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酒能消愁,都是假话,喝得越多,人越清醒,酸酸麻麻的疼痛从心底漫上来,反复提醒着她只是个外人。
萧佑薇知道自己不算是个千杯不醉的人。
武侠里,段誉曾在喝酒的时候用六脉神剑作弊,把酒液逼出身体,从而假装是个千杯不醉的人,她也可以做到,而且是将入腹的酒化成酒气彻底清出,效果更佳,只是……太没意义了。
一杯,两杯。
一坛,两坛。
酒肆的掌柜大约是觉得遇到了大鱼,美酒源源不断地往上搬,同在这里喝酒的人从最开始的窃喜到后来的麻木,走了一拨又一拨,很快迎来宵禁的时辰,酒肆里渐渐空了。
上酒的小二出于好心提醒过一句:“姑娘,你喝得太多了……”
她勾起唇角,眼神有些朦胧。
前世她听过一个段子,有些人不是不会醉,而是不敢醉,看起来几乎要醉死在酒桌上的人,他们其实可以看似体面地整理好衣服,坐上地铁,顺利地回家,在锁好家门的一瞬间,他们可能会倒在地上,吐得天昏地暗。
敢在外面喝醉的人往往有恃无恐,大多是被人宠爱着,知道有一盏灯会为自己亮着,有一个人会及时出现带自己回家。那她呢?如果她醉了,会有人接她回去吗?
“再来几坛。”她淡淡地开口,眼中波澜渐隐。
在某个瞬间她想到了一个人,又下意识略过。她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一直都是外来客,生身父母尚且不承认她,未来夫君……算了,她不想多失望一次。
醉了好,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忍不住开始想,如果那时候她没有遇到陈悠,如果她一直都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本该是什么样子,如果她没有顺应那场穿越者之间的竞争,而是避居一隅,随她们怎么斗法,她只管开开心心地活过这辈子……
那样应该会轻松很多吧。
知道得太多,好累啊。
她总觉得用了别人的身体就要把这份情偿上,要是原主是自然死亡后被她接管,或许会好受些,可如今周菀已经明明白白地告知,她是个强盗,逼死了原主。她做多少也弥补不了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
从原著里看,原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过一天算一天,只是在临死前很是悔恨自己与男女主过于亲近,遭来杀身之祸。如今姜旭元被锁在姜城,萧云琪已经自食其果偿了性命,她欠原主的其实已经可以到此为止。
而萧王府和周家蒙受的劫难,随着先皇的死已经消弭了大半,最难办的便是周菀的还阳,她有心帮忙,人家肯吗?
冷酒入喉,萧佑薇越发觉得自己做的是个笑话,下一步应该如何决断,何去何从,也是一片茫然。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旁边有人坐下,气息缠绵入了她的鼻间,桌上唯一没空的那坛酒被他抓过去,满上一杯,沉默着饮下。他不品酒,只是重复着机械的饮酒动作,她喝多少,他就跟多少。
桌旁东倒西歪的空坛子越来越多,小二抱来新的酒坛,忍不住苦笑。
虽说来了豪客之后他也有好处拿,可……可正常人哪有这样的喝法,简直是不要命,尤其是左边那位爷,脸色难看成那样,说不得便是个带着伤病的,万一喝得多了,死在店里头,以后哪还有生意做?
掌柜的和他想到一处去了,也不再兴致勃勃地扒拉算盘珠子,腆着脸过来赔笑道:“二位客官,将近打烊的时候了,小店里存酒不多,怕是要见底了,您二位若是今日不尽兴,改天小的进上几窖好酒再请二位赏光?”
青衣男子盯着碗里逐渐平静的酒液,等到旁边那姑娘喝了,他便跟着仰头咽下,女子似是微醺了,他眼神还清明得很,只是不知是否被这酒勾出了戾气,还没靠近就觉得背后发凉,心里直跳,好像这不是个人,而是头无情的凶兽。
“开门做生意的,没有酒怎么开?”青年没有说话,门旁一个抱着长刀的布衣侠客却插了话,悠游自在地走到这桌坐下,迎着青年冰冷的目光,他嬉笑道:“在下燕桓,受人所托来为督公大人带句话。”
“说。”
“家有明珠,奈何天生鱼目不得识,此后经年,望能好生照料。”燕桓肃了神色将话完整地转述一遍。
“何人所托?”
“在下来自武林盟。”
燕桓没有明说让他带话的人是谁,而是委婉地说了自己的来历,说完就借口有事离开了。
掌柜的旁听了这一来一回的几句话,并不蠢笨,仅仅一句“督公”已经足够让他明白今天招来了一位什么客人,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颤,再也没胆子提逐客的事。
“明珠……明珠?”
陶九知微有嘲讽地一笑,萧王爷果然没疯,人在京中时好似一个瞎子聋子,如今人出去了,反倒承认这是失落在外的明珠?既然当初没有把她救下,这么些年也没有将她捧在掌心里宠着,哪有立场谈这个词?
她是他这一生的珍宝,宠在掌心这种事就由他来,他不会再给任何人用感情伤害她的机会了。
“咳,咳咳……”他脸色一变,用拳抵住即将冲出的血腥,冷不丁迎上一双清明的眸子。
萧佑薇松开酒杯,将他的拳拨开,他便傻愣愣地松了手。
四溢的酒香里,灯笼下的她脸上飞着两坨醉中的红晕,脸侧有伏案时压得卷曲的发丝,难得在她孤冷的气质里添了妩媚,一双琥珀眸子好似蕴了一冬的蜜酒,清清冷冷地望着你,便能让人从心窝里散出醉意。
她往他嘴里塞了一枚凉丝丝的药丸,轻叹了一句:“傻子,白糟蹋了我的药和这么多好酒。”这是在谴责他无端灌了那么多坛,抢了她的酒也就罢了,却是个心里没数的,一点也不顾忌自己身上的伤。
“掌柜的,算算后面那些价值多少,结账。”
那掌柜的听了她的话,好似得了救赎,可他坚决不敢收钱,就连之前放在胸口的那块金子都觉得又烫又硌,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贵客大驾光临,小店,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万不敢多收钱财……”
他不说,她却不想赊欠,这几个时辰听着那边结账,这几种酒的价她是听见过的,清点了数目之后又补了些银子,拉起陶九知走了。
“小娘子。”
街上乌黑一片,没有行人,萧佑薇忽然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阳光下的烟,无需微风吹拂,自己就能转眼间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