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果儿
初见阿愁时,瘦猴还颇有些不敢认了眼前的女孩。如今见她对“果儿”的名字有反应,且虽然阿愁的变化挺大,那一双极具特色的小眼睛却是一点儿没变。瘦猴顿时便确认了,自己没有认错人。
于是他哈哈一笑,也顾不得一边还有旁人在看着,伸手抓住阿愁的胳膊一阵上下乱摇,一边连珠炮般笑道:“我就说看着有些像,偏又不怎么像,有心想认又怕认错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变得我都不敢认了。不过我也不敢认自己了呢,哈哈……”
阿愁呆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却是忽地一抬手,手里那化妆刷便这么险险戳上那白胖男孩的鼻尖。
“你……你是瘦猴?!”
也难怪她会不信。在阿愁的印象里,瘦猴是个瘦得堪比猴儿般的男孩,加上他最是擅长油嘴滑舌,说话时还总爱挤眉弄眼,当年给人的感觉只“猥琐”二字。可眼前的白胖少年,竟是连眉眼都找不着一丝一毫当年那个小瘦猴的痕迹,只除了那依旧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以及这习惯性挤弄着的眉眼……
“是我是我,”瘦猴快活地连声叫着,“你也认不出我来了吧?其实连我自个儿也快认不出我自个儿来了呢。哈哈,我原还不信你这个阿愁就是我认得的那个阿愁,就想着先来看一眼,结果果然是你。你也变了呢,要不是你这小眼睛,我也不敢认了你呢……”
却又是一串语速极快的唠叨。
他那里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时,门外又进来一个约五旬左右的胖大汉子。
那胖大汉子抬手就在瘦猴脑袋上那滑稽的冲天小辫儿上掸了一记,哈哈笑道:“这是找着人了?”
瘦猴立时回头,冲着那胖大汉子也哈哈笑道:“找着了找着了,”又拉过阿愁,给阿愁介绍道:“这是我师傅,大张牛。”
阿愁一听就惊异了。这大张牛,是广陵城里有名的说书艺人,便是从来没有出入过茶楼酒肆的阿愁都曾听说过这位大家的名号。如今看来,瘦猴竟有幸拜在了这位大家的名下,且这师徒二人的关系看起来就极亲密的模样。
之前阿愁就知道,戏楼里有“大场”和“小场”之分。那所谓“大场”,以后世作比,差不多相当于一出出有着完整剧情的大戏,或者是某个名角大家的个人专场演出;“小场”则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文艺晚会,其中有或个人或团体的歌舞器乐表演,有截选自那些大场剧目的串场曲艺,也有被称作“百戏”的说书、杂技、口技等等表演。
虽然那些名角大家一般都只会参与“大场”的演出,可教坊同时也规定了,便是如柳司乐和叶韶舞等这样名满天下的大家,每三个月也都必须参与一场“小场”的演出。所以今儿瘦猴的师傅大张牛才会出现在这里。
寻着旧友的瘦猴激动得就差要上窜下跳了。阿愁也是有无数的话想问瘦猴,偏这时候小场的龙套们都过来了。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龙套们忽然看到他们专用的化妆间里出现一个名角儿,众人顿时都噤了声。
那大张牛见状,便又伸手在瘦猴那滑稽的冲天小辫上掸了一指头。
瘦猴见了,便一脸得意地对阿愁道:“我跟师傅排在第三场,你若得空的话,也去看看我。今儿我跟师傅上台演双簧呢。”话毕,冲着阿愁又是一阵挤眉弄眼。
待瘦猴走了,那莲枝自认为她跟阿愁关系最为亲密,便头一个跑过来问着阿愁道:“你竟认得六指猴儿?”
“谁?”阿愁不解。
“六指猴儿呀!大张牛的关门弟子。”莲枝指着瘦猴消失的方向,忽然反应过来,笑道:“他不会就是你要找的那个瘦猴吧?跟你说的模样也差太多了……”又笑道,“你别看他今年才刚出道,就已经混到一部去了。人都说他得了他师傅的真传,那口条子比他师傅还利索呢。”
说到这里,莲枝却是头一次起了好奇心,问着阿愁道:“你们是怎么认得的?”
虽然不知道教坊里的人是不是也像市井百姓那样忌讳慈幼院的出身,可想着刚才瘦猴顾忌着她才没说出“慈幼院”三个字,阿愁也不愿意多事,便笑道:“小时候认得的。”
莲枝还待要再问什么,那今儿轮到阿愁手下做妆容的龙套就已经不满地将她挤开了,只道:“今儿还没轮到你呢。”
莲枝一撇嘴,扭头对阿愁道:“等你忙完了,得空再帮我拾掇拾掇,别人的手艺我可信不过,我就只信你了!”
说完,也不管她这话给阿愁招来多少仇恨值,便这么踩着舞步出了化妆间,去换她的戏服了。
感觉到那些老梳头娘子们落在她身上那不善的眼神,阿愁不由就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已经够藏着掖着的了,可显然她还是做了那“出头的椽子”。面对其他梳头娘们时不时的冷嘲暗讽,阿愁再次深深感觉到,自己果然只是一个工匠的命,勾心斗角磨嘴皮什么的,她好像天生就缺了那样一根弦呢。
万幸的是,如今她得罪的,都是些自己也没什么能力的人。于她来说,最多就是听几句酸话罢了,不伤筋不动骨,倒也无所谓。
只是,莲枝那人……
想着莲枝,阿愁不由就摇了摇头。虽不知道那一心想要出头的莲枝技艺到底如何,可只冲着莲枝这情商,阿愁就觉得……这事儿悬!
偏莲枝总处处表现得好像跟她是极要好的朋友一般。
一边给今儿分给她的那两个人做着妆容,阿愁一边想着莲枝、瘦猴,还有,朋友。
小时候,秋阳的身边总围满了朋友。那时候秦川总不无嫉恨地嘲讽她交的都只是些狗肉朋友,以至于她总疑惑着,什么才是真正的朋友。再后来,那十年的孤寂里,秋阳在学会享受孤独的同时,渐渐也失去了交友的能力。每当有人主动向她示好时,她总不自觉地想到秦川的那些话,然后便习惯性地先将自己隔离出去,以怀疑的眼观察着对方的友情到底能维持多久。
而人与人的交往,都是讲究个有来有往的。再慷慨的人,在付出到一定程度却看不到回报时,往往也就会选择放弃了。更何况,那十年里,秋阳一直抱着拒绝一切的态度。
如今转了一世,阿愁发现,自己这交友的能力似乎也不比前世好了多少。甚至,她觉得,她竟就跟秦川气极时骂她的那样,不知何时成了个冷心冷肺又自私自利的人。
比如珑珠。如她曾经跟李穆说的那样,一开始时,她并没有当珑珠是朋友,哪怕珑珠对她多有照顾。直到很久以后,她见珑珠待她始终如一(虽然她猜这其中多少有着李穆的因素),她这才开始渐渐接受了珑珠的友谊。
再比如胖丫和余小仙她们,也是在看到她们的真心后,她才那么锱铢必较地一点点释放着自己的真心……
细数起来,阿愁发现,这一世,能够被她真心认作朋友的,竟只那么寥寥几人。莲枝、瘦猴,甚至包括对她帮助颇多的王府那三位小郎君,严格说来,其实都算不得是她的朋友。
莲枝和思齐一样,大概仅算得是熟人;瘦猴则是曾经的同伴;王府那三位小郎君……只彼此那悬殊的身份,就注定了他们可以当她是朋友,她却只能将他们摆在熟人已满朋友未及的那么一个位置上。
这么想来,阿愁不由就对李穆一阵抱歉。她能感觉得出来,李穆真心当她是朋友,可她却没办法还他以同样的友谊……
友谊。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定义这个词的,于阿愁来说,能被她认定是朋友的,至少该是她可以百分百信任的人。她却没办法让自己去百分百信任李穆。不仅因为他的身份,也因为他如今愈发突显出来的高智商……前世就被人以高智商在各个方面碾压的阿愁,这一世可再不想重蹈覆辙了。
这般想起来,她果然有些冷酷无情又自私自利呢,明明知道自己回报不了对方同样的友谊,却利用着对方帮自己提高实力……
于阿愁内心里的一阵自我批评中,楼梯下方候场的铜铃响了起来。
一阵忙乱后,龙套们都上台去了,阿愁这才得了空闲。
那甜姐儿看看左右,凑过来小声道:“那六指猴儿,就是你跟胖丫要找的瘦猴?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瘦呀!”
之前甜姐儿和余小仙曾跟阿愁去过几次李穆的别院,所以她俩都认识胖丫,且也听胖丫说过要找当年小伙伴的事,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余小仙也凑过来笑道:“那大张牛的说书可逗人了。有一次有人请我阿爹去吃茶,我也跟着去了。那家茶楼里正好请了大张牛坐堂,我听过那一回,笑得肚子都疼了。难得今儿他轮到小场,等会儿我们也去台下听听吧。”
阿愁这“西贝货”这才知道,原来教坊里诸人不是如她想像的那样只能在永乐坊里表演,外间酒楼茶肆才是他们真正的舞台,甚至是这些大家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反而是永乐坊里那些花街柳巷,很难看到这些大家的身影。也正因为如此,教坊才硬性规定了这些名角们要轮流在小场演出。
依着阿愁原来的想法,她原想趁着这会儿闲下来的空当去找瘦猴问一问果儿下落的,直到听到余小仙的话,她才想起来瘦猴还得上台,于是便只得暂时按捺下心神,等着事后再说。
等到了第三场时,余小仙便果然拖着阿愁和甜姐儿挤到那通往舞台的楼梯下,和其他一些龙套们挤在一处听着舞台上的声音。
瘦猴说过,他今儿要跟他师傅演双簧。听着上面的声音,阿愁便知道,瘦猴应该是前面表演的那个。而叫她惊讶的是,那大张牛长得五大三粗的一个人,竟是学什么像什么。可惜的是,她们不好去舞台上,倒叫阿愁看不到瘦猴的表演。
不过,想着瘦猴一向灵动的眉眼,以及听说如今他已经渐渐闯出了一些名声,便是阿愁心里暂时还不认为瘦猴是个“朋友”,依旧默默替他高兴着。
而替瘦猴高兴的同时,她不禁想到果儿,却是不知道她的近况如何。
四个人里,她也好,胖丫也好,算是平平安安的。那吉祥家离广陵城路远,虽然不能及时通着消息,可因郑家大郎在梅花书院里读书,倒也能时不时报个平安,如今也就只有果儿还不知究竟了……
阿愁原以为,瘦猴下台后他俩就能捞着机会说一会儿话的,不想瘦猴跟他师傅才刚一下台,那教坊的管事就笑呵呵地给大张牛递过去一叠子局票,却是后头的“包厢”里听说大张牛今儿赶小场,便下局票来请他去说书。甚至还有人专门点了六指猴的名。
那瘦猴见阿愁站在楼梯旁,便冲着她又是一阵挤眉弄眼,比了个“等我去找你”的手势,便跟着他师傅“应局”去了。
而直到戏楼上的戏散了场,阿愁也没等到瘦猴来找她。
她们这些梳头娘子虽受雇于教坊,却并不被允许在教坊里胡乱走动。这边戏一散场,便有管事领着她们去了那专给她们休息的偏院。
别人都和往日一样,进了那大通铺房间里睡下,只阿愁借口天热睡不着,在廊下踮着脚尖往那灯火辉煌的偏院外张望着。
瘦猴叫她等着他,可她不知道戏楼那边散了场后,瘦猴能不能找到她。而直到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瘦猴是怎么找到她的。听莲枝的意思,应该不是莲枝告诉瘦猴她的下落……
阿愁忐忑着,不知道瘦猴能不能找到自己时,那院门外忽然就闪进来两个人影。
因房间里其他人都睡下了,院子里没个灯火,阿愁一时也辨不出来人是谁,便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她这里一动,那闪进来的两个人便都发现了她。
于是,她便听到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惊喜叫道:“阿愁,真的是你?!”
虽然还没看到人,阿愁却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声音正是果儿。
“果儿?!”
她忍不住也叫出声儿,便赶紧从暗处冲了出来。
那果儿也三两步冲过来,却是一把就将阿愁抱了起来,咯咯笑了两声,还没说话,便叫瘦猴猛地一把将她二人给分开了。
“要死啊!看招来人!”瘦猴压低声音小声道,“我是没事儿,我师傅帮我打着掩护呢,你叫人抓到,肯定得罚得站一夜的桩了!”
果儿赶紧放开阿愁,又捂了嘴,然后三人猫腰钻进花树丛中,直到在池塘边找了个没人的大石头,果儿这才松开阿愁,就着池塘对岸水榭里泄出的灯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愁。
阿愁也就着灯光打量着果儿。
果儿比阿愁大了一岁,今年正十三。她原就生得凤眼长眉,如今长开了的她,竟生得愈发地眉眼飞扬。只是那个头儿看着倒像是没怎么长一般。
“果然变好看了呢,”阿愁还没发表感慨,果儿便先抬手摸着阿愁的脸感慨道,“原当你是个丑丫头,这才两年没见,长开了,变漂亮了呢。”
“是吧是吧,我也说她长开了。”瘦猴挤过来笑道。
阿愁则对果儿弯着眼道:“你倒没怎么变呢。”又对瘦猴和果儿二人道,“我和胖丫都知道你俩在教坊,我们都想找你们来着,可教坊这边门禁森严,一般人都进不来,只我因着行里的派遣才能进来。可就算这样,想打听你俩也不容易。我托了人,却回我说,只知道你们的本名很难找到。我原想着这事儿只能慢慢来,再没想到,竟是瘦猴先找到了我。”
瘦猴立时笑道:“得亏了如今你有了名气,连我都听说梳头行会里有个叫阿愁的小梳头娘。我就想着,谁没事儿会跟慈幼院里那些王八羔子一样,给人取那么个不吉利的名字,只怕这个阿愁就是我认得的那个阿愁了。我原想过来看一看也缺不了一块肉,谁曾想,竟真就是的!”
“啊?”阿愁一听就歪了头,“我什么时候有名了?我倒听说你如今很有些名气呢。”
瘦猴哈哈一笑,便把思齐观她的妆容悟舞之意境的话给说了一遍。
他那里话还没说完,果儿就急切地打断了他,问着阿愁道:“这么说,你跟胖丫在一处?吉祥呢?因我们几个我是头一个走的,我以为我们这一辈子再遇不上了呢。再想不到,如今你竟成了个梳头娘子……”
于是,二人一阵互诉离情。在阿愁说了胖丫和吉祥还有冬哥的事后,果儿和瘦猴也各说了自己的事。
那瘦猴当初也是被柳大家看中的,别人都只当他会和果儿一样拜在柳大家门下时,柳大家却是将他推荐给了大张牛做弟子。
那大张牛许是职业原因,生来开朗幽默,瘦猴又是个会看人眼色的,师徒二人相处得甚是融洽。加上瘦猴是个苦孩子出身,也懂得自我奋进,他师傅又愿意给他机会,这才令他小小年纪就闯出了名声。
而和他相反的是,拜在柳大家门下的果儿,却因柳大家的脾气古怪而一直受着严苛的对待。别说是什么上台的机会了,明明那柳大家是以琴技闻名大唐,可直至如今,柳大家竟都没让果儿碰过一回琴。且,那柳大家像是一心想要赶果儿出师门一般,不是指使她跟这人学琵琶,就是指使她跟那人学舞蹈,“竟都是不务正业!”
果儿颇有些泄气地道:“我想来想去,只怕是因为我不懂得像瘦猴或者丽娘那样讨好师傅,师傅才厌弃了我。”
直到这时,阿愁才想起来,那个看起来颇有心计的丽娘也在教坊。再一细问,她才知道,丽娘拜在右司乐白冼明白大家的名下,跟果儿竟依旧是竞争的对手。
果儿自哀自怜时,瘦猴冲着阿愁一阵挤眉弄眼,小声道:“那白大家总想把柳大家从左司乐的位置上挤下去,偏技不如人,如今就借着徒弟打压果儿呢。偏柳大家都不管果儿,任由他们那么欺负着果儿。”
阿愁沉默了一会儿,对果儿道:“我是行外之人,不敢说我的想法对错。只是,我觉得,柳大家让你学那些东西,应该不是厌弃了你,反倒是看重你的意思。说起来,我不过是个梳头娘子,可我还要跟人学画画,学调色呢。所谓殊途同归,想来歌舞器乐也都是相通的,柳大家让你学那些,只怕是想让你把根基扎得更牢固的缘故。”
果儿听了不禁一怔,似想到什么一般,忽地垂下头去。
那瘦猴便插话问着冬哥的近况。
于是阿愁便笑着把冬哥的事也说了一遍,道:“倒是你俩好运气,都遇到一个好师傅。”
“你师傅对你不好吗?”瘦猴问。
阿愁赶紧摇头,道:“我师傅当我是亲女儿一样呢。不过,”她看看依旧怔怔想着什么的果儿,笑道:“我师傅跟柳大家一样,脾气有点古怪就是了。”
“对了,”她回头对瘦猴笑道:“你为什么叫六指猴?”
瘦猴哈哈笑道:“我拜师的时候,我师傅拿巴掌扣在我脸上,说我的脸只有他六根手指那么宽,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又指着果儿道:“你猜,如今她叫什么?哈哈,伊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这凶婆娘居然叫伊人……”
那“凶婆娘”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了,立时伸手便在那“多一指的猴儿”身上一阵乱拧。
瘦猴一边躲着果儿的手,一边笑道:“当心把我拧恼了,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
却原来,如今瘦猴大小也是个“角儿”了,教坊里待他颇为宽松,倒是没有满师的果儿,行动颇受限制,今儿她能过来,便是瘦猴给支的招儿,将她“偷渡”过来的。
三人这般嘻嘻哈哈说笑着,直到天际泛了白,各处的歌舞之声渐歇,又各自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才依依不舍地散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