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佑薇含笑将它托进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它圆滚滚的肚皮。看得出来,这个小东西在外面也很勤奋,如今化成的躯体已经很有凝实的质感了。
苏哈娜在一群人警惕的眼神里走过来拿了坛酒过去,毫不顾忌地拍开封盖畅饮起来,痛饮了几大口之后,她豪气地揩揩嘴角说:“国师大人对桑贺的帮助,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要不是有连莘,咱们也不能痛痛快快地把王庭打得,落花流水!”
她很得意自己能够用中原人的成语来形容一件事情,对王庭作战的每一次胜利都是她闪亮的功勋章。
连莘适时地在萧佑薇掌心跳了几下,欢喜地在她脑海里邀功。
萧佑薇挠着它半透明的小肚皮说:“连莘的本领确实很大。”
“可惜它只认你一个主人。”苏哈娜惋惜地摇头叹气,不过有美酒在手,转眼间就忘了不快。
两人其乐融融的交谈方式让外交官大跌眼镜,这时候外头有人高声宣道:“睿亲王殿下到。”
苏哈娜傻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幕,那位看起来很年轻的睿亲王一进门就准确地找了过来,圈着国师舍不得放开,而她印象中冷静睿智的女国师从他进门开始,整个人都柔和了,两人依偎在一起,像是藤和树的关系,是分不开的。
“你们……”
她拍拍脑袋,然后看见连莘浑身冒出小尖刺,像只暴怒的小刺猬一样扑到那位王爷面前,张牙舞爪,敌意深重。
在场的暗卫和侍卫们又激动了。
陶九知笑眯眯地把连莘用两只手指捏起来,他当然认出了这是当初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家伙,生息所化的灵物,见小家伙竭力挣脱的样子好玩,他调侃道:“这小东西,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萧佑薇也笑,“你快放开吧,连莘刚刚说了,只给主人和媳妇儿碰。”
“哈哈哈哈……”陶九知笑得直不起腰,“媳妇儿?那你可要多费点心思了!”
可不是要费心?
她发现灵物的妙处之后想复制出更多连莘一样的存在,试验多了才发现,生息觉醒灵智的几率很低,像连莘这样成长迅速又机灵可爱的,更是独一无二。
想给这小东西讨个媳妇儿,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咯。
萧佑薇拽过身旁的人给苏哈娜介绍,落落大方地说:“这是我夫君,上个月刚成的亲。”
啪嗒。
酒坛子掉到地上,苏哈娜脱口而出:“你不是道士吗?怎么能成亲?”
萧佑薇无奈道:“我只是追随师父修行,不算,如今也卸了国师的差使,无事一身轻了……”
几人说了一阵才谈到苏哈娜此行的目的,她一拍大腿,“你这酒太好,我差点忘了正事!你们,快把我给国师带的礼物拿进来!”
她支使着族人去外头拿东西,萧佑薇和陶九知对视了一眼,看见对面的人做了个口型:“兰相。”
恰在此时,殿外直直地行来一顶明黄软轿,身着君王服饰的凤公子搂着飞鸾到了。
殿外齐刷刷跪了一地,两人并排进来。
随行的一个中年人精准地找出了身着异族服饰的苏哈娜,火药味十足地朝她质问起来,紧接着又向凤公子进言,大意是说,如今大越与蛮族交战,苏哈娜身为蛮族王女,大喇喇地出现在这里,应当抓而杀之!
萧佑薇把苏哈娜看作自己人,当然不会任他欺负,当即表明态度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蛮族屡屡犯边,奉的是王庭的指示,全大越的人都该知道,桑贺统领与王庭争斗了十几载,如今她千里迢迢来到京都,可见结盟的诚意,怎么在你看来就成了送上门的猪羊,随便就能打杀了?”
苏哈娜配合地露出森森白齿,野性的脸上做出一个夸张而狰狞的笑容:“想杀我?你排不上,我杀你,只要一刀。”嘶哑的声音配上她多年领军的威势,极具震撼效果,当即把那个狗腿子吓得乖乖闭嘴。
“芷兰的军队快到边境线了,我跟你们做盟友,一起灭了她。”
苏哈娜言简意赅。
凤公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飞鸾垂到腰间的几条细辫,将金银铃铛拨得叮当作响,听了这话也懒得开口,萧佑薇见此,心头微有阴霾,别过头懒得看他这幅模样,只说了几个字:“我赞同。”
陶九知紧跟其后:“甚好。”苏哈娜进大越走的是颍州这条“绿色通道”,是经过他许可的,人到京都只是走个过场,让大越官方确定结盟的关系,传给天下知悉,这盟约,最终一定会成立。
***
旌旗猎猎,玄甲武士扛着巨盾坚定地挡在最前方,此处是冰雪的世界,大朵冰花在风中肆意行走,在武士们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带出热烈的血花。
血凝在泛青的肌肤上,难以熄灭的是他们眼中的熊熊战火。
杀!前方是成群的肥硕羔羊,踏平这座关隘,北漠武士的荣光将照耀中原大地。
北漠军人唱着亘古的战歌,一步一步靠近麒麟关。
城中的百姓熟练地披上战甲,在这里,各行各业的人,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有一种觉悟:披上战甲就是大越军人,守住麒麟关,不让北漠诸国踏入半步,这是大越军人的使命。
“战神出来了,战神出来了!”
麒麟关后方响起尖利的哨响,一只通体雪白的雄鹰一飞冲天,双翼展开,眨眼间飞扑入北漠武士的阵营,横扫出一片绚烂血花,随之飞起数个人头,它衔住一块新鲜的碎肉,回到麒麟关时,雪白的羽毛竟然没有沾上半点血腥。
这是大越的神鹰,它的神奇与厉害已经在北方传为佳话,没有人会怀疑传闻的可信度,因为神鹰是战神的宠物,而战神五皇子,那是他们不败的神话。
高瘦的男子身如劲松般挺拔,笔直端坐于马背之上,他不发一言,只是在战阵后方策马踱了一阵,已经成功阻住了北漠军人前进的步伐,只为他的露面,北漠一方士气大跌。
麒麟关守军祭出重弩,一支支六人操作才能射出的巨大弩箭飞射而出,每一发都至少穿透五个敌军。北漠指挥官方才被那男子冰冷而高傲的眼神震慑住,战神五皇子戍边多年,积威太重,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战术,然而很快他就像往日同僚们一样败了。
那个男人狠狠劈下手臂,麒麟关内战声大起,无数大越军人不要命地冲出来,疯牛开阵,撞开了他们引以为豪的盾甲步兵,强壮的北漠军人一个照面就吃了大亏,死伤大片,大越五皇子策马前行,巨大的镰刀所到之处,人命像不值钱的稻草一样被收割得干干净净。
大捷。
镰刀的长柄捶地,男人喉咙里挤出一声长长的嘶吼,大越军人应声唱起凯旋战歌。
“穷寇,莫追。”他的嗓子似是受过重伤,每个字都是艰难地从气管里发出嘶声,刺耳得很,旁边的军人却激动得满脸红光,响亮地应道:“是!”
“五皇子”隔着厚重的头盔看了这个青涩的士兵一眼,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无声地策马转身回营。
“你又忍不住了?我告诉过你少露面,殿下威名远扬,这种时候,你不出去,更能让北漠的杂碎们感到忌惮惶恐,让他们不敢冒进,可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蓄着山羊胡子的幕僚恨铁不成钢,指着他就开骂。
刚刚在战场上无情地收割生命的高傲皇子此时摘下了面罩,露出一张疤痕密布的脸,大大小小的疮疤,有刀剑造成的,有炭火烧灼的,丑陋无比。
他有一双棕褐色的鹰眼,跟传说中的战神五皇子十分相似。
形状极好的薄唇也能瞧出少许贵族的气势。
除了这双眼睛和这嘴唇以外,他与五皇子,其实没有半点相像,毕竟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连亲缘都没有。
若说俩人有联系,呵……苏慕云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孩子气十足的微笑。
他想告诉眼前的人:他与那人眼睛相似,是因为这双眼睛追随了那个人一辈子;嘴巴相似,是因为过去的无数个深夜,他们抵死纠缠,四唇难分。
他脱去沉重的铠甲放进木盆里浸泡,血水狂涌,碎肉无声地浮上水面。
“我不能堕了殿下的名声。”苏慕云终于开口:“他不在了还有我,我会替他斩杀敌军,把战神的名字,永远刻在他们心里。”
幕僚触到年轻人冷漠的双眼,不赞同的话硬是憋回了肚子里,他还能说什么呢?说了人家也不会听的,即便是五殿下还在世的时候也拉不住这个桀骜固执的家伙。
战神五皇子并不是一个不败的神,他也会失败,失败只有一个结果:死。
幕僚永远都记得三年前的那个冬夜,五殿下就在这个营帐的床榻上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好似忽然来了精神,翻身搂住眼前这个年轻人,送上一个带血的吻,惊住了一帐的人——
“我走之后,他就是你们的主人,我可以死,大越五皇子不能死。”
语毕,那双鹰眼再也没有睁开。
苏慕云缠了他一辈子,从牙牙学语缠到并肩作战,不在意改名换姓做他所谓的“男宠”,不在意背叛家门时被抽走三筋三骨,不在意他在京都有妻也有子,甚至不在意他心里泯灭不去的青梅……
最后缠不下去了,萧怀云,这个有着柔软名字的人最终输给了病魔。
而苏慕云一生所幸,是这个人在最后一个年头终于接受了他的心意。就算是假的也好,战神不能死,萧怀云死后,他是新的战神,披荆斩棘,浴血而战。
苏慕云在麒麟关待了很久了,外面的冰天雪地从来都没有消融的时候,或许,随着那个人的离开,他心里的草地也被冰雪封住,再也等不到春天了。
他毁了自己顶好的容貌,苦练萧怀云擅长的巨型镰刀,养熟了萧怀云留下的白鹰,在这里一岁一岁地枯熬着年华。没有人会发现这个秘密的,他静静地想,如果有,那就杀掉好了。
忽然有一天,麒麟关来了一个人。
恰好是这个人发现了他的秘密,恰好,这是个不能杀的人。
这个人的名字是,萧怀林。
***
与桑贺的盟约最终签订,苏哈娜骄傲地穿着桑贺部落传统的服饰走出来,在纸上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潇洒地按下一个艳红手印。
“……”
“……”
“……”
萧佑薇坚定地把那张纸抽走,重新把笔塞回她手里。
“干什么?你们想反悔?”苏哈娜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豹子一样叫道。
“不反悔,可你能不能,签名的时候别占了大越君主的位……”萧佑薇忍无可忍,指着那个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名字说:“说了写在左边,左边啊!”
苏哈娜无辜地眨眨眼:“我是写在左边啊。”
“……”
结论:不要和左右不分的人讲道理。
萧佑薇觉得自己要重新看待桑贺部落的战斗力了。统领是个左右不分的笨蛋,就这样还能让蛮王吃了那么多次亏,这个部落绝对是一群牛人啊!
桑贺部落的人目前已经撤出边界,主要是因为随着蛮族大军压向边境,他们的活动区域不断被压缩,而且以一个部落的人数对抗王庭大部队,可想而知是鸡蛋碰石头,只能打打游击,还要考虑能不能逃过追杀。
桑贺部落的元老们差点愁白了头发,就在这时候他们收到了一封密信。
颍州,这片独立于大越的富饶土地,在他们最困窘的时候敞开了大门,桑贺部落集体迁移,在颍州东南部住下,磨刀霍霍,等待着王庭军队的接近。
凤公子无所谓地签了这份盟约,至此,桑贺部落可以光明正大地以盟友身份加入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