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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油橄榄

虽然难得被早早地放了假,可因到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平安过关,六个小徒弟都显得有些不安。

结伴出了后门,连一向心态最稳的余小仙都忍不住对众人嘀咕了一句:“我那鬓角没有处理好。”

于是几人跟着一阵附和抱怨,阿愁也叹了句:“我的底妆也没做好。”

分给她的那个老妇,满脸的皱纹还在其次,那肤质竟是极干,且还生了半张脸的黄褐斑。这不禁叫她格外怀念起前世各种现成的面膜、粉底、遮瑕膏来……

说到未来世界里的各色化妆品,其实当初在给黑妹化妆时,阿愁就曾想到过,有机会她是不是开一开金手指,把那些粉底眼线睫毛膏之类的东西都给折腾出来。可经过这一个月的学习,她发现,金手指实在不是那么容易开的。

化妆品是要直接用在肌肤上的,那安全性自是不容忽视。偏这个时代里,后世众所周知的有毒重金属,比如那铅粉、铜绿、朱砂等物,依旧普遍运用于粉底眉黛之中。便是阿愁已经有意识地在寻找安全的替代品,她则发现,以她的知识储备,一时也难以确定那些东西是否就真比重铅铜绿等更为安全。何况,她想到的许多后世材料,就如那油橄榄,如今还都不知道有没有传入大唐。便是大唐已经有了,只怕这“舶来品”也不是她这么个只值八十个包子价的穷梳头娘能负担得起的。

除此之外,她还十分想念她当年的那套化妆刷。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没用过后世更方便的各色化妆刷,阿愁大概也会像余小仙那样,认为只要练好了师傅们所教的手法,以一支毛笔也能横行天下……

不过,比起弄出一支眼线笔或者睫毛膏来,弄套化妆刷出来,似乎倒没什么难度,只要找个制刷匠就成。可问题还是在于……

钱。

阿愁叹着气时,就只听林巧儿在她身后细声细气地抱怨道:“我看你们做得都比我好,只怕这回我是要垫底了。”

别人都还没接话,梁冰冰已经抢着冷笑道:“你真认为你要垫底了?我看你那么说,不过是想要哄着人安慰你一句‘你也没那么差’罢了,”却是又嗤笑一声,翻着眼儿道了句,“矫情!”

阿愁偷偷回头,便只见林巧儿的脸上闪过瞬间的僵硬。眼见着林巧儿又得流露出一副受了欺负的表情,她赶紧扭回头去,避开了如今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辣眼的那一幕。

她原当岳菱儿该站出来帮林巧儿说话了,却惊奇地发现,岳菱儿正跟余小仙说着话,竟似仿佛没听到梁冰冰刺着林巧儿的话一般。倒是甜姐儿,回头看着林巧儿笑道:“你放心吧,本山人算过一卦了,这一关,我们六个都能过。”

余小仙听了,立时冲甜姐儿一撇嘴,笑道:“尽胡扯!你什么时候改行做大仙了?两位姑姑可是早就说了,这一回是要淘汰掉最后一名的。”

甜姐儿笑道:“你们都没发现吗?我们比试的时候,夫人和几位姑姑看的根本就不是我们做出来的妆容,而是我们做的时候用的手法。我猜吧,夫人说那话,不过是怕我们懈怠了才故意吓唬我们的。如今我们几个一直都是认真学着的,夫人自然也就没那理由淘汰我们了。”

“行吧,”阿愁道:“这话我们大家可都记住了,后天就能知道你这大仙灵不灵了。”

说得众人一阵笑,然后便各自散了。

*·*·*

因阿愁难得休息一天,第二天,莫娘子出工时,便没有惊动她,只任由她睡了个难得的懒觉。

阿愁是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的。听着门外那人叫“阿愁姐”,阿愁以为是冬哥,便隔着门应了一句:“是冬哥吗?你且等一等。”

可等她穿好衣服,又随手将一头及至腰间的长发束成一个马尾,跑去开门时,却是被门外之人吓了一跳。

“小、小郎?!”

门外站着的,可不就是廿七郎李穆。

在李穆身后,小番奴狸奴探着头,笑得跟只大型犬一般。

便是这会儿走廊上没人,阿愁也能感觉得到,那楼上下藏于暗处窥视的眼。

李穆的眼从阿愁脸上未消退的压痕上一扫而过,便以一种似漫不经心般的不着痕迹,将阿愁从门边挤开。

等阿愁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老神在在地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那狸奴更是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一般,提着一旁竹榻上的茶壶摇了摇,见没水,又四处一阵乱瞅,终于看到那烧水的小铜吊子,便抱着那水吊子出了门。

狸奴出去后,李穆才笑着问阿愁道:“谁是冬哥?”

此时,李穆正背窗而坐。他的脸隐在暗处,一时叫阿愁看不清他的五官,可奇怪的是,这一幕再次叫她有种难言的熟悉感——就仿佛,她曾在梦里经历过眼前的一幕,曾在梦里看到他以这样的姿势坐着一般……

“嗯?”见她走神,李穆便歪了歪头。

于是,阿愁觉得,她好像连他这一歪头也曾梦到过……

“呃,哦,”她眨着眼收回思绪,下意识地答道:“冬哥是我在……”

只说了这三个字,她忽然就反应了过来,她完全没必要跟他解释得那么详细,便堆着笑又道:“是邻居家的孩子。这附近,只他会叫我‘阿愁姐’。”

李穆点了点头,倒没盯着追问她那令人起疑的停顿,只把阿愁上下看了一圈,笑道:“你睡懒觉了?”

于这个时代里,人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睡到日上三竿是件极罪恶的事。阿愁看看窗外那肯定已经过了巳初的日头——如今的她终于学会看日头辨时辰了——小脸上微红了一红,不由就低头挽着腮边散落下来的碎发一阵局促。

她却是不知道,她这模样,引得李穆手指不禁一阵发痒,很想过来在她脸上拧上一把……

阿愁正局促间,却是忽然又反应了过来,抬头瞪着李穆道:“小郎怎么来了?”

李穆道:“你不是跟珑珠说,需要一些东西的吗?我看过你列的清单了,因是我要用的,总不好用到姨母那里的东西,所以。”他顿了顿,“今儿我们一起去买。”

不等那又瞪圆了一圈小眼的阿愁出声反驳,他又道:“顺便也看看,可有其他什么你需要的东西。”

于是,阿愁立时就想到了昨天她还在惦念的化妆刷和油橄榄。

她眨巴了一下眼,想着不管是化妆刷还是橄榄油,最终都可以交给李穆去卖钱,那种利用他人的愧疚感立时便减轻了许多。

“那个,”她扭捏了一下,“要不,小郎出去转转?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就好……”

“梳头吗?”李穆看着她脑勺后高高的马尾辫,眼神里闪过一丝怀念,笑道:“我又不进去看你,在这里等你就好。”

“……”阿愁一阵郁闷。

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这位被广陵城上下传闻着好脾气的廿七郎,其实骨子里很有些脾气,甚至有些顺昌逆亡的意思。想着与其跟他在这里无谓争辩,倒不如赶紧去干正事的好,她便撇了撇嘴,果然转身进了那素纸屏风后面。

她梳着头时,就听李穆在外间跟她扯着闲话道:“你是不是只这两套衣裳?我看你穿来穿去就这两件呢。”

因莫娘子出工把她的妆盒带走了,阿愁自己还没那专属的妆盒,只一把属于她的梳子罢了,连面镜子都没有。她便对着虚空处撇了一下嘴,道:“衣裳够穿就好。”

话说完了,她才刚想起来,她那两件春装,还是莫娘子用李穆上次的“回礼”做的。顿时,她心里就是一阵别扭,手上不禁更加快了速度。

梳好了头,总要刷牙洗脸的,偏李穆很无耻地坐在那里把自己当个主人一样不肯避让。于是阿愁只好夹着那木盆进到里间去洗了脸。等出来时,假模假样去打水,却显然并没打算烧水的狸奴,这才提着那小水吊子进了门。

“走吧。”李穆站起身,对梳洗完毕的阿愁道。

阿愁暗暗磨了磨牙,依着府里的规矩,恭恭敬敬地将手敛在丹田处,对李穆行礼道:“小郎请。”

李穆看看她,微微一笑,故意在走过她身边时,伸手弹拨了一下她那遮至眼上的刘海,惊得阿愁抬头跟他对了个眼,他这才施施然出了门。

今儿李穆穿着一身牙白色的春装,却是胡装的式样。胸前的翻领上,靠近衣领处,绣着半圈藏青色花纹。那般猛一看去,竟像是一件有着藏青色翻领的polo衫一般。

阿愁站在原地眨巴了一下眼,然后伸手抚平被他拨乱的刘海,心里却是一片震惊。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为什么刚才那一幕叫她有种熟悉感了——他坐在那里的姿势,他偏头说话时的样子,甚至是他身上那件给她错觉的衣裳……竟实实像极了年少时那个同样偏爱白色的秦川。

*·*·*

这是她第几回觉得李穆像秦川了?!

坐在马车上,阿愁忍不住偷眼打量着靠着小几的李穆。

和正襟危坐的她不同,他以一种极散漫的姿态靠着那小几。

许是狸奴以为她会在车内侍候李穆,所以他并没有跟进车厢,而是坐到了前头的驭座上。

虽然阿愁受过相关的培训,她却是并不怎么愿意侍候人的,所以她只假装着她不懂那些规矩,就任由李穆那般干坐着。

而李穆看她一眼后,竟也没打算使唤她,只自己从暗格里提出暖壶和两只茶杯,却是一杯给自己,另一杯,推给了阿愁。然后他便靠在车壁上,屈着一膝,以那种散漫的姿态,慢慢地品着那茶。

直到他饮完了一盏茶,见阿愁始终正襟危坐不动,他这才点了点小几,道:“喝吧,不烫了。”

阿愁一惊,不由就抬头看向李穆。自前世时她就极怕烫,连火锅都是要放凉了才吃的,却再不明白,李穆怎么会知道。

而,直到她抬头看过来,李穆才意识到,他险些漏馅。不过,好处是,如今他身份高高在上,很多事情不需要他做出任何解释。

“喝吧。”他点了点小几,又道:“等会儿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去西关街。那边有些波斯人开的店,里面很多你能用得着的香料。至于其他东西,下午去东关街上看看,那边的店铺多,该能一次都找全了。顺便你也想想,你还需要些什么。”

“刷子。”阿愁立时道,“昨儿我正想着,要有一套顺手的刷子就好了。”

“刷子?”李穆不由一抬眉梢。便是前世的他再怎么博闻强记,也弄不懂女人的那些物件。阿愁这么笼统一说,他一时还真没想到她指的是什么。

于是阿愁便给他形容了一番她想要的东西。李穆这才明白,原来她指的是化妆刷。

穿越里,往往会把穿越者写成当世的主角、时代的宠儿。只要他们以后世那点皮毛知识略一点拨古人,百姓无不是“纳头就拜”,从此甘受驱使。阿愁可从没有那种“主角情结”,甚至因为成长环境的原因,叫她羞于将自己袒露于人前。便是她明知道后世有许多手法可以在当今被借鉴,她也不会那么冒冒失失全盘抛出去。她只会一点一点地试探着别人的接受度。而当她那么跟余小仙和甜姐儿讨论着后世的一些观念时,那二位要么就是怎么说也不能理解,要么就直接笑话她是异想天开……

阿愁原以为,凭这不知道多少年的“代沟”,她在当世大概是找不到知音了。却不想,今儿跟李穆这般讨论起来,竟是叫她没一点生涩之感。甚至有时候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不小心冒出一些当世可能还没有的词时,他竟似乎也能听得懂。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由就看着李穆心虚地眨巴了一下眼,道:“那个,刚才那个词……”

“又是你道听途说,乱用的。可是?”李穆替她解释道,“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这话,立时便叫阿愁想起他们当初在杏雨楼上初会时的场景来。她不由暗暗拍了拍胸脯,心道,幸亏。

那李穆从浓长的睫毛下看看她,笑道:“放心吧,我早知道你爱乱用词的,不会像府里那些人那样笑话你。不过,你写的那个清单上错别字可真多。赶明儿每天晚上你到我那里去,我教你识字。”

阿愁悚然一惊,忙摇手道:“不用不用……”

“就这么说了。”李穆却强硬地一点头。偏这时候马车停了,他便一边起身一边将阿愁也拉起来,笑道:“你让我也过一过当先生的瘾。”

“……”阿愁心里默默流泪——你还是把我当玩具了,是吧?!

这一回,李穆没再惊世骇俗地回手去扶阿愁下车,当然,也没肯叫阿愁服侍他下车。

他带着阿愁进了那家号称有百年的老字号茶楼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人惊呼了一声:“阿愁?!”

阿愁站住回头,就只见不远处,一个年青妇人忽地放下手里撩起一半的幂篱,却是转身就重又钻进了才刚下来的马车里,引得那在车旁侍候着她下车的侍女惊愕地问了一声:“娘子?”

马车里,那妇人压着声音回了句什么,侍女便一脸疑惑地重上了马车。很快,那车便驶走了。

阿愁回头,见李穆也在看着那辆马车,二人交换了个茫然的眼神,便将这件事抛至了脑后。

吃完早饭(于阿愁来说是早饭,于李穆来说应该就是早茶了),二人来到西关街上,那阿愁简直像是钻进了米箩里的小老鼠一般,差点没乐疯了。昨儿她还在想着她没那财力买这些材料来做试验,如今就有个冤大头主动提供了,她岂有不利用的?更何况,真出了什么产品,得利的是李穆。

所谓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研发新产品什么的,可不得费钱!这理由,足够她按下那丝不自在了!

因在马车上,阿愁曾跟李穆提过她要改良现世那些胭脂水粉的话,也曾说到过她所知道的一些材料,以及那叫她念念不忘的油橄榄。当她这里挑捡着她需要的香料,以及姜黄、胭脂草等等原材料时,李穆忽然踱了过来,伸手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到她的鼻尖前。

“什么?”她抬头问道。

“猜。”李穆笑道。

阿愁拿起来闻了闻,想了想,咬了一口,那眼里不禁闪过一道喜色,“油橄榄?!”她惊喜道。

前世她跟秦川去土耳其旅游时,因好奇曾亲口尝过那油橄榄的味道。当时,见她一脸的古怪,秦川曾毫不客气地嘲笑过她。为报复他,她还故意往秦川的嘴里也硬塞了一颗,强词夺理说什么“有难同当”……

“可惜了,”李穆笑道,“这东西咱大唐没有种植,只他们那边有。”

“能种吗?”阿愁问。

“可以试试。”顿了顿,李穆笑着从身后又拿出一个小瓶子来,小声道:“猜猜,这又是什么?”

阿愁接过去,拔了瓶塞一闻,那小眼顿时又瞪大了一圈:“玫、玫瑰油?!”她还想着,有机会她自己造出来呢,原来这时代里早就有了……

李穆看着她手里的那一小瓶,道:“这么一小瓶,你猜,多少钱?”他凑到她耳旁报了个数。

阿愁立时就把她那平常难得一见的双眼皮给瞪了出来,“这得值好几千个我了!”她惊呼道。

“什么?”李穆一扬眉。

阿愁一阵尴尬,摸了摸鼻子,颇有些不舍地放下那一小瓶玫瑰油,嘀咕道:“若我们能自己做就好了。”

“可以啊,”李穆再次凑到她的耳旁,压低声音小声道:“我有办法弄出来。”说着,还将手指按在唇上,暗示她不要声张。

于是,阿愁不由猜着,这位廿七郎,不会是要偷这些波斯人制香的秘方吧?!

她又哪里知道,李穆根本就不屑去偷。作为前世的一员学霸,即便他不是化工专业的,有些东西他也有那自信能够鼓捣得出来。

“走吧,”李穆将一只手按在阿愁的肩上,推着她道:“你不是担心有些东西带毒吗?我们都带去东关街,找间药局问问那些夫子,看他们怎么说。”

因马车里那一场毫无阻碍的畅谈,令阿愁于不知不觉中降低了对李穆的心防。加上之前他总故意借着要保密的模样凑到她耳旁小声说话,所以,便是这会儿她明确意识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肩头,她也没像以前那样竖起浑身的刺,只乖乖被李穆推出了波斯人的店铺。

见她难得如此乖顺,李穆略意外了一下,唇边悄悄抿出一个小小的笑靥。此时,他脑海里不禁浮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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