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当是他倒霉吧,倘若真是触怒了这个高手,一死也是痛快,不用再背良心债,有什么仇怨都下辈子再还吧!
“不说?”女人的指甲停在他的喉结处,好似情人嬉闹般搔弄了两下,她笑靥如花,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用两根手指捏着他脖颈提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落到地面,女人吩咐道:“乖,带我去瞧瞧那是何等美人。”
她的声音带着惑人的魔力,阿七浑浑噩噩地朝一个方向迈了三步,乍然止住,神情惊惧。
“是这边?”女人媚眼含笑,携着身形高大的阿七轻飘飘飞起。她白嫩的莲足从来不用着地,每当即将落下时只需轻轻一甩,便有一股内力从足底透出,再从地上返回来,轻松地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
阿七后悔方才中她**术出卖了世子爷,可他自由受制,连舌头也是动不了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一路寻到世子住的小院。
院中叶片随风飞舞,白衣身影持三尺寒光于层层落叶中穿梭。
他眉眼如画,自有出尘之姿。
剑平平地指向两个来客,萧佑安认出了这个跟在萧云琪身边的暗卫。
看到对方全然受制的模样,他眉心微蹙,无声地将剑身倾斜到最便于出手的角度。
女人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确是个清越脱俗的月下谪仙,可惜不合她的胃口,于是无限失落地叹道:“这个蠢小子还你,我走了。”
说着,竟然真的把阿七甩向他,莲足在阿七小腿上一踩,人便轻飘飘地踏月离去。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萧佑安耸耸肩,给他解了禁制,还剑入鞘,头也不回地回房休息了。
阿七活动了一下手脚,苦笑着想,真是个古怪又难伺候的女妖精,世子定是嫌弃他们坏了他练剑的兴致吧。
女人来时无声无息,走时也没有惊动任何人,阿七朝着萧佑安走的方向一拜,这回再离开萧王府终于没再遇到任何阻碍。
月隐日升,日落月起。
阿七蹲在繁华街市的一个角落里,旁观人来人往,市井百态。
他实在不该做这几年的暗卫,挠挠头,他想着,接下来的生命里他想去当个侠客,多为世上的好人和弱者做些什么,希望在他死前能够洗清过去的罪孽吧。
一个小乞丐跑到他面前,把一个锦囊塞进他手里,“哥哥,药铺里的大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阿七疑惑地朝那边望去,是个身穿素色罗裙的瘦弱女子,她倚靠着自己憨厚可靠的夫君,温和地朝他笑。
他好像中了定身咒一样被牢牢钉在原地,望着她在夫君护持下走远,过去的对话重回脑中:
“你不适合做暗卫,更不适合做杀手,为什么不去试试做自己喜欢的事呢?”
“我……我没有喜欢的事,师姐,我真的不能进白鸟吗?”
“只要是我主审,你绝对进不了。”
……
“师姐!师姐!你在不在这里,救命,救命啊!”
空旷的山洞里只有张藤床,安静地嘲笑他的无助。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彼时深冬,他一身武艺,却买不来一具好些的棺材。
那个没有露面的贵妇人从车里抛出来一锭白银,买了他六年零十一个月的自由。
……
“你爱他吗?”他问。
女人向来冰冷的脸上拂过一丝柔和的笑,几乎让他以为是个错觉。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给他一个家。”
……
泛黄的影像在阿七脑海里散去,他抿嘴一笑:“师姐,恭喜你此生无憾。”
话音潮湿,两颗硕大的泪珠滚到泥地里。他打开锦囊,倒出来的是一颗红色药丸。
持惯屠刀的手不住发颤,他深知自己拿着的不是药丸,而是活的希望,是生命的一个出口,是师姐在向他表达歉意,同时也是她无声的道别。
那对夫妻的身影已经消失很久了。
他仰头咽下。
暗卫生涯给他留下最后的后遗症逐渐被药力化解,阿七划开小臂,从皮肉里挖出一条还在苟延残喘的蛊虫,一脚踩碎。
他知道,从此刻起他真正自由了。
“小桓,你应该去当个侠客,永远活在太阳底下,那才是真的你。”
许多年前她语重心长地同他说过这样的话,多年后,他终于不再盲目地想要跟在师姐后面,想要重复她辉煌的人生轨迹。
阿七重新拣回了他的真名。这个年轻的男人抬眼看着金灿灿的太阳,一直看到眼泪糊了脸颊。
师姐,再见了。
……
后来,京都庞大而空洞的影子里少了一个不合格的暗卫,江湖上多了个仗义爽直的侠客,他叫燕桓。
……
夕阳的影子梢里,黄涛影为爱妻擦了擦额角的汗,问:“那是你的朋友?怎么不邀到家里坐坐?”
凝霜说:“他是我弟弟。”旁的什么都没说。
她不后悔给出那颗药,自己的身体已经接近油尽灯枯的地步,即便吃了也只能暂且消厄,最多续个半载的寿命,可是让小桓拿去用了的话,没准他就能去实现小时候的大侠梦想,多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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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过后不久,京都陷入一片恐慌,无人可以逃脱这种恐惧。
凉风阵阵,天光昏暗,黑暗逐渐侵蚀大地,正如那片不知起因的黑洞正在侵蚀着太阳。
“天狗食日啦!”
昏暗中不断有人叫喊,孩子的哭叫声传了满城。
萧佑薇怔怔地望着廊下辛苦耕耘着的蜘蛛。
蜘蛛这种小东西有个习性,它们平时万分珍视自己的网,然而当发生日食的时候,它们会毫不留情地对自己心爱的家予以拆除。
就像现在这样。
阑意有点打抖,贴着她身体不吭气。
不知道从哪里响起第一声锣鼓,阑意精神一振。
她摸摸孩子的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民间认为日食是不祥的象征,那是上天的意志在干预人间,向君王发出警告。每当日食现象发生,古人会敲门击鼓,祈求太阳尽快复圆。
她不好用现代科学告知阑意这件事的原理,最后叹了口气牵起他冰凉的小手说:“不怕,师父在呢。”
山雨欲来,萧佑薇从原著里已经知道会有这场日食,可是之后的变化却是让她始料未及的……
“陛下,蛮女被俘入京不过须臾光景,教化无果,又逢天降异象,定是蛮族的凶残触怒了上苍,如今之计,唯有将蛮女作为祭品供奉给天神,才能平息天怒,保大越安宁啊!”元老涕泪横流伏地苦劝道。
提及蛮女时,老大臣满眼的愤恨,好像只要蛮女在他面前,他就能动用这口老牙把人家撕个粉碎咽下去。
不知情的人必定会以为他果真找到了日食的根源,萧佑薇在旁边听着,嗤之以鼻。
日食在所有的天灾中应该是级别最高的一种,这个最高不是按伤害程度,而是指在民众中的影响力。
举个例子,如果某地发生了特大地震,君主在京都得知消息,火速派人准备钱粮支援灾区。那么事后民众对他感恩戴德,至于这次地震是不是由于君主不贤,谁在乎呢,随便推出个地方长官当替死鬼就好了嘛。
而日食就不一样了。
君主掌权,奉的是上苍意志,日食却相当于上苍对君主直接发出不满和警告,这是没办法推卸出去的,再贤能的君主也只能认栽。
这种时候当然就需要机智的臣子去帮忙开脱,找理由把锅移出去。
皇帝听了他这个解释,显然是满意的,当天就下旨处死蛮族王女苏哈娜,以示诚心改过,并表达大越与蛮族不死不休。
有国师在场参与的第一次朝会,就这样在一众臣子的歌功颂德中谢幕。国师始终没有发表意见,这让皇帝欣慰的同时又觉得不对劲。
退朝后,萧佑薇推了推面具正要离开,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顺着目光揪去,却是个身披金甲的阳刚少年,少年被她抓了个正着,灿烂一笑,大步走了过来。
兰相怀疑地看了看他们,少年大声说:“国师大人,陛下请您去商议祭祀事宜。”
兰相听后了然,扫视一圈果然不见几个礼部官员在场,于是放心走了。
萧佑薇跟华林一前一后走在前往养心殿的小道上,她听见华林小声说道:“我想回青州。”
她诧异地问:“回青州?”她没有听错吧,这孩子回京为的难道不是认回身份,夺取皇位?
华林的小脸满是坚定:“对,薇姐姐你可能没去过那里……我喜欢青州这片土地,早在我第一次从蛮族战场下来的时候就发过誓,总有一天我要让我的名字传遍青州外的土地,让蛮族听见我的名字就拿不住兵器!”
“我不想留在京都,这里太繁荣,太富贵,我怕在这里待得久了会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想要做什么事。薇姐姐……”他不好意思又带着期许地说:“你能不能帮我跟陛下说说情,让他准我回去打仗……”
萧佑薇认真地问他:“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是,绝不反悔!”
“哪怕你的陛下可能会生气降罪,你还是坚持要回去吗?”
少年的笑容淳朴,眼睛不含杂质,“对,我要回去。”
“好,我知道了。”她看着这个身披龙牙卫金甲的少年大步远去,心头忽然有点酸涩。
看看,多好的孩子,也学会利用她了。
金鳞岂是池中物……她知道这孩子不凡,却忘了在挣扎成长的过程中,他总会改变,就像禹城里的阿元。
他会长大,会慢慢学会如何跟人相处,知道如何相处中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萧佑薇垂下头,知道暗处那个属于皇帝的暗卫已经回去跟主子禀报去了。
一个忠君爱国的小将,这个定义一旦绑实,就算日后查到这是那个流落民间的第十九子,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皇帝也不会多去质疑他。
那么,就祝你成功吧,华林。
她摇了摇头,不,以后应该是萧怀林了。
萧佑薇不喜欢这个有关祭祀的决议,苏哈娜可以死,但是不该死于这种荒唐的理由。
日食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跟江山社稷扯不上半毛钱关系。用人命去祭祀,这是远古愚民的做法,她想不通,到了大越这个年代为什么还会有人迷信这样可以安抚上苍?
她就坐在这几个所谓德高望重的礼部大臣斜上方,看见他们衣冠楚楚的模样,听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议论一个妙龄女子的一万种残酷死法,还美其名曰为君分忧。
突发的愤怒让她摔了茶盏,拂袖而去。
皇帝在她身后无声地铁青了一张脸。
杀了她,杀了这个带给他耻辱的女人。他在心里虚张声势地叫嚣,最后被几个大臣体贴地一劝,也就罢了。
不能没有国师,那么就换成其他人吧,就换成她刚刚想护着的人。皇帝枯槁的手摩挲着桌案,一瞬间下定了杀死苏哈娜的决心。
萧佑薇再度进宫时挑了个不错的时候,无风无月。
她静悄悄地穿梭在一道道红墙外,没想到在苏贵妃的旧居遇到了老熟人。
满院都是凌乱又随意的挖痕,墙角有两个黑衣暗卫守着一堆酒坛,她瞥了一眼,认出是京都一家老酒坊的陈酿,听说用来解愁很不错。
萧怀风这身尊贵的皇子服饰穿得歪七扭八,胸襟是潮湿的酒液,下摆沾了一块块泥土。他坐在和上回阎罗老鬼一样的地方,旁边摆着自备的酒器,侧颜染上酡红,一开口满嘴酒气。
“嗯……国师?”他笑嘻嘻地招呼她坐,举杯邀道:“国师,你,喝酒啊?”
萧佑薇坐下后仔细看了他的眼睛,确认他是真的喝醉了,树顶上一股香粉气,上回看见过的心娘还是一身艳丽装束,摆弄着帕子跳下来和她见了个礼,一声不吭地去别处了,好像有些闷闷不乐。
萧怀风不介意她不出声,他盯着那个银面具,本该看不清眉眼,可他想着在水榭外看过的半张容颜,鬼使神差居然叫了一声:“娘亲?”
把萧佑薇吓得差点从石头上滑下来,苦笑着说:“九殿下是醉了。”
“没醉,没醉……”他往树身上一倚又灌了几口,喃喃地说:“我,一直知道这院子里有娘亲酿的好酒,可是一直舍不得起出来尝。后来才知道啊,她有个忘年交,年年都到这儿拿酒喝,你看看……一坛都不给我剩下,早知道……”
早知道又如何呢?把这院子里的酒全挖出来珍藏吗?
她看着这位殿下似醉非醉又颠三倒四的模样,也认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觉得他可怜。
世事难料,祸福难知……萧佑薇收回思绪,想起自己这趟来是有正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