”给了公主。慕容仪忍不住笑,她呀,就喜欢泼辣蛮横些的姑娘,那帮娇滴滴风吹吹就坏的,成什么样子?调戏起来一丝乐趣都没有。“我刚才说你是泼妇料,现在瞧瞧真是屈才。”她拂拂脸颊垂落的发丝,补充道:“做个女将是不错的,男人都须让上七分,可保边境无忧呐!”
众人哄堂大笑,一众待斩的囚犯一脸黑线,生生看着自己悲壮的赴死演变成搞笑的戏剧。监斩台上的赵离都忍不住轻笑出声,让身旁一众神色紧张,生怕他因冯牵发怒的小官差狠松了口气,更加疑惑的瞧着台前独立着的白衣少女。
看起来……似有些相熟。
“你!”
那姑娘恼羞成怒,冲上来就要扯慕容仪的头发,被她轻松躲过,差点摔了一嘴泥,慕容仪拉住她手臂,顺带摸了一把光滑脸蛋,心中赞叹道:到底是年轻,皮肤细腻白嫩的。
一阵分神,冷不防被她扯下面纱,附近皆是一片抽气声,死一般的寂静。
那姑娘僵掉一般,抬起的手细微的颤抖,那条纯白的细纱从指缝飘落,划出几个弧度后悠悠飘落在地。
啊呀——
慕容仪挑眉,低调些咋就这么难咧?
局面都这样了,不如更干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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