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佑薇也不着急,她就安静地端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欣赏对方的表演。
只见少女似乎不太好意思地揪了揪手里的粉帕子,含羞垂首,她没有说话,倒是她旁边的丫鬟得意地说:“这是我们家县主,就是丹阳文集的作者!”
萧佑薇作恍然状,将萧云琪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若有所思地赞了一句:“县主大才。”
边上恰在此时一声嗤笑,竟是一名绿衣侍女开口道:“主子说笑了,若真是大才,怎么所作的诗篇尽是别人早就作过的?”
一句话撕破了刚缓和下来的气氛,空气瞬间尴尬下来。
萧云琪心虚得不行,可她不能站着接受对方的指责呀,于是装作无辜地皱眉为自己辩解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就是说你抄袭啊!”绿漪鄙夷地望她一眼,言辞直白又激烈,让在场的人大跌眼镜。
看这绿衣女子打扮富丽,不似寻常侍婢,可她立在主子身边时的姿态又似是受过良好的训练。会是什么地方能养出这样牙尖齿利的丫鬟,竟然敢当面挑衅今上亲封的丹阳县主!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污蔑县主!”萧云琪这位县主娘娘碍于身份和形象,是不会出言跟一个下人争执的,于是就由身边那个护主的新任大丫鬟站出来怒斥回去。
萧佑薇在她们一来一回的几轮争辩中沉吟道:“我手下的婢女中有真心爱好诗词的人,隐士佳作也在心中记了不少,如果县主当真觉得她诬陷了你,不如就借着这次诗会还自己个清白,如何?“
平南郡主跟萧云琪的关系算不上太亲密,可是以她简单的脑回路也看出了其中的不对劲,这几个人根本不像是来参加诗会的,倒像是趁着诗会过来找萧云琪麻烦的!
她无意帮萧云琪出头,可是大家同为京都贵女,怎能被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欺负?
想到这儿,平南郡主冷哼一声,将鞭柄摔在桌上叫道:“清什么白,丹阳县主是什么身份,一个小丫鬟胡言乱语几句就要让她去辛苦证明自己,你家这丫鬟还真金贵!”
萧佑薇耸耸肩,无辜地说:“我没当她是丫鬟。”
平南郡主一噎,怒火更盛,“命由天定,我们这些人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上等人,她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伺候人的下等人,有什么资格蔑视县主,这样岂不是无视皇家尊严?”
她瞪着对面的白衣女子,控制不住地想用这鞭子抽掉对方的面纱,抽破那繁复洁净的外袍,把这女人抽得皮开肉绽,滚地求饶。
恶由心生,一念起,再难难除。
萧佑薇的双眸蕴满生息,在平南郡主身上发现了不少灰气,这是生灵的极度负面情绪,也可以称之为恶念。
善良纯净的人身上会自带生息,邪恶狭隘的人身上则或多或少会产生恶念。人是天地间灵性最盛的生灵,受天道安排,同时也会受到天道保护,只有那些被恶念裹身的人才能成为萧佑薇可攻击的目标。
而现在,平南郡主终于符合这个条件了。
萧佑薇微微一笑,指尖轻弹。
平南郡主顿时觉得嘴上黏糊糊的,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封住了一样,“唔,唔唔……唔!”
这,这个妖女对她用了什么邪术,为什么说不了话了!
萧佑薇讶异地掩口道:“哎,郡主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太过忧心丹阳县主?”
平南郡主怒视着她:忧心你奶奶个腿,看我不打死你!可是鞭子刚举起来就啪嗒一下落到了地上,她捂着发麻的右手腕,惊愕地看了眼地上的爱鞭,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双腿同时一麻,整个人向后歪去!
“唔!”
两名打扮利索膀大腰圆的丫鬟越众而出,一左一右扶抱住她,焦急地问她的情况,左边那丫鬟探了自家郡主的脉象,又查了周身穴道,可是都没找到问题,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人群里的萧云琪很想借这个机会开溜,可她站的位置不好,前后左右都有贵女挡路,稍微一动定会引起她们注意。
萧佑薇刚认识的朋友尹昭儿略加思索,面带焦色扑上去叫道:“郡主,郡主你怎么样了?哎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郡主回去看大夫啊!郡主,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平南郡主直到这时候还在努力去够自己的鞭子,可这该死的尹昭儿,这个蠢女人,跑过来的时候居然一脚把她心爱的武器给踢远了?!你,你还敢踩?!
她气得想骂人,可是什么话到嘴边都是唔唔的声音,配上那双瞪圆了的眼睛,有些可怜又好笑的样子。
萧佑薇憋着笑在心里给尹昭儿点了个赞,这姑娘是武将家的女儿,或许正是这种教育环境给了她理智而清醒的头脑,如今遇到突发状况,在场的贵女中也只有她能够有条不紊地张罗,将“突然病重”的平南郡主送去就医。
在场的贵女已经被一连串的变故弄慌了神智,见尹昭儿冷静地处理事情,不禁对她高看一眼,回去把这事跟家里人一说,女性长辈们也纷纷竖起大拇指,觉得永平侯府将来是摊上了一个好儿媳。
有些贵女想找机会讨好平南郡主,也跟了过去。尹昭儿临走时,趁人不注意悄悄给新朋友抛了个狡黠的眼神。
平南郡主走了,萧云琪却走不了。
萧佑薇慢悠悠地叫住她:“丹阳县主不会也是忽然身体不适吧?”
被点名的萧云琪后背一僵,气得咬碎了牙。
要说刚刚平南郡主的倒地和这女人没关系,她是第一个不相信!平南郡主身体一直结实得很,极少有生病的时候,更别说刚刚还生龙活虎地耍鞭子,一转眼就成了口不能言、腿不能立的病猫,这里面没鬼,谁能信?
这个认知加深了她对这个神秘女子的忌惮。
而且,这种被逼到窘境却无法还口的感觉,她似乎在之前也遇到过!萧云琪的眼神果断发生了变化,黛眉紧蹙,一双美眸狐疑地在那张洁白面纱上流转着,很想看看后面是什么样的面孔。
绿漪看见她到这时候还在不自觉地扮着柔弱,心头一团火焰噼啪作响,县主才不是这样的!
县主是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看起来不爱跟人亲近,可是真正熟识了之后就会发现县主的热情、善良、大方和爽朗,哪会是这个只会装委屈的恶毒妖女?
“县主若是准备好了,绿漪便来请教了。”绿漪的语气乍然阴冷,她抬手取下绿色的面纱,露出一张端庄雅致的俏脸。
跟她被毁容之前有七分相似,萧云琪瞬间看呆了。
“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她指着绿漪尖叫道,青天白日,怎么会有绿漪的鬼魂来找她?萧云琪吓得连连后退,踩了好几个贵女的脚,引来抱怨声不断。
绿漪紧盯着她双眼,幽幽地说:“能被县主记住,真是绿漪的福分啊……”
萧佑薇不悦地打断了她,今天只是要揭破萧云琪抄袭的事,不是让她寻仇来的,“好了,不得对县主无礼。”
训了绿漪,她又和气地转向萧云琪说:“丹阳县主可否为我们主仆解惑呢,为什么这本丹阳文集里的内容,与前辈所作的诗篇,大多一字不差?”
她从先前吟出《秋夕》的丫头手里接过书,随手翻开一页道:“而且县主所作的诗中有好些地名,我们走遍大越河山居然都没有遇到,比如这首: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敢问县主,这浔阳是在南还是在北?属于哪座城池管辖?”
萧佑薇没有丝毫找茬的语气,仿佛只是个寻常的爱诗之人,一丝不苟地在向有学问的人请教问题,却把萧云琪难倒,一瞬间呆愣当场——她怎么知道浔阳在什么地方,这不是课本里的必背诗词吗?
要说是南是北,她还能随便那么一猜,可是细细探究,分属于哪座城池,这要她怎么答,浔**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地名啊!
“浔阳,是我拟出的名字,母亲不许我多行远路,闲在闺中时难免会幻想一些地方,想着那里的山水、天气、人,还有可能发生的事,想得多了记下来,就成了诗文。”萧云琪急中生智瞎编道。
这个解释让在场的人听了都觉得合理,还有些人被她哀愁的模样打动,忍不住心生同情,同时也有一种共鸣。
同为贵女,她们中又有几个人能够有幸多出远门?还不就是城中的困兽。
想想她们这些人吧,没出阁的时候等着成亲,成亲之后也就是从一个高宅深府挪到了另一个,根本就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她们还只能顺从、懂事,听从父母的安排,但凡多想着出去玩耍就会被视为异类。
“原来是这样……”萧佑薇心里冷笑,脸上却露出同情又理解的神色,继而为难地说:“可是还有些典故我也不是太明白。”
她翻了一会,指着一处举例说:“就像这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句是好句,可这周公……又是何人呢?”
“是……”萧云琪额头冒着冷汗,憋了一会才“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周公是位大英雄,我常听人说起南方蛮族肆虐,可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为大越和百姓多做些什么实际的事情,想得多了不禁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和大越十分相似的国家,周公就是那个国家的英雄。”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周公在吃饭的时候多次吐出食物停下不吃,为的是迎接客人进来,体现了他求才心切的特点。正因为他求贤若渴,而且能做到礼贤下士,才聚集起了一群真正有能力的人为他所用,驱走了外敌,让国家变得更加繁荣美好。”
萧云琪的音量不高,语速也不快,她好像已经把自己给催眠了。
要想欺骗别人,先要骗过自己,萧云琪显然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她表现得像是真的做过这样一个梦,在梦里她神交了许许多多英雄人物,将他们的经历借由自己的诗来展示出来。
白皙的小脸微仰向天空,在略显阴暗的水榭中透出一种圣洁的光晕,让人一看就忍不住相信了她的鬼话。
萧佑薇觉得自己之前还是小看了她,明明已经被击到了痛处,居然还能发挥出这样的急智让自己摆脱困境,相信现在就算再通过诗文的种种不合理来攻击她,她也会继续给众人灌输心灵鸡汤,把一切不合理都归结于自己那个“长长的梦”。
恰在这时起了一阵风,从水面那头吹来,带起一路水纹,最后将水榭矮桌上的薄壳木箱吹得打晃。
风力又盛,众目睽睽之下,眼见着那木箱被吹得移到桌子边沿,底部越出桌子,猛地一折,落到地上摔成几块破木板。
哗啦。
一张张白纸被木栏下掠进来的风吹起,其中两张恰好从萧佑薇身前飞过,被她伸指稳稳夹住,她将左边那张先翻过来,只见上面写着一个清晰的大字——“愁”。
她笑着向萧云琪扬了扬纸片,“县主可有兴趣借此字吟上一首?”
萧云琪犹豫了一下,心里突突的,跳得有点快,她总觉得其中有诈,可是架不住边上的贵女们出声相劝,硬着头皮应了。
走了几步,许是为了应上这字的气氛,她面朝莹莹水面,脸上带出些薄愁,缓缓启唇: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至此,她停住,眸中闪着微光,素手执帕压在自己心口,为的是能将情感酝酿得更加饱满感人。
然而正当她要继续吟诵的时候忽然被人卡了话头,那白衣女子讶异地叫道:“对了对了,丹阳县主,我初到京都,确实是不太了解这里诗会的规矩,不知道这诗文中是一定要包含被选中的字呢,还是说只要合了意境就可以呢?”
旁边有个贵女接口说:“二者缺一不可。”
萧佑薇恍然,紧跟着说:“可是县主方才似乎没有提到这个愁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